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中有朵雨做的雲》:婁燁和他的“風”、“雨”、“雲”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274575-2019-04-08 11:28
本文章轉自微信平台新京報書評週刊 撰文:吳澤源
婁燁導演的新片《風中有朵雨做的雲》,近日正在院線熱映。距離婁燁上一部公映的作品《推拿》,已經過去了5年。這次《風雨雲》的上映,也可謂是歷盡風雨。或許正因為長久的等待與“好事多磨”的風波,在《風雨雲》上映之前,影迷們都對這部影片保持了相當高的期待。
《風中有朵雨做的雲》劇照。
影片上映幾日之後,在豆瓣、貓眼等幾大常見電影評分網站上,評分都出現了下降;但與此對應的則是,在公共話語空間中一邊倒的讚揚與肯定。批評與質疑的聲音只保留在小範圍的私人對話中,影片所引起的口碑撕裂幾乎被忽視。
好與壞,自然只是一家之言。但在作者看來,正因為對婁燁的尊重,對《風雨雲》所暴露出來的問題,我們更不能視而不見。畢竟對於婁燁這樣的一流導演,影迷有理由期待更多。你如何看待《風雨雲》?歡迎留言,分享你的觀感與看法。
婁燁的電影曾經是不可言説的。而現在它不再不可言説,卻變成了幾乎不可評論的。
為何婁燁的新片《風中有朵雨做的雲》幾乎不可評論?這是因為導演本人極其強勢專制,以至於剝奪了人們的評論權嗎?當然不是,恰恰相反。這部分是因為婁燁在各種不可抗力的影響下,無法向國內觀眾奉上一部完整呈現自己創作意圖的電影,導致現有版本的《風雨雲》看起來支離破碎、千瘡百孔。而婁燁隨性自由、不循規蹈矩的電影風格,又進一步地加深了我們理解和重建其電影文本完整性的難度:它需要我們主動補充、想象甚至猜測劇情中間的裂縫與空白,以至於到最後連我們自己都無法分清,我們看到的婁燁電影的優缺點究竟是它本身所具備的,還是被我們的主觀意願所賦予。
《風中有朵雨做的雲》劇照。
在上述兩種困難的夾縫中,評論《風雨雲》無疑變成了一個即便並非不可能,也會非常困難的事情。在這裏,我只想確立這樣一個原則:依據自己看到的東西做評論,而不去妄議那些我沒有看到的東西。通過想象和臆測為一部命運多舛的影片加分,雖然是人之常情,但在我看來,在留意婁燁導演留下的刪改痕跡的同時,依據能夠被看到的現有文本來為其客觀作評,或許才是對婁燁這樣一位需要欣賞與理解,卻不需要同情的一流導演的尊重。
“風”:一場批判權貴階層的旋風
如果用一個詞來形容《風雨雲》的視聽與敍事風格,那麼這個詞大概只能是“風”,一場裹挾着片中所有人物,也裹挾着觀眾的旋風。婁燁用暴風驟雨般的手持攝影和完全遵循情感軌跡而不是邏輯軌跡的非線性敍事,講述着這個發生在三個商人、一個官員、一個警探和一位少女之間的奇情故事。他想借這個故事表達的,是對改革開放歷程中罪惡的揭示和對在此過程中崛起的權貴階層的批判。
影片以一起命案開場:在廣州市城中村“冼村”發生的一次警民衝突中,城建委主任唐奕傑(張頌文飾)離奇身亡,兇手未知。年輕警官楊家棟(井柏然飾)對案情展開調查,發現在唐主任與妻子林慧(宋佳飾),以及他的合夥人姜紫成(秦昊飾)、連阿雲(陳妍希飾)之間,有着複雜的利益與慾望糾纏。楊家棟深陷在這個四角關係的迷霧中,渾然不覺這個危險的謎團,也正在將他吞噬……
婁燁在訪談中曾提道,《風雨雲》是一次試圖揭開時代膿瘡,反映改革開放時期的另一面的嘗試。於是,即便在重重刪減之後,我們依然能看到影片所表現的一系列社會話題——地方腐敗、地產黑幕、官商勾結、權錢交易。但對於一部婁燁電影來説,情慾永遠是整個故事的原始動力,《風雨雲》也不例外。正是唐、林、姜、連的四角關係,組成了一個由慾望所維繫的微觀世界,從這個樣本世界中,我們能管窺婁燁對權貴階層的看法。
《推拿》(2014)劇照。
情慾一直都是維繫婁燁電影中人物關係的紐帶:在《春風沉醉的夜晚》、《花》和《推拿》中,主人公要麼靠它來釋放過剩的荷爾蒙,要麼拿它界定自己在社會中的身份,要麼拿它抵擋一個不願接納自己的世界。情慾在這些電影中或許不合乎世俗道德,卻都在某種程度上是可信賴的和非功利的。但在《風雨雲》中,性慾被金錢所侵蝕、污染:唐奕傑、姜紫成和林慧之間不容於世俗的三人行關係,似乎是一種維繫和強化他們之間利益紐帶的方式;而唐奕傑與連阿雲的關係,則是赤裸裸的權色交易,在他們眼中,身體與承諾都是用來換取利益的籌碼,可以被待價而沽。
唐、林、姜、連四角關係的封閉性,幾乎帶着一種近似於亂倫的糜爛味道。他們的慾望在這個封閉系統中自我增殖,他們寧可在彼此的內耗中自我摧毀,也不願將既得的利益與外人共享。通過對這個封閉系統的塑造,婁燁或許暗含着他對權力階層的批判,畢竟,用亂倫或近似亂倫式的性關係來進行社會批判,在文學與電影的歷史上都是有傳統的——薩德的《卧房裏的哲學》、加繆的《卡里古拉》、盧奇諾·維斯康蒂的中後期作品《北斗七星》、《納粹狂魔》和羅曼·波蘭斯基的《唐人街》,都是優秀案例。這些作品中慾望橫流、大廈將傾的世界,可能正是婁燁想在《風雨雲》中想要呈現的。
《唐人街》(1974)劇照,影片講述了前警員傑克辭職後當起私家偵探,在調查客户婚外情的案件中牽扯出的一系列陰謀。
“雨”:情緒化的婁燁式人物邏輯,在《風雨雲》中失效
婁燁的確用自己感官化的風格,為《風雨雲》中封閉的慾望系統,賦予了絕望的末世氛圍。這部電影既是激烈的,也是黏稠的。在他的鏡頭中,雨水幾乎在無時不刻地傾瀉而下,而夾雜在其中的,則是淚水、鮮血、酒精、唾液、嘔吐物、分泌物和香煙的迷霧……歸根結底,它們都是慾望的同義詞。
婁燁是如此執迷於表現慾望,這讓《風雨雲》招致了一些爭議:影片開場處被着墨表現的冼村,在後續劇情中卻徹底消失,以至於會令人懷疑婁燁將兇案設定於此的合理性與必要性;而唐、林、姜、連的情愛關係,也在片中佔據了太多篇幅,對瑣碎情感細節的過度呈現,在某種程度上消解了影片力圖達到的社會批判性。
許多觀眾對《風雨雲》過於奇情狗血的感情線持有保留態度,甚至有人直接將其稱為“知音體”和“故事會”式敍事。其實在我看來,這種指責雖然不失合理,卻並非問題重點所在。畢竟,電影和文學是兩種完全不同的介質,在文學性上屬於二流或三流的流行文本,都能被改編成一流的電影。因為電影除去故事與情節之外,還能通過影像表達、感官衝擊和直觀的人物呈現等維度,來打動觀眾。如果能把這幾個維度平衡到最佳狀態,“知音體”故事照樣能被拍成一等佳作。
秦昊飾演的企業家姜紫成。
但“知音體”的《風雨雲》稱得上一等佳作嗎?答案顯然是否定的。《風雨雲》的最大問題不在於狂灑狗血,而在於過於情緒化的人物性格,和他們所處的社會位置很難自洽。當遇到危機時,人物做出的選擇,往往匪夷所思:面對拿着公司重要資料跑掉的情人連阿雲,姜紫成的反應不是自己去追,而是讓他的另一個情人林慧去替他解決問題;連阿雲也是配合,本該拿了資料就跑路的她,卻在看到林慧時立刻上了她的車,吵着吵着搶起方向盤來;而林慧在此時不但不選擇及時剎車,反倒一路狂踩油門,雖然她並沒有急着要去什麼地方……當她失手捅死連阿雲後,她沒有想到用精神病史和防衞殺人的理由為自己辯護,反而把姜紫成叫來毀屍滅跡,姜紫成又專門叫來唐奕傑,為這樁只有兩人知情的命案平添一位知情人……
像這樣無法用正常邏輯解釋的劇情設定,在整部《風雨雲》中比比皆是。我們不能把邏輯作為衡量劇情合理性的唯一標準,因為人性是深不可測的,在極端情境的逼迫下,人們做出的選擇也無法被常理衡量。然而將常理暫時懸置,並不意味着我們可以拋棄常識:如果唐、林、姜、連四人都是這樣的一遇到特殊情況就思維短路的情緒化人物,那我們又怎麼能相信他們是能夠通過精心謀篇佈局,逐漸步入社會精英階層的成功官商呢?成功官商的行事方式很可能並不是這樣的啊。
井柏然飾演的青年警察楊家棟。
如果説唐、林、姜、連四人的行事邏輯,或許還因為刪減原因而丟掉了起承轉合,那麼我們乾脆看一下婁燁對楊警官的細節呈現好了,對單個場景的處理,大概更能顯露出影片的整體創作態度。作為一個子承父業,或許不年輕有為,但至少訓練有素的警官,楊家棟在第一次與林慧見面後,就去了她的家,並順手接過她送來的啤酒,自然地喝了起來。看到這個細節後,《風雨雲》作為一部犯罪/懸疑片的信譽,對我來説就完全破產了——我可以接受楊警官作為逃犯在香港與內地之間自如遊走,也可以接受他登錄QQ之後仍未被警方發現的劇情設定,因為他生活在類型片的國度;但我完全沒法接受影片對常識性細節如此敷衍的處理。
説到底,《風雨雲》中的人物並不具備警官、商人和官員的邏輯,他們只具備婁燁式人物的邏輯,被寂寞折磨,被慾望驅使,做出種種情緒化的對抗性舉動。這種不顧一切的感性邏輯,是婁燁電影的魅力所在,也正是因此,我們才會被姜城(《春風沉醉的夜晚》主角)和小馬(《推拿》主角)的愛恨情仇所打動。但婁燁式人物邏輯,似乎只適用於不合世俗的社會邊緣者,當婁燁將其套用於在社會系統中如魚得水,甚至本身就是社會規則制定者的《風雨雲》主人公身上時,無法自洽的錯位感,也就無法被看客所忽視。
若要了解怎樣才是對社會掌權者比較貼切的人物呈現,或許你可以看一看古希臘悲劇和莎士比亞悲劇,或者是《風雨雲》開篇長鏡頭的致敬模板——奧遜·威爾斯的黑色電影《歷劫佳人》。圖為《歷劫佳人》(1958)劇照。
“雲”:作為記錄者和批判者,不夠冷靜的婁燁
從開機之日起,婁燁就在強調本片的記錄性質,這也在影片的宣傳策略和影像美學上得到了體現:在一張官方海報上寫着這樣的大字:“電影會幫我們記住我們和我們的時代”,後續幾張官方海報的設計風格,則像是報紙的頭版頭條,突出着婁燁追求的社會紀實性。
而在電影中,出自電視新聞、網絡報道和監控視頻視角的信息交代鏡頭,屢見不鮮。婁燁似乎在通過這些手段,製造一種“剪報”式美學:在這個故事的呈現過程中,沒有帶着主觀色彩的敍述者(甚至連尋找真相的“偵探”,在影片的很長一段時間裏都曾銷聲匿跡),有的只是不説謊、不帶感情、不帶第一人稱口吻的攝影機,它默默地見證時代,記錄着一切。
《風雨雲》片方發佈的兩款主要海報。
然而,婁燁的這種美學策略,顯然沒有在《風雨雲》中持之以恆,甚至與他的手持攝影與跳剪風格相互撕扯。這一次,婁燁幾乎將他固有的個人風格推向了極致:鏡頭的晃動與跳躍不再由戲劇情境和人物的內心驅動,而是在自顧自地進行着風格化運作。這樣的晃動視角不屬於片中任何一個角色,而是屬於婁燁本人。
我們很難把婁燁稱作一個冷靜的電影作者,因為他的電影在形式與內容上,都非常激烈。搖搖晃晃的鏡頭表現着片中角色的無常心緒,而頻頻出現的割喉、自殘、自殺場景,則標記着婁燁電影的情感烈度。但作為一個講故事的人,婁燁的視角在大部分時間內都與故事中角色高度重疊,甚至有時比角色還要情緒激動,這讓他的電影在有些時候顯得有些同義反復,甚至過猶不及。
我們都能記得王大夫(郭曉冬飾)在面對討債者時的切腹自殘(《推拿》),記得唐小諾在城中村樓頂上對“父親”的絕情一推(《風雨雲》)。但這些角色的內心情感,真的已經把他們逼到了非要做出如此激烈舉動不可的無望地步了嗎?或許沒有。以《推拿》為例,我們能從畢飛宇的小説原作中,看到對王大夫心理歷程的更多鋪墊。但在婁燁的電影中,王大夫的切腹過程卻略微顯得突兀、莫名。我能給出的理解,也只能是婁燁作為一個敍述者太容易激動,甚至比他的角色更激動。於是,在他的電影中,往往只出現極端的結果,卻忽略掉了人物一步步走向極端的過程。
《推拿》作者: 畢飛宇 版本: 人民文學出版社 2015年1月
至於《風雨雲》的敍述風格,則是極端中的極端:通過倒敍手法,婁燁經常直接向觀眾呈現事件的極端結果,至於極端結果的成因,婁燁有時會在閃回中略加描述,有時則直接略過,只能靠觀眾來主動腦補。於是觀眾在感官與情感上被婁燁的狂暴鏡頭所裹挾,卻在智性層面無法對故事達到深層次的理解和共情。這樣的敍述策略,在婁燁的愛情電影中或許可以成立,但對於一部志在記錄和批判社會現實的電影來説,它就很難站得住腳了。
《春風沉醉的夜晚》(2009)劇照。
婁燁是一個情緒化的造夢者,他製造出的“雲”,能讓觀眾沉醉,卻也會在一些時候把他自己矇蔽。他的電影很少會出現跳脱於角色視角之外,對事件與人物進行靜觀與評述的其他視角。這也是《春風沉醉的夜晚》的獨特之處:當姜城用刺青掩蓋頸部的傷疤時,銀幕上印出的嚴蕊詞句“不是愛風塵,似被前緣誤,花落花開自有時”,提供了一個不屬於片中任何角色的視角;當王平與姜城在片尾閲讀郁達夫的《春風沉醉的晚上》,鏡頭卻從他們身上緩緩搖至南京夜色和在夜幕下煙波盪漾的江心洲時,婁燁提供了一個超脱於情節之外的靜觀視角。這些視角如此動人,恰恰是因為導演冷靜地在自己和他深愛的角色之間留出了距離。在《風雨雲》中有類似的處理嗎?有,在片尾字幕中。當王傑的《一場遊戲一場夢》響起時,我們才能從一個全景角度,來看待這個令人唏噓的曲折故事。遺憾的是,等到這個時候,婁燁的故事已經被他講完了,已經被蓋棺論定了。
我們都熱愛婁燁的感性,但我們依然希望婁燁能夠在某些時候變得冷靜。《風雨雲》絕非庸作,然而它暴露出的種種屬於婁燁的問題,卻不由得讓我們對婁燁愛之深,責之切。因為我們都曾看到過,婁燁在感性旅程中的冷靜片刻,能夠爆發出多麼耀眼的潛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