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蒼蒼——邊緣華夏的絕唱_風聞
简单快乐-2019-04-09 23:01
作者 蒹葭從風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謂伊人,在水之湄。溯洄從之,道阻且躋。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謂伊人,在水之涘。溯洄從之,道阻且右。溯游從之,宛在水中沚。
——《詩 秦風 蒹葭》

一 蒹葭蒼蒼——秦風意境淺析
澄江如練,雲霧如織,水天一色,葭葦蒼蒼。葦叢中劃過一隻竹筏,忽隱忽現,亦真亦幻。似有誰的衣袂拂過臉頰,轉身回首間,水中汀洲間只閃過一角裙裾飛揚,瞻望弗及;莫明的失落漫上心間,驅着你走遍天涯去尋找,而那尋找歷經千年亦無所得……
《蒹葭》其詩,文辭悽清迷遠,意境直指人心,卻渾然天成,乾淨得毫無修飾之跡,讓歷代尋章摘句的老鵰蟲們自愧弗如。所謂蒹葭,就是水邊初生的小蘆葦,還沒秀穗飛花的那種,青翠的一大叢,就有了鬱郁蒼蒼的效果。《蒹葭》之詩有公認的唯美,而詩中所詠之物卻貌不驚人,亦非奇罕之物。它似花非花,似木非木,既無樹喬之壯頎,亦無芳華之妍麗,只有自成一格的風韻,藴於那“蒼蒼”“萋萋”“采采”之間。
先秦詩歌中的草木多帶鮮明的地域性格,如召南的蔽芾甘棠,宗周的離離黍苗,楚國的辛夷杜若,鄭國的蕑蘭芍藥……和秦人最接近的“花”,思來想去,也只有這蒹葭了。
古調今多不存,尤其是兩千多年前的燕樂清商,如今只可從殘留的文字中極盡揣測想象。據稱,燕趙之聲肅殺凜冽,鄭衞之曲婉轉輕揚,這明確的定性可讓人心中有數,而秦地的曲風,激越蒼涼兼哀婉悽清——難以想象這兩種涇渭分明的情愫怎樣雜糅在一曲之中,但最終相信了此説不虛,因為從流傳至今的秦腔曲調裏依稀可辨兩千多年前的秦風。所謂:激哀之音,莫大秦聲。
“奔車看牡丹,走馬聽秦箏”——直到白居易所處的時代,人們依然流行着這樣一種頗有地域特色的樂器,看來,箏乃馬背民族秦人所發明的傳説不是空穴來風。邊緣華夏的秦樂既有華夏的端正,又有戎狄的激昂,泠泠七絃的“君子之器”顯然壓不住馬蹄的轟鳴,於是秦地間流行起了體格龐大、音色粗獷高亢的箏。其音雖不似琴調峯迴路轉、變化無窮,但箏音一起,可裂帛斷腸。
我一直覺得《秦風•蒹葭》的曲調應該也是這般激揚,這般哀婉,在二十一弦間揚波起浪。不過當初鮮活的物事、遙遠的旋律早隨着大秦帝國的驟然坍塌湮沒在歷史深處,留下的只是虎狼之邦、上首功之國、暴君苛政、窮兵黜武的老套故事,和千古不休的興亡功罪之辯。我無意糾纏那些,只關心這據稱是“中國第一首朦朧詩”的歌詞怎樣誕生在血火連天、兵荒馬亂、看起來毫無浪漫情調的秦地?赳赳大秦從哪裏講起這樣一個沒頭沒尾的故事?
細細品讀,《蒹葭》的文字如秦聲一樣具有雙重性格,既有蒼茫之遠、悽婉之幽,又有刻骨銘心、蕩氣迴腸。然而這樣的詩文極易被拆分來賞。各花入各眼,歷歷眾生往往各取所需——經史學究攫取詩下的歷史玄機、義理法章;騷人墨客採擷其中的遣詞用韻、文意珠璣;有意思的是近現代的言情、耽美小説,只抓拍唯美的鏡頭,再嫁接各自的時代、地域抑或架空的背景,將其編織成淚眼婆娑和纏綿悱惻……而最終,這誕生於苦寒之地的悠遠秦風,模糊了原初的容顏。
二 道阻且長——嬴秦之路溯源
解讀秦風,解讀蒹葭,解讀秦風裏、蒹葭旁的所謂伊人,首先得走近它發源的土地,以及唱出它的那個勇悍民族。
那故事追溯起來挺遠,一直要追到遙遠神話中吞食玄鳥(燕子)之卵的少女。那少女正是黃帝嫡系、顓頊的孫女女修,吞卵而孕,生下嬴秦的祖先;嬴秦的父系是傳説中的少昊。少昊儘管是管西方、主秋季的白帝,但他卻是源自東方海岱地區,身材高大,擅長射獵的東夷民族祖先。鳥是東夷的圖騰,東夷集團中玄鳥氏部族極為龐雜,除了大批嬴族,還有日後統領天下的殷商。史籍中明確記載的嬴族祖先是舜禹的賢臣皋陶(大業)和皋陶之子伯益(大費)。皋陶的最大貢獻是創立“五刑”,又傳説能“議百物”,是個通用型人才;伯益有着精湛的馴獸技能,會鳥語,作為為帝禹的肱股,隨之平土治水,因功被賜姓為嬴,得以封土。伯益曾一度被定為王位繼承人,但歷史突然調整了它的軌跡,禪讓製成為家天下,也改變了嬴族人的命運。不知是否與之有關,從夏代開始,就陸續有部分嬴姓部族背井離鄉,在九州大地上漂泊流浪,《史記•秦本紀》中説他們:“或在中國,或在夷狄”。嬴姓部族中離開故土最遠的那支就是日後的秦人,他們最終成為諸嬴流星中最閃亮的一顆。
殷商之世,嬴族常被王室重用,開國之王商湯的御手便是伯益的直系後代費昌,在鳴條之戰中立下赫赫戰功。伯益之所以又稱為大費,主要是因為居住在費地的原因。此後他的後裔便以費為氏號,成為嬴部族中頗有名的一支;之後大戊的御手又是嬴部落的中衍。總的來説,秦嬴世襲御官一職。諸嬴與商同源,在本家兄弟當老大的時候自然跟着風光,按照《秦本紀》的説法是:“嬴姓多顯,遂為諸侯”。到了商末,秦嬴首領蜚廉、惡來父子身為末代商王帝辛的肱股心腹。惡來隨帝辛奮勇迎戰周人領導的八國聯軍,在朝歌保衞戰中壯烈犧牲。而朝歌失陷時蜚廉還在東南方的戰場,當他回師朝歌的時候,已經物是人非。蜚廉無以報命,只好在霍太山築台設祭,向魂歸於天的主人稟報戰況。之後,有説法暗示他歸順於周——如《史記》,被上天賜予了意味深長的石棺,上書一行字,借天意命他“不與殷亂”;也有説自殺殉國,但在《孟子》中,頑強的蜚廉出現在東南沿海一帶,像明朝亡後不甘屈服的鄭成功一樣,集結舊部,拉起了一支隊伍繼續抗戰。
不管蜚廉選擇那條路,都無法改變天命,他的另一個兒子季勝和惡來之子女防最終順了周,同其他亡國的“殷民七族”“殷民六族”一樣被分散看管起來。開國不久武王去世,接着就發生了三監之亂。紂子武庚聯合週三叔以證討周公的名義發動武裝政變,徐、奄等一大批嬴姓族國都紛紛相應——不難聯想到,嬴秦首領蜚廉在其中所起的作用。但最終大勢已去,周公親征平亂,蜚廉被周人“追於海隅而戮之”①。平亂後,東方諸嬴被大批西遷。槍打出頭燕,嬴族成了周人重點關照的對象,被看管在眼皮底下——考古發現的秦嬴部族活動範圍從先前的山西南部逐漸西移至鎬京、周原,陝甘交界一帶。嬴部族曾一度被限制,但隨着大批西遷嬴族被整合進這支部族,又日漸人丁興旺,在周人身邊茁壯成長。
儘管秦先之嬴是抵抗周人的頭號要犯,但周人並沒有對他們趕盡殺絕,而是恩威並用,確實比先前的征服者高明;曾效命於殷商王室的秦先部族由於生活環境毗鄰周境,多少與周人也有了一定的交情,甲骨文曾有這方面的印證。《秦本紀》和《國語》都記有申侯的話:“昔我先酈山之女,為戎胥軒妻,生中潏,以親故歸周,保西垂,西垂以其故和睦。”戎胥軒、中潏都是秦嬴首領,當時他們居住在山西南部地區。申與周常為姻親,而與秦先之嬴又是甥舅關係,這樣,通過申這條紐帶,嬴秦與姬周的命運開始系在一起,東夷文化和西戎文化在這裏開始親密接觸。
一技之長是這支嬴族得以復興的又一重要原因。歷代的統治者不管哪個民族,都比較重視技術型人才。嬴部族為“馴獸師”之後、“駕駛員”世家,擁有在當時發展國防、經濟事業必不可少的重要技能。當年蜚廉之子季勝的那支嬴族後人造父曾為“超級驢友”周穆王駕車,創下了日奔千里的記錄,從天池(烏魯木齊)到鎬京(西安)甚至更遠,只用了三天三夜——和提速前的火車也差不多了!周王能夠及時趕回平亂,全因造父之功,他因此被封於今山西趙城,日後成為戰國七雄之一的趙國;蜚廉那個因“助紂為虐”犧牲的兒子惡來則留下一支後人在西犬丘(一説山西,一説隴東地區)繼續從事本行。共祖的玄鳥後裔秦趙自此分流。犬丘首領大駱之子非子曾為周孝王牧馬於汧渭之會,業績出色,“馬大蕃息”,作為獎勵,周王封給他一塊叫做“秦”的土地,大約在今甘肅天水地區,也有認為在隴山以東,即今陝西隴縣一帶。這支嬴族人從此有了一個日後如雷貫耳的名字:秦。
在那遙遠的秦邑,除了那熟悉的名字,所有的一切都荒涼而陌生。當初,周太王從豳地遷居到岐下是為了避戎,而秦人卻刻意被封到比豳還要西的隴東,這是因為周人發現秦人的最大作用並不在養馬事業,所以——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送。對於非子來説,自己不是父親的嗣子,儘管前方未知的世界裏充滿了危機,但還是寧肯風蕭蕭地去新大陸創自己的業。秦人之先很早就進入過華夏文明圈,在周祖后稷還只小有名氣的農官時,皋陶和伯益已經在華夏名人榜上叱吒風雲了。當伯益的後裔被強遷到廣袤的邊陲時,沒有馨香的稷麥,只有望不到邊的牧草,以及像雜草一樣燒不盡、吹又生的戎狄。若想在這樣的環境中生存下去,就不得不入鄉隨俗——即使身為稷苗,也得把自己變成稗草。當時間流轉到兩週交替的時候,登上歷史舞台的嬴秦渾身上下已經飄着戎狄的味道——從生活習性到氣質文化,儼然一個不折不扣的馬背民族了。
秦人與戎狄之間經歷了慘烈的爭鬥,周厲王時西戎叛王室,滅了秦人的大駱之族,也就是秦非子那居於犬丘的父系一族。從此,非子之後的秦人積極投身到抗戎的戰爭中,前仆後繼。到周宣王即位時,抗戎有功的秦仲被封為大夫,賜邑於秦亭。二十三年(前822),秦仲戰死,周宣王召集了秦仲的五個兒子,獎勵加鼓勵,象徵性地給了他們兵力七千,令其繼續其父未盡的事業。
秦仲長子秦莊公擊破西戎,被周王封為“西陲大夫”,並被“賜予”了用鮮血奪回的先祖故地犬丘;莊公有子三人,長男世父立下豪言壯語:“戎殺我大父仲,我非殺戎王則不敢入邑。”世父這個熱血青年為了給祖父秦仲報仇,主動放棄嗣子的繼承權,讓位於弟,自己則專心打仗。莊公與戎狄鬥爭了四十四年而卒,之後世父之弟即位,是為秦襄公。
襄公七年(前771),中國歷史走向了重要的岔路口——周幽王的太子宜臼被廢,投奔母舅申侯,自立為王,領着申、呂、許、繒和一幫戎狄攻入鎬京,殺君弒父,遂亡西周。一時間,戎狄、華夏、半戎半夏……攪成一團。秦襄公也率領秦人蔘與了這場羣毆。他們以正義的華夏姿態和諸姬並列站在周平王身邊,而且“戰甚力,有功”。因此,周祀東遷之前,倉惶的周平王與其盟誓:“若能攻逐戎,即有其地”。
華夏的中心東移後,滿身戎狄習氣的秦人拼爭着周王臨走扔下的空頭支票,客觀上也守望着稀薄的華夏文明,也許還有遙遠的祖先少昊、伯益留下的零星記憶。秦人一開始是被包圍於戎狄的海洋之中的,但他們一寸一寸耕伐,置之死地而後生。襄公曾大舉伐戎,為此特地將都城從秦亭遷於靠近前線的汧邑(今陝西隴縣一帶),一直攻到岐下,然而奮鬥了二十年,最終壯志未酬,殞身戰場,實踐了歷代秦君的宿命;而後其子文公立,在位五十年,一秉乃父之風,再次伐戎至岐,在周人的宗廟之地“收周餘民”,史料簡約地記載“民風多有化者”……秦人,第一次真正成為關中的主人。
秦人履着周人的腳印摸爬滾打,顯然他們的路途更要坎坷,五百五十年沒有停歇。這種生活賦予了他們鐵血的性格,這也就是日後一統天下的大業能夠落在他們手中的原因。
這支曾有過輝煌歷史的東方民族就這樣一點點被歷史的浪濤湍向了遙遠的西土,落在了蠻荒的草原,在那裏繁衍生息、安身立命。故事暫且講到這裏吧,因為收編於詩三百的秦風大多被斷代在襄、文時代,包括悽婉蒼涼的《蒹葭》。那曲子誕生於這樣一個在流浪中尋找家園、在血火中拼爭生存、在迷霧中追尋希望的苦難民族中。那悠悠的旋律曾飄揚在血火交加的東出路上,曾飄揚在蒼黃交界的華夏邊緣、戎狄之間——那是玄鳥後裔從心底流出的絕唱。
三 所謂伊人——《蒹葭》詩旨蠡測
對《蒹葭》詩有好感的人大多最關心詩中的“伊人”到底是誰,而一千個人心中就會有一千個伊人——是她?是他?是戀人?是知音?是賢者?是逸士?是虛無的幻象?是理想的寄託?或者其他美好的人或事?甚至,是某種説不清道不明的境界……這沒有答案的懸疑故事既然眾説紛紜,不妨先解讀幾種。
◆ 蠡測之一:邊緣華夏的棲遑心路
微言大義是歷代詩經註解權威們的特長。在他們眼中,伊人是誰不重要,那不過是一個託辭,他們只看到畫幕後歷史舞台上的模糊表演。而舞台距離又太遠,因此不免臆斷,從《毛傳》開始,註解就很牽強:“刺襄公也。未能用周禮,將無以固其國焉。”——也許是對華夏正朔東遷的惋惜,也許是對秦人戎狄身份的芥蒂;鄭箋毛詩,多無新意,添磚加瓦而已:“秦處周之舊土,其人被周之德教日久矣, 今襄公新為諸侯,未習周之禮法,故國人未服焉。”清人魏源進一步演繹發揮了毛、鄭之説:“襄公初有岐西之地……不以周道變戎俗,反以戎俗變周民,如蒼蒼之葭,遇霜而黃。”——實在忍不住説一句:能夠“蒼蒼”起來的蒹葭只是小蘆葦,詩中景象當是初夏,哪來的霜降?
不過,也不應該過分苛責經學家的微言大義,畢竟詩在他們那裏不是用來賞心悦目的,而是用於傳經載道;現代流行輕鬆解讀詩經,結果走向另一個極端,詩三百盡成了鄉風野曲,無根無依。相對這樣的架空,我倒寧願看那些穿鑿附會——千秋碧血若能夠輕描淡寫,那厚重的文明豈不成了過眼雲煙?縱使《蒹葭》沒秦襄公什麼事,但我們都該去聯想那個有着秦襄公的時代背景。秦戎相爭,彼消此長;秦霸諸戎,收周餘民……關中大地發生了甚於西周末年的劇烈變動……後代儒生們心有慼慼焉,皆認為那變動是“以戎變夏”——畢竟秦人遠離文明中心太久。在他們眼裏,秦襄公仍然是個夷狄之君。記得秦襄公與周平王盟誓,所用的犧牲是“緌駒、黃牛、羝羊各三”,而不是周禮的太牢;所祀神主非昊天上帝,而是西帝少昊;祭祀地點不在周社或周廟,而是“西畤”。畤,是秦人的祭祀場所,類似商人的社和周人的廟。這個詞本是鳥棲息的籠龕,折射出秦人是鳥圖騰、東方少昊的後代。
近現代的政治化歷史觀習慣於用“奴隸社會”“封建社會”這樣的標誌線來給歷史定性,但這來自西方思維對中國歷史其實是很不適用的。縱然三代間少不了奴隸與奴隸主的針鋒相對,但從影響歷史的中國文明特徵分析,那時的主要社會矛盾可不是什麼階級鬥爭、民族對立,而始終是“華夷之辨”。“華夏”是一個族羣認同感的來源,是族羣的信仰和文化符號,而且,超越了單純的血緣界線。秦人和周人出現的種種差異,除了血緣之外,更重要的來自於他們各自與華夏之間的距離。
所謂“華夏”,首先需要明確這個詞的藴義。華夏一詞最早是分開陳述的,因為它們具有不同的來源,而且,“華”早於“夏”。
1985年,考古學家蘇秉琦先生在“晉文化討論會”上曾賦詩一首,首句為“華山玫瑰燕山龍”。其中的“華”古義為“花”,指的是仰韶文化廟底溝類型彩陶上常繪的一種花卉形圖案。蘇秉琦先生説:“廟底溝類型可能就是形成華族核心的先民遺存。廟底溝類型主要特徵之一的花卉圖案彩陶可能就是華族得名的由來,華山則可能是由於最初所居之地而得名的。這種花卉圖案彩陶是土生土長的,在一切原始文化中是獨一無二的。”華山、華夏、中華之華既然來自於五千年前風中搖曳的一朵野花,那麼這朵花旁的先民一定具有崇尚美好事物的浪漫基因了。
關於“夏”,與中國歷史上第一個王朝的氏號有關。帝王紀雲:“禹受封為夏伯,在豫州外方之南,今河南陽翟是也。”“夏”是個會意字,《説文》解釋説:“中國之人也。從夊,從頁,從臼。”頁:人頭;臼:兩手;夊:兩足——這個字本是中國大地上先民的自畫像。從字形看,是一個頂天立地的人形:威儀棣棣、孔武赳赳。這個字充滿了夏民族的自信心和自豪感。


據考古證明,與“華”圖騰有關的仰韶文化廟底溝類型屬於黃帝文化,而夏人則主要出自炎帝集團,又融合了小部分黃帝和東夷的血脈。所以,當“華”和“夏”開始連稱的時候,意味着炎與黃兩個部族融合的事實。炎黃融合,一個傳承了四千年的全新民族和文明開始形成,炎黃子孫的名字各採其長,叫做了華夏。華夏之民從而兼有了炎、黃的特點——華的美麗,夏的威儀。這兩個字隨着傳承悄無聲息地潛入這個民族的風骨和神韻。
“華夏”連稱的最早記載見於《尚書•周書•武成》:“華夏蠻貊,罔不率俾”,這個民族已經透露出明顯的文明優越感。《尚書正義》注:“冕服華章曰華,大國曰夏”。大力發展了農耕文明的華夏先民初步解決了基本生存問題,倉廩實而知禮儀,對美的追求已經落到具體的事物——衣冠之上。根據人類的社會學規律,衣裝的原始作用是“蔽寒暑”,稍微進步一點到“增美飾”,而華夏的祖先,在衣飾的功用上又昇華出第三重意義——藉衣冠之美而創造出優美的禮儀,用以教化萬民、治理家邦。由此衣冠不再只是一塊單純的麻帛毳革,而昇華為文明的信仰——《周易•繫辭下》有:“黃帝、堯、舜垂衣裳而天下治。”華夏從一個族羣的名號逐漸成為這個族羣所創的文明之稱,其含義的定型見於《左傳•定公十年》:“中國有禮儀之大故稱夏,有服章之美謂之華”,這句話成為後來的標準答案。如果不能理解“華夏”而“衣冠”、“衣冠”而“禮儀”、“禮樂”而“文明”的軌跡和關係,就很難理解“垂衣裳”到“天下治”之間的因果邏輯。
這種特別的民族界定讓我們這個族羣在形成初始就超越了血緣的唯一標準,而取決於所信仰的文明,所謂“夷入夏則夏,夏入夷則夷。”華夷間的變換在上古很普遍:夏后氏政衰,周祖不窋落於戎狄,幾代之後又重歸華夏;同樣,殷商與東夷同源,然而卻勢同水火;姬姜之緣中的大量姜姓族羣固為華夏,而與其同源的西北羌戎卻屬夷狄之列;建立中山的鮮虞人屬於白狄,但他們姓姬,顯然和諸夏有着同樣來源;傳説中匈奴祖先卻是夏後之苗裔的淳維……經過太古的傳説,經過三代的歲月,“華夏”就這樣在不同血緣的民族間悄悄輾轉,但不論何時,不論何地,不論何版本,它始終保持着理想中的光環,那就是——章服曜曜和德音孔昭。
追根溯源的話,秦人這支強悍善戰的馬背民族在很久以前確實是不折不扣的華夏,不過在兩週之際的時候已經“入夷為夷”。秦人在地域上處於農耕和遊牧民族的交界,本身也兼有這兩種生產方式,生活習慣和思維方式介於夷夏之間。諸夏對其不屑一顧,而秦人卻一直以華夏自居,關於他們的定性確實比較難以拿捏。然而必須看到,是華夏的信念讓秦人一開始就不甘與四邊的戎狄“同流合污”,一開始就心甘情願地被周人當作國之利器。這種信念驅使着他們義無反顧地躍入血海搏殺,最後生出殉道者的悲壯。
悲壯的秦人,正是這樣一個“邊緣華夏”;悲壯的秦風,低徊在華夏邊緣,將那片土地塗抹出鐵和血的顏色,難怪骨子裏會這樣哀婉蒼涼。
斗轉星移,當“華夏”已經按照周人的禮俗與時俱進的時候,濡染了戎狄風氣、還帶着古東夷式老版本“華夏”的秦人依然沒有忘記自己曾煊赫一時的出身,直到五百五十年後大秦帝國的分崩離析,從未停止過對華夏的追求。周秦第一次大融合發生在襄、文兩代,秦人征服戎狄,收周之民。立下秦人東出的第一座里程碑。歷代多忽視了“收周餘民”的真正動向。那暫時的“以戎變夏”只不過是歷史在前進中的一個曲折,其實才是秦人“去戎狄化”的起始。如今,他們又對的周禮表現出濃厚的興趣,且看與《蒹葭》同時代的秦風《終南》:
終南何有?有條有梅。君子至止,錦衣狐裘。顏如渥丹,其君也哉!
終南何有?有紀有堂。君子至止,黻衣繡裳。佩玉將將,壽考不忘!
詩中的君子釋為秦襄公,這倒比較貼切。巍巍終南,襄公衣袂飄飄——他穿着周王親賜的黼衣繡裳,那是諸侯級別的朝服,是真正的華夏衣冠。而之前,秦人可能還沿襲着東方民族、少昊後裔尚白的傳統,以白色為禮服。襄公意氣風發,滿面紅光。他的軒車不緊不慢地駛來,玉珮發出悦耳的鳴聲。古者君子以雜珮節步,不同的場合配合一定的步伐,發出相應的玉鳴,都在禮儀的規定之中。襄公步履端方,雜珮約步,珮聲和着肆夏、採齊之節,毫無雜音——極其符合君子的風度。如此器宇軒昂的國君,如此温其如玉的君子,秦人百姓看得喜不自禁。那嘖嘖稱讚的一幕被採風的風人及時擷取,我們如今才得以一觀。
襄公始國,秦人初次正式躋身華夏諸侯的行列,可以與諸夏通婚姻聘饗。儘管侵染日久的戎狄習俗一直殘留,但信仰很明確。春秋五霸之一的秦穆公在接見戎人由余時也曾“不經意”地流露出“中國以詩書禮樂法度為政”的華夏優越感。在孝公、商鞅變法之後,秦人迅速與國際接軌,從各方面已經與華夏無異了。甚至,在那個禮崩樂壞的時代,當東方諸侯開始僭用九鼎八簋和四墓道葬穴的時候,華夏邊緣的秦人還老老實實遵循着古老的禮數。
秦人輾轉的西遷,艱辛的始國,以及之後五百五十年的奮鬥……其實是一條在黑暗中追尋燈光和希望的迢迢征途。也許他們並不知道自己在追尋什麼,但是冥冥中有一盞熟悉的燈火懸在遙遠的前方,金色、温暖、明亮,像夢一樣……儘管路曼曼其修遠兮,但那不可抑制的願望,也將驅使他們上下求索。
秦人的棲遑之夢,難道不正是《秦風•蒹葭》中的伊人麼?輾轉的生存之路,難道不正“謂溯洄從之,道阻且長”麼?這樣一番辨析後,我也不妨學着春秋筆法試析一二:
蒹葭者,比襄公也。今襄公新為諸侯,其人慕周之德教日久矣。慕則思,思則欲近,故溯洄溯游,上下以求索……
雖近於玩笑戲謔,卻是標準的微言大義,就聊博一哂吧;只是笑完後,不要忘了歷史深處那一路血淚。
◆ 蠡測之二:“曼珠沙華”與彼岸樂土
歷史中的每一滴淚都凝着被遺忘的事,縱使優美如《蒹葭》,背後也有那樣一段讓人唏噓的歲月。然而唏噓不停的只是我們這些隔河看柳的傢伙,歷史當事人反而不會成天興嘆,痛苦的砂礫已在蚌肉間磨礪成璀璨的明珠。古人的生活比我們艱難得多,而他們心裏留下的不是血淚苦澀,而是花開花落、雲捲雲舒。你會發現,愈是辛苦的民族,愈能綻放美麗——艱苦的周人在周原上摘下一片苦菜,竟然能嚼出飴糖的甘甜。在危機四伏的歲月、在不遑起居的日子,他們竟深情地唱出鳳鳴高崗、桐生朝陽的詩意……同樣,苦難遠甚於周人的秦人,他們的內心深處也長着一片至美的葦叢。
生活愈苦難,心中的淨土就愈完美,就像《魏風•碩鼠》中期望的那樣:“逝將去女,適彼樂土。樂土樂土,爰得我所。”人都是這樣,生活不如意的時候,心裏就會生出一片世外桃源,不時地想着那個沒有悲傷的極樂淨土,才能讓自己暫時忘卻身心的煎熬。
然而殘酷的是,心中的樂土和現實的苦難之間總會少了那條相連的河梁,那兩塊土地就像無法聚首的參商二宿,就像花葉不見的曼珠沙華。梵語“曼珠沙華”,中文譯作“彼岸花”。佛家語:“彼岸花,開一千年,落一千年,花葉永不相見。情不為因果,緣註定生死。”彼岸花綻放的時候鮮紅似火,嫣紅如血,就像瘀積日久的情緒驟然間傾瀉。美豔如斯,攝人心魄,卻天生殘缺——花葉永不相見,生生相錯。傳説中曼珠沙華開在黃泉路上,給離開人世的靈魂指引和安慰。那鮮豔的紅色是漆黑的死亡路上唯一的勝境。
不同民族會有相似的感情,不過寄寓於不同的事物罷了。那在水一方的蒼蒼蒹葭,何嘗不是秦人心中的曼珠沙華?只是,華夏民族一貫內斂含蓄,不習慣用張揚妖冶的血紅色去宣泄心中的苦悶,他們只是望着蒼翠悽迷的蒹葭和若隱若現的伊人生出一聲長嘆。
◆ 蠡測之三:光芒微弱的秦地女子
返璞歸真,伊人本來不就是那個人麼?《秦風•蒹葭》中的伊人,是詩人所懷的一個女子,一個秦地女子。古往今來,戰場上的人懷念最多的往往不是他為之拋灑熱血的目標和榮譽,而是具體的“伊人”。而秦人心底珍藏的伊人,究竟是什麼模樣?可惜,秦人始國之初的出鏡率本身就少,留給秦地女子的就更少了,我只能撥開繁茂的草叢,勉為其難地翻查有關她們的信息。
◇ 嫁於豐王的繆嬴
襄公之前,秦不能與諸夏通婚姻,故鮮見秦女名留青史與金文,所以《史記•秦本紀》中記錄的一例就格外顯眼:“襄公元年,以女弟繆嬴為豐王妻。”女弟就是妹。晁福林根據石鼓文等史料推斷,豐王實際是幽王和褒姒之子伯服,較之先前認為“豐王”為豐地一帶的戎人首領之説,我本人更傾向豐王是伯服的説法。
秦襄公的妹妹嫁給周幽王的長子,秦人與周締結婚姻,為日後驅戎救周埋下伏筆,也為日後周秦融合做了榜樣。可惜的是,繆嬴的身影難辨其詳。伯服後來死於鎬京之亂,作為他的妻子,誰知繆嬴的下落?七年相守,她和伯服是否育有子女?他們的周秦混血後代在跌蕩的時代中又有怎樣的命運?那些都不得而知,留給後人無邊的想象空間。不過,從那烈性執着的世父、襄公兄弟來看,想必他們的小妹的個性也不會相差太遠吧?
◇ 思念在那板屋
《詩經•秦風》中有兩篇也依稀閃過了秦女的裾袂,分別在《小戎》和《晨風》中。《小戎》是一首思婦詩,從妻子回憶夫君奔赴戰場臨別前的那一幕開始:
小戎俴收,五楘梁輈。遊環脅驅,陰靷鋈續。文茵暢轂,駕我騏馵。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在其板屋,亂我心曲……
如今通行的翻譯版本還是頗為信達的:
小型戰車淺車廂,五條皮帶扎轅上。馬背有環脅有扣,引車帶環白銅鑲。虎皮褥子長車轂,花馬駕車白蹄揚。思念夫君人品好,性情温和玉一樣。他去從軍住板屋,使我心亂真惆悵……
詩中的“板屋”,據考是活動在隴東密林一帶的西戎民居,以木板搭建而成。由此判斷這首詩中的君子是在伐戎的戰場,典型的秦地特色。
兩週戰事頻仍,詩三百中的思戍詩作比比皆是,而秦女之思與《王風•君子于役》《衞風•伯兮》等有明顯不同。她于思念之中更有對夫君的讚賞:當日夫君離家所赴前線時,那淺淺的車廂、車轅上的皮帶、靷車上的白銅環、美麗條紋的虎皮墊、長長的車轂、青黑色的白蹄駿馬……每一個細節都歷歷在目。戰車如此精美,夫君如此偉岸,從此縈繞於夢中。也許在她心中,男人就該是這樣吧。儘管思念在心裏噬咬,她也沒有“自伯至東,首如飛蓬”。在她心裏,真君子、好男兒就該浴血疆場、為國征戰。而一個妻子就該這樣等待,天經地義的等待。
讀此,掩卷長嘆——如果一個民族盡是這樣的妻子和母親,那這個民族的崛起只在朝夕之間。
◇ 晨風中的等待
《晨風》一詩的政教意義明確,在秦人的歷史的特定時期曾有特定的暗合。清儒方玉潤的《詩經原始》對這首詩解釋得很圓通:“男女情與君臣義原本相通,詩既不露其旨,人固難以意測。”所以這裏也暫且忽略其中的君臣大義,僅從它被採來之前的男女本義談起:
鴥彼晨風,鬱彼北林。未見君子,憂心欽欽。如何如何,忘我實多。
山有苞櫟,隰有六駁。未見君子,憂心靡樂。如何如何,忘我實多。
山有苞棣,隰有樹檖。未見君子,憂心如醉。如何如何,忘我實多。
鳥飛投林,歸於其所。而那君子,是我的歸宿。可他竟然不至,讓我憂心忡忡。到底怎麼回事?忘記我的好竟如此之多……
又是一個痴心女子的等待,詩三百中不厭其煩的主題。而晨風中的這位秦女,她的思怨綿長平和,只有“憂心欽欽”和“忘我實多”的輕嘆,沒有陳風中的“寤寐無為”和“涕泗滂沱”。直到今天,三秦大地上的女子仍然還不甚善於表露感情。她們的眼淚大都留在心裏,不會在一刻間傾泄而盡,而是細水長流地漫過一生。
秦地的女子,恐怕沒有齊女的華美,鄭衞女的明媚,王畿女的端雅,以及楚女的清靈,儘管她們的容顏大都沉默在歲月的塵土下,但可以推測,作為孕育了一個鐵血民族的母親,她們的美不會似那經不起風吹雨打的菡萏與舜華,而應該最接近那似花非花,非木亦木的蒹葭。夏季的蒹葭青翠如水,秋季的蘆花霜飛漫天,那意境清峻有餘而柔美不足,故世人多賞其遠景,鮮以近觀。不難理解蒹葭為何只是單從秦地飄出,也許,那沒有惹眼之處的蘆花才是秦人心中的至美。
◆ 蠡測之四:永恆的找尋
塞繆爾•貝克特的《等待戈多》是一個讓人迷茫的故事:四野空曠,兩個流浪漢在一棵樹下等待戈多,但戈多是誰?相約何時見面?他們自己也不清楚,最終我們也不會知道。但他們一直在等,苦苦地等。
等待的過程本身就是一個意味深長的傳説,尋找,又何嘗不是?等待、尋找,是兩種很讓人惆悵和迷惘的生命歷程,它們總是潛落在希望和絕望的分水嶺處,一個讓人望穿秋水,一個讓人踏破鐵鞋,卻都不能自已、不忍停息。人的生命中多半會有一段刻骨銘心的故事,而這故事大都可以分成兩類——不是尋找,就是等待,或者,在等待中尋找,在尋找中等待。生命有多長,那等待和尋找的過程就會有能多長。《蒹葭》講的就是一個每個人身邊都會發生的故事,每個人都會有的情感,這大概是它會引起如此多共鳴的原因吧。
《蒹葭》的故事也許一開始就沒有答案,它只是一個尋找的夢境片斷。他在哪裏,他在找誰,都沒有答案。能想到的大約是一個清涼的初夏早晨,東邊的一抹橘紅的朝霞和西邊一片蒼白的殘月遙遙相視,天各一方。再就是大片的蘆葦——青綠細長的葉上長着茸茸的白毛,凝着細密的露水,像掛了一層薄霜。故事的輪廓模糊不清了,沒有起始沒有終結,只是一個定格的畫面——一個尋找的故事,天下文章永不厭煩的題材。故事的發生的時空離我們太遠,什麼也看不清,天如水,水如天,茫茫一片,如雪蘆花從風而起……白衣勝雪,裙裾婆娑,伊人的身影穿過漫天飛絮,金色的陽光鑲了她的輪廓。
作古之人已經超脱,是不屑和我們交流的,今人讀史,為了避免臆斷主觀的誤導,會刻意地保持距離以求客觀,從而對歷史上的人和事也會無可避免地蒼白和冷漠。距離產生的不僅是美,還有無法交流的生疏、冷淡甚至誤解,這就是為什麼人總喜歡看着流水嘆息,生出逝者如斯的無奈。
人所追尋的美好之物,有時候沒法明晰,它不知在哪輩子無意地寫在你心裏,然後就驅使你踏上征途去追尋,哪怕是夸父追日,哪怕是飛蛾撲火,讓你用盡一生,涉入迷茫的水洲,涉入萋萋的葭叢,溯洄溯游,上下求索。
四 贅記
站在兵馬俑巨大的展廳裏,我百感交集地凝望着他們,他們卻不屑和我對視,目光只是投向很遠的地方。想不出他們當年的秦風唱得有多麼悽婉動人,甚至打動了對秦人素有成見的孔子,把它編進了經典音樂選集詩三百;乃如之子兮,爰居爰處?爰朝爰暮?爰得其所?爰得其死……不管我怎麼執著地望着他們,他們也不會再告訴我他們和蒹葭的故事了。一張張年輕而灰色的臉上清一色寫滿冷峻和蕭瑟。杵在那兒兩千多年了,也滄桑了兩千多年。如今,心念皆空了嗎?一切都忘了吧?否則,千年釀成的酸澀早把他們腐蝕乾淨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