西方也有精熟“八卦門”功夫的建築師_風聞

導語：中國古代建築風水學説經常以八卦來確定方位和吉凶，自成一套體系。把眼光移到歐洲文藝復興晚期，可以發現有一部名為《建築四書》的理論著作，與八卦門的功夫同樣豐富多彩。

撰文/十一貝子，原名賈珺，工學博士，清華大學建築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國家一級註冊建築師、《建築史》叢刊主編

出處：騰訊大家

作者按：本文通過與武俠小説中虛妄的各種武功秘笈的類比，來解説現實世界中真實存在的中西方古今建築典籍，難免牽強附會，凡對武俠和建築不感興趣，或無法忍受這種奇怪類比方式的讀者，敬請繞行。

導讀：歐洲文藝復興晚期，有一部名為《建築四書》的理論著作，與金庸小説中的八卦門功夫同樣豐富多彩、簡潔實用，並對後世影響巨大。

八卦

中國武術不僅是一種強身健體、攻防打鬥的技擊功夫，也是傳統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又稱“國術”，尤其與陰陽五行、醫學經脈有密切關係。金庸小説中有一個武林門派叫“八卦門”，在其他武俠名家的作品中也經常出現，其武功深刻體現了“八卦”這一華夏文明的特殊符號。

八卦起源於上古時期，在江蘇海安縣青墩遺址出土的新石器時代的麋鹿角上，就已經出現類似的原始刻紋。傳説伏羲、文王先後推演八卦，一直流傳至今，被後世賦予了濃厚的神秘色彩。

所謂“八卦”，分別為乾、坤、震、巽、坎、離、艮、兑八種卦象，每一卦的形式由三條橫線組成，稱作“爻”（音遙），連線“一”代表陽，斷線“--”代表陰。

為了方便記憶，古人總結過一首《八卦歌訣》：“乾三連，坤六斷；震仰盂，艮覆碗；離中虛，坎中滿；兑上缺，巽下斷。”意思是乾卦為三條連續的橫線，坤卦是六截斷線，震卦好像是一隻仰口的盂，艮（音亙）卦則像是一隻倒覆的碗，離卦上下連線中間虛，坎卦則是上下斷線中間連，兑卦上面有一根斷線，巽（音訓）卦下面有一根斷線。《天龍八部》第七章，段譽與木婉清被被“惡貫滿盈”段延慶關在一間密室中，曾經背誦過這段歌訣。

八卦有先天八卦、後天八卦兩種排序，體現多重含義，象徵空間方位、天地水火、身體器官、家族成員以及各種自然和人世現象，例如乾為天，坤為地，震為雷，巽為風，坎為水，離為火，艮為山，兑為澤。《易經》將八卦進一步組合排列，形成六十四卦，每卦包含六爻，藴含豐富的哲理。

值得一提的是，在香港的現代漢語中，“八卦”這個詞另有全新的涵義，特指非正式、涉及隱私的小道消息，尤其常用於娛樂圈報道。

八卦門之掌、刀、鏢

金庸先生的著作經常在武功絕技中引入“八卦”的概念，例如逍遙派的“凌波微步”以六十四卦的方位來展開步法，桃花島用一種“鐵八卦”來練習劈空掌，丐幫的鎮山絕技“降龍十八掌”的招式名稱大多源自《易經》中的卦象爻辭，《鹿鼎記》中的海老公提到武當派有一套“八卦遊身掌”。與八卦關係最密切的，是武林中的八卦門。

“八卦門”作為一個獨立的門派，出現得比較晚，主要見於清代背景的《書劍恩仇錄》和《飛狐外傳》二書。

《書劍恩仇錄》中的八卦門是個非常厲害的門派，掌門人王維揚出任鎮遠鏢局總鏢頭，武功很高，以一把八卦刀、一雙八卦掌打遍大江南北，外號“威震河朔”，與反派第一號人物、武當叛徒“火手判官”張召重齊名，江湖傳言：“寧遇閻王，不遇老王；寧挨三槍，不遇一張。”《飛狐外傳》中的八卦門淪為二流，王維揚之後缺乏傑出人才，兩個兒子王劍英、王劍傑投靠權貴，人品不佳，武藝遠不及父親；徒弟商劍鳴陰狠毒辣，殘殺無辜，死於遼東大俠胡一刀之手。

從書中描寫來看，八卦門的武功主要有八卦掌、八卦刀和金鏢三項。掌法和刀法均以“八卦遊身法”為基礎，腳下按着八卦方位不停轉動，或前或後，忽左繞、忽右旋，不加思索，令敵人頭暈眼花。王維揚的次子王劍傑“自幼在父親監督之下，每日清晨急奔三次，每次絕不停留地奔繞五百一十二個圈子，臨睡之時又是急奔三次。這功夫從不間斷，每天大圈子、中圈子、小圈子一共要繞三千餘轉，二十餘年練將下來，腳步全已成自然，只須顧到手上發招便行。”這套步法要求非常精準，一步都不能踏錯。

八卦掌是此門最拿手的絕技，腳下以“八卦遊身法”疾走，一出手就是連續不斷的三十二招，掌法看似平淡無奇，其實掌風凌厲，威力十足。書中提到的具體招式有“猛虎伏樁”、“遊空探爪”、“金龍抓爪”等。八卦門有一套“內八卦掌法”，步法極小，出招凝重，以狠辣的短打為主。

還有一套最厲害的“八陣八卦掌”，王維揚只傳兒子，不傳外姓弟子，“在八卦掌中夾了八陣圖之法：天陣居乾為天門，地陣居坤為地門，風陣居巽為風門，雲陣居震為雲門，飛龍居坎為飛龍門，武翼居兑為武翼門，鳥翔居離為鳥翔門，蜿盤居艮為蜿盤門；天地風雲為四正門，龍虎鳥蜿為四奇門；乾坤艮巽為闔門，坎離震兑為開門。這四正四奇，四開四闔，用到武學之上，霎時之間變化奇幻，隱隱有佈陣而戰之意。”

八卦門專用一種沉重的紫金刀，其刀法分為大架、小架、內架、外架多種，其中最常用的一套有六十四招，招式名稱都非常直白，毫無詩情畫意，極富江湖草莽氣息，例如第一招是“上勢左手抱刀”，第二十九招是“反身劈山”，最後一招是“收勢”，其餘還有“朝陽刀”、“削耳撩腮”、“夜叉探海”、“上步撩刀”、“仙人指路”、“上歪門”等等名目。

金鏢是八卦門的獨門暗器，商老太曾經在自家的演武廳中專門令家丁手持兩個人形木牌，遊走跳躍，躥高伏低，左右搖擺，訓練兒子商寶震練習發射金鏢。商寶震的父親商劍鳴與胡一刀決戰時，連發七枚連珠鏢，但都被對手接住。王維揚本人擅長“刀中夾鏢”之技，左手持刀，右手連發二十四鏢，連張召重都難以招。

另外，商劍鳴為了對付苗人鳳尋仇，在商家堡中建了一個特別的大廳，大門和牆壁都以鋼鐵鑄成，門上繪了一幅八卦圖，外面可以點火焚燒，彷彿是《西遊記》中太上老君八卦爐的變體。

在現實歷史中，八卦掌和八卦刀確實存在。八卦掌由河北文安人董海川創於清朝末年，招式平和穩健，2008年已經被國務院列入第二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八卦刀從掌法演變而來，常見招法有五十四式。

總體而言，八卦門的武功遠遠不及降龍十八掌、凌波微步那樣神妙絕倫，也沒有什麼特別高深的哲理，只是將八卦圖形融入步法和套路之中，具有簡單直接的特點，基本功紮實，宜於實戰，在民間十分流行，海內外習者眾多，熱門程度僅次於太極拳。這一點是金庸小説中諸多曲高和寡、早已失傳的虛構武功所萬萬不能相比的。

帕拉第奧與《建築四書》

中國古代建築風水學説經常以八卦來確定方位和吉凶，自成一套體系。拋開其具體的意義不談，把眼光移到歐洲文藝復興晚期，可以發現有一部名為《建築四書》的理論著作，與八卦門的功夫同樣豐富多彩、簡潔實用，並對後世影響巨大。

《建築四書》的作者安德烈亞·帕拉第奧（Andrea Palladio，1508－1580）出生於意大利北部城市帕多瓦，是一個磨坊主的兒子，年紀輕輕就成為當地頗有名氣的石匠兼雕塑家。30多歲時得到人文主義學者詹喬治·特里西諾的傳授和影響，並隨特里西諾來到羅馬訪問。在羅馬期間，他系統學習了維特魯威的《建築十書》，目睹了古羅馬時期偉大的歷史遺蹟，測繪了許多精美的廢墟圖景，成為他之後建築設計生涯的基礎。

帕拉迪奧長期在維琴察工作和生活。十六世紀的維琴察正值經濟和文化的頂峯，也為帕拉第奧提供了充分施展才華的用武之地，在其一生中，為這座城市至少設計和改建了二十六座建築，大多保存完好至今，已經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列入世界文化遺產名錄。其中1549年設計的維琴察巴西利卡改造工程、1552年設計的圓廳別墅以及奧林比克劇場成為文藝復興晚期的經典作品，名載史冊。在其生命的最後階段，還設計了威尼斯偉大聖喬治歐教堂和威尼斯救世主教堂等工程。

1554年帕拉第奧出版了自己的古建築測繪圖集，1570年完成代表著作《建築四書》，在威尼斯刊行。在這套書中，他明確闡述了自己的建築觀念，對建築比例問題進入了深入的探討，同時展示了自己主要的設計作品，並結合創作經驗對建築設計的一些處理手法進行研究。憑藉這部名著和眾多的建築創作，帕拉第奧成為西方建築史上最顯赫的大師之一。

帕拉第奧的建築具有一種獨特的氣質和理性的美感，被奉為歐洲古典主義學院派的祖師，《建築四書》後來成為歐洲建築師的經典教科書，書中的一些言辭經常被後人引用，普及程度堪比八卦掌。18世紀的英國曾經一度流行“帕拉第奧主義”建築風格，很多建築師和貴族都熱衷於模仿他的各種手法。

《建築四書》共分四卷，第一卷描述建造開始之前所需的預備工作以及基礎、材料、砌體工程，重點介紹五種柱式規範，然後是關於房間佈置、比例和尺度的規則，以及建築基座、樓板、拱券、門窗、樓梯、屋頂各部分的做法。第二卷主要論述私人住宅建築，以其本人的設計作品為例證。第三卷討論各種公共設施和公共建築，比如街道、橋樑、廣場、大廳、體育場等。第四卷主要記錄古典時期的神廟，包括一些古羅馬建築的測繪圖，還有對文藝復興盛期大師伯拉孟特所設計的坦比哀多紀念堂的圖解等。

得體適用

八卦門功夫的精髓在於源自遠古八卦方位的整齊協調的步伐，《建築四書》的主旨在於規範而嚴格的比例關係，二者的基本理論高度相似。帕拉第奧在書中説：“美產生於形式，產生於整體和各部分之間的協調，部分之間的協調；建築因而像個完整的、完全的軀體，它每一個器官都和別的器官相適應，而且對於你所要求的來説，都是必需的。”八卦門的武功看似用掌或刀，其實更依賴於全身的遊走呼應，手足並用，與帕拉第奧的建築一樣具有嚴謹理性的全局性特點。

帕拉第奧在遵循古典式構圖範式的同時又有所創新，例如他發明的“帕拉第奧母題”，很好地解決了在一個較大開間的情況下采用古典券柱形式的問題：在兩根大柱子中央發一個券，券角落於左右各兩根獨立的小柱子上，這樣就把一個大開間劃分成三個小開間，以中央部分發券的空間為主，還在券兩側的額枋牆上各開了一個圓洞，大柱子、小柱子、圓券以及下部的基座猶如音樂旋律一樣富含數學美感，形成了虛實相生、比例均衡完美的組合式構圖，與太極八卦圖頗為神似。

在所有的幾何圖形中，帕拉第奧最喜歡圓形和矩形，把它們看作是穩定構圖的基礎。他發現圓形最為均勻統一，具有很大的包容性，而矩形的適應性最強，可以通過長寬比的調節滿足不同的需求。因此他的作品多采用單純的圓形和矩形平面或通過不同幾何形組合成的複合平面，立面上也往往通過半圓券和各種尺度的矩形結合而成。這些特點在《建築四書》中也有充分的體現，和另一位文藝復興晚期大師維尼奧拉更喜歡曲線和梯形的特點有很大區別。

中國古代有“太極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的説法，圖像上可表現為圓形—正方形—八邊形的演變，在建築平面中經常加以應用。帕拉第奧的代表作圓廳別墅中央為圓廳，四周各伸出一翼，幾何關係接近太極與四象，與韓國國旗有幾分相似。

西方建築較少出現像八卦圖那樣的八邊形，中國建築的寶塔和亭子卻有很多都是八角平面。《建築四書》中附有君士坦丁洗禮堂的測繪圖，其主體部分也是一個八角大廳，但帕拉第奧本人沒有設計過類似的建築。

在所有的色彩中，帕拉第奧偏好白色，認為“這是最能取悦於上帝的顏色”，因此他的作品常常比同時期的建築師顯得更加乾淨利落，裝飾也更有節制。他設計威尼斯偉大聖喬治歐教堂的時候，努力使得教堂的內部空間保持單一的白色，不肯添加紛繁華麗的壁畫，認為那樣會干擾信徒的專心默想。這一點也很像八卦門沒有任何花哨動作、乾脆利落的技法。

​《建築四書》的愛奧尼柱頭圖解

與阿爾伯蒂等貴族出身的建築大師或理論家不同，帕拉第奧出身平凡，主要靠自學成才，和王維揚一樣有較重的草根氣質，比不得少林、武當那樣的赫赫大派或大理段氏、姑蘇慕容那樣的奕奕世家，其專業知識大多從古羅馬的建築遺蹟和典籍中獲得，善於將歷史經驗融入個人的創作實踐，在《建築四書》中強調建築“得體適用”的屬性，並將簡潔且符合力學規律的建築形式歸為“美德”。書中包含大量精確的平面、立面和剖面圖，沒有其他理論家常見的高深莫測的口吻，文字平實而清晰，類似八卦門“猛虎伏樁”、“上勢左手抱刀”的風格，易懂易學，為後人提供很好的範式。

《建築四書》在西方有多種文字版本，地位崇高，而且在民國之前就被傳教士引入中國，但沒有造成太大的影響。目前可見最完整的中文譯本是李路珂先生和鄭文博先生合譯的版本，2014年由中國建築工業出版社出版。關於此書的研究有很多論文，散見於國內外的學術期刊和專著，不再一一列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