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敬: 我總是喜歡唱反調兒_風聞
嘉-随心所欲不逾矩2019-04-09 20:37
來源 :微信公眾號 人物
大部分人心裏那幅艾敬的畫像是什麼樣子的呢?可能還是《我的1997》裏那個彈着吉他的女歌手,長髮在腦後鬆鬆綁着,劉海蓋到眉毛上,嘴角笑容清澈,唱着「讓我去那花花世界吧,給我蓋上大紅章」,在90年代紅得一塌糊塗。
時代轟然向前,後來的艾敬在一個前途燦爛的年紀,帶着某種自毀前程的決絕離開歌壇。二十多年過去,那個唱民謠的女孩已到了知天命之年,她幾乎被大眾遺忘了,提起她的名字,很多人的直接反應是:「艾敬是誰?」又或是,「艾敬這些年去哪兒了?」
**文|**張月
**編輯|**金焰
對艾敬真正的採訪開始於結束之後。
搭她的順風車去地鐵站,結果在北京的東三環上堵了一個半小時。夜色初初降臨,微雨,長長的車流一動不動,像是凝固了。在車廂這個無法迴避的空間裏,不得已,她又被提問「折磨」了一個多小時。
也許是黑暗卸去了一些客氣和防備,她笑着承認了那天本來的計劃:與採訪者喝喝咖啡,簡單聊聊天,「最好就能把你打發走(笑),讓你知難而退。最後你説好吧,我給你筆答吧。」
艾敬不太願意接受面對面的採訪,對她來説,更舒服的方式是:看到問題,文字回覆,連標點符號都弄得整整齊齊,沒有誤解。她不對這些採訪抱以期待,她覺得每個採訪者心中都有一個已經畫好的艾敬,對她的理解和想象都已經在見面之前完成,「我説什麼已經不重要了,他已經把你畫完了,不會因為見了你而改變色調或者改變結構。」
大部分人心裏那幅艾敬的畫像是什麼樣子的呢?可能還是《我的1997》裏那個彈着吉他的女歌手,長髮在腦後鬆鬆綁着,劉海蓋到眉毛上,嘴角笑容清澈,唱着「讓我去那花花世界吧,給我蓋上大紅章」,在90年代紅得一塌糊塗。
時代轟然向前,後來的艾敬在一個前途燦爛的年紀,帶着某種自毀前程的決絕離開歌壇。二十多年過去,那個唱民謠的女孩已到了知天命之年,她幾乎被大眾遺忘了,提起她的名字,很多人的直接反應是:「艾敬是誰?」又或是,「艾敬這些年去哪兒了?」
《我的1997》 圖源網絡
現在的艾敬是一名職業藝術家,從流行音樂轉身,進入了視覺藝術的領域。她的微博認證是「藝術家艾敬」,有46000多粉絲,她喜歡發一些畫畫、看展和食物等生活的瑣碎照片。如果不是密切關注她的人,只會覺得她銷聲匿跡了。
我們在東五環外一個偏僻藝術區的工作室裏見到了艾敬,她長髮,纖瘦,眼角的細紋顯出一些歲數,但氣質上有種不被時間動搖的東西在。她的工作室有兩層,一層是畫畫的地方,畫架上擺着六七幅顏色鮮豔、大小不一的畫作,旁邊一個及腰高的台子,凌亂地擺着幾百支顏料和油畫棒,二層是休息區,放着書架和沙發。
她每天下午來到畫室,戴上醫療用的膠皮手套開始作畫,衣服上總是沾着各種顏色的顏料。多年作畫給身體留下了或好或壞的痕跡,她的體力很好,右小臂有着硬邦邦的肌肉。但她喜歡用的顏料大都色彩明豔,眼睛因此早早地花了。
採訪間隙,她處理畫室租約的事情。這個地方已經租了10年,今年到期,她想着該換個地方了。一個地方呆久了,就會變得像上班一樣枯燥無聊,她覺得藝術家應該過一種遊牧的生活,「10年必須換一個地方。」她説。
那句話幾乎概括了她的大半生。她總是在換地方,從瀋陽到北京,從北京到廣州,從廣州到紐約。某種程度上,她自由且任性,一直在逃離,逃離家鄉,逃離體制,逃離音樂,逃離某種已經固定下來的生活。她對自己的評價是:「我總是喜歡唱反調兒。」
然而,那些看上去毫不相關的人生段落卻又迴環相接。她最近的新聞是剛剛在瀋陽辦了自己的個展「我的母親和我的家鄉」,主題是對母親和家鄉的懷念致敬,她回到了最開始想要逃離的地方。
「在《我的1997》這首歌裏,我當時很大聲地對全世界人唱着,17歲那年離開了家鄉瀋陽,因為感覺那裏沒有我的夢想。現在我又滿懷深情地回來,這是自己完全沒有預見到的。當初你離開的獨立宣言和告別是那麼決絕,現在你又花那麼大的力氣回來,年輕的時候你不知道最後會這樣,你沒有預見到説自己會那麼渴望回來。」她説。
艾敬的書架上擺着很多民謠和搖滾樂手的唱片,Bob Dylan、Pink Floyd等等。但她在畫室幾乎不聽歌,現在也很少關注國內的音樂市場。問及現在和音樂的關係,她笑笑説,「沒關係了。」
但那曾經是她最大的夢想。1969年,艾敬出生於瀋陽,父親會演奏各種民族樂器,母親有一副好嗓子,會唱評劇,她繼承了父母的音樂天分。少女時期的艾敬經常聽一些數次轉錄的無名卡帶,裏面的歌手低吟淺唱,撫慰心靈。
那些西方流行音樂潛移默化地影響了她的審美和人生選擇。15歲在瀋陽藝術學校聲樂系學習美聲時,需要學唱意大利文歌曲,艾敬內心產生了極大的心理抗拒和疏離感,那不是她想演唱的歌曲,兩年之後,她決定離開。
那是一個少女叛逆的決定,但父母依然表示了支持,艾敬在車站興高采烈地和他們説了「拜拜」,坐了一宿火車到了北京。因為有歌唱以及表演經驗,她考上了東方歌舞團,成為一名學員。
東方是文化部直屬的歌舞團,彙集了全國的尖子演員。條件也很好,艾敬1987年考上時,團裏剛蓋好新的宿舍樓,兩人一間房,還有獨立的衞生間,放在當時是令人羨慕的環境,「就像賓館一樣」。
艾敬高興了一陣子,恨不得下個月就去演出,但這種熱情很快熄滅了,作為學員的她並沒有太多演唱的機會,團裏的活動要按資排輩,「排多少年也不知道」。「那時候你就會發現,你預見了自己的未來,就是那種體制內的生活。」
廣州的一家公司想邀請她錄唱片,那是一個巨大的誘惑,但團裏規定,沒有轉正之前不能接受這種邀請。次數多了,她決定辭職,「我可以當歌手了,為什麼我還要在這兒當學員?」
曾演過歌劇《白毛女》的王昆是當時東方歌舞團的團長,艾敬去她家裏,説不想在這兒待了,王昆問她:「你想好未來了嗎?」艾敬説想去南方,「出去闖一闖」。她決心堅定,王昆最終同意了。
「老師大概心想,嗨,年輕人出去闖去吧。」艾敬笑着回憶那時年輕得不知天高地厚的自己,「我來到了中國最高的文藝團體,我考上了,但是我不願意,我放棄了,如今看來在那個年齡段有那樣的決定是可以理解的。」
1992年,艾敬24歲,出版了自己最重要的一張專輯《我的1997》,MV裏她自彈自唱、隨意自在的演唱輕輕擊中了香港迴歸這個重大的時代議題,唱出了一個時代的迷茫和憧憬。國人沒見過歌手像説話兒一樣唱歌,她火了。很多年之後她回憶起那個不靠運氣的年代,「作品好,肯定火,作品不好,肯定不火。」
然而挫折很快來臨。1998年,她製作了新專輯《Made In China》,收到了出版部門的一紙批文。她記得那是一張綠格子的稿紙,上面是手寫的鋼筆字,到現在她都對那個字印象深刻,「很帥」。那麼好看的字傳遞了一個壞消息:「歌詞寓意不明,晦澀難懂,用《中國製造》作為歌名,有損中華民族尊嚴。」
那是一張她投入了很大精力去創作的專輯,她對製作要求嚴格,採用了高難度的錄製方式,在洛杉磯和樂手一起排練、磨合,現場收音。她在歌詞中第一次使用了「愛」這個字眼,「我愛你中國,儘管你還不夠好,母親啊我不能選擇,I’m made in China.」
《Made In China》 圖源網絡
她記得看到那張批文的心情,「沒有波瀾,一下子就好像落到平地,而且是地平線以下的感覺。就是沒有感覺,比如説你發燒啊,激動啊,內心洶湧澎湃什麼的都沒有,如果是水温的話,就是它已經到了冰點了。」
艾敬平靜地接受了那個結果,沒有再為這張專輯奔走,那是她音樂路上最大的挫折,但她説心裏竟然隱約有一種靴子終於落地的釋然,「我心裏面一直好像期待有這麼一天,我也不知道為什麼。」
在走紅的幾年裏,她一直過着到處演出的生活,去一個地方,演出,演完上車,奔赴下一個地方。「永遠在旅途上,別人過年的時候我最忙,別人過節的時候我不知道什麼是節日,節假日的時候我總在演出,總是路上。」她厭倦了這種生活,26歲時跟製作人説,30歲時要改行,製作人以為她在開玩笑,沒有當真。
30歲來臨前,艾敬收到了那一紙批文,主動也被動地實現了26歲的戲言。接下來的幾年裏,她變得沉寂,離開了原來的經紀公司,在紐約居住,旅行,開始畫畫,過了一段被她稱為「沉入海底的日子」。
真正和音樂説再見是迴歸的時刻,2003年,她整理好了自己,回國宣傳新專輯《是不是夢》。在自己的世界裏沉浸了幾年,她沒有意識到一個娛樂化的時代已經初露端倪。在這樣的時代裏,她表現出巨大的不適應。錄節目的時候,主持人會在採訪中間突然要求她清唱一段,她覺得突兀,但也只能配合。在她看來,歌唱是一件嚴肅的事情,需要合適的氛圍,在一段遊戲和神侃之後進入深情歌唱,是荒謬和錯亂的。
《是不是夢》 圖源網絡
還有幾次,她和樂手到現場才發現根本沒有做現場演奏的條件,有些演出只有伴奏帶,有些對對口型就行。她説:「我為他人和自己掩飾着尷尬,我心裏在淌血。」一個歌者的自尊心在娛樂化浪潮面前受到了傷害。那些工作開始令她感覺到痛苦,那段時間常常在半夜猛然醒過來。左耳也開始像鬧脾氣似的常常「耳塞」,聽力驟然下降。
她幾乎是任性地做出了決定,「其實(批文)那個事兒我也沒有放棄過做音樂,後來還是做了。是這個市場讓我徹底失望了,我不做了。」《是不是夢》唱片的宣傳工作之後,在工作室的露台上,她舉辦了一場燒烤會,第二天飛去了紐約,沒有告別。
那之後的幾年裏,她不再把音樂當成愛人,曾經那是最重要的事情,「愛它勝過生活裏的任何人和事。」它變成了她的情人,偶爾温存,有短暫的快樂,但不期待任何回報。直到現在,和這個情人徹底分離。
現在回看,離開音樂是一種遺憾嗎?她搖搖頭,在她看來,近20年的音樂和文化都在走向平民化,不再有一流的人才和一流的作品,離開對她來説是一種必然。
在她的好友尹然看來,艾敬是個活在雲端的人,對於自己的審美強勢又堅持,很少去迎合大眾。「從她身上我一點都感受不到她離開歌壇的遺憾,而且我覺得完全是一個她主動的選擇。她特別知道她自己想要什麼。」尹然説。
可是離開之後做什麼呢?以前有音樂,現在沒有了。
畫畫是沉寂時刻給她安慰的東西,「能讓人靜下來」。 她曾這樣描述畫畫的感覺,「沒有人知道你心底的聲音和速度,表面看像是幹體力活兒的,內在和外界分隔為兩個世界,內心的狂野和想象力自由奔放地展開,外表平靜處於壓抑的狀態,這樣更能集中精神襲擊畫面。」
也有成就感。在她看來,創作就像一個從國王變成乞丐又從乞丐變成國王的過程。「你從無到有的時候,是一個國王,特富有,等這畫畫完了,或者這個創作完了,或者這個展覽完了,你又變成乞丐了,還得從零開始。」
她在紐約過了一段平靜的日子,每週去畫材店四五次,看展覽,去超市買菜煮飯,在家裏畫畫。一開始喜歡畫骷髏,黑白的骷髏躺在紅色的沙發上,她能夠一筆畫完一個骷髏,她的師父張曉剛説她:「一個文靜的女孩子,怎麼畫骷髏呢?」她振振有辭地反駁:「骷髏是愛的一種表達,你沒有愛就只能看到死亡。」他的師兄操着一口四川話嘲笑她:「師(si)妹,你過分地誇大了愛。」
後來艾敬的藝術作品裏出現過無數次Love的字體,那是她找到的自己的繪畫語言,所有人都能讀懂,但每個人感受不一。
艾敬的畫作 圖源艾敬微博
她把畫畫當作興趣、消遣,日子彷彿可以一直這樣過下去,但是有一天,當個職業藝術家的念頭突然出現在她的腦海裏,她不記得那是一個怎樣的場景,只記得當時自己被自己嚇到了,覺得恐懼,「紐約那麼多好的藝術家,世界上那麼多好的藝術家,還需要一個艾敬嗎?你憑什麼?你怎麼去做?」
她問了自己很多問題,希望嚇退自己,她請評論家到自己的畫室,「你看到的所有的信息都是鼓勵你,而不是打擊你。這些信息都是説,你可以,你可以。為什麼紐約有那麼多的藝術家,就是因為紐約對藝術家的那種鼓勵都是正面的、積極的。」
「從音樂轉到當代藝術這一塊,我覺得其實挺難的,所以説她精神上勇敢嘛,她能去做,她的感性也幫助她去選擇這些。運氣也好,結果也好,都有賴於一個人這種勇敢的東西。」尹然説。
艾敬堅定了成為職業藝術家的想法,但依然是忐忑的,愛好性質的自由自在消失了,那成了她必須嚴肅對待的職業。她小心翼翼地尋求着肯定,2008年,她邀請今日美術館的館長張子康去畫室看畫,到約定的時間對方還沒出現,她給他打電話,張子康説:「我這車突然壞了。」艾敬心裏想:「他可能是敷衍我。」她趕緊説:「沒事沒事,以後再約。」誰知對方説:「我一會兒就到,我剛把車修好。」短短兩三句對話,艾敬的心像是坐了一次過山車。
張子康到了畫室,看了艾敬的幾幅作品,他本以為艾敬畫的都是花花草草,但發現是一種更觀念更抽象的藝術表現形式,巨大的色塊上有着無數個Love的字體,衝擊着人的視覺,他看了半天,説:「你的作品跟我之前想象得完全不一樣,我給你做個展吧?」2008年,在今日美術館,艾敬有了自己的首次個人藝術展「ALL ABOUT LOVE」。
與運動員類似,畫畫是一件需要不斷重複,在枯燥的重複中取得精進的事情,需要良好的體能和堅定的心志。從第一次拿起畫筆到賣出第一幅畫,艾敬花了10年。那是在2009年,她在紐約一週賣出去3幅畫,每幅價格大約一萬美元,並不便宜,那在剛剛經歷金融危機的美國簡直是個奇蹟。艾敬想起布展結束當天,自己出門的時候踩了一坨狗屎,「原來是要走運(笑)。」那一刻她忽然感慨,畫畫這件事情她真的做了10年,「原來堅持了10年之後會有收穫的。」
她把過去幾十年的心路歷程寫成了一本隨筆,名字叫《掙扎》,把書送給妹妹和小外甥,她問小外甥,你知道掙扎是什麼意思嗎?小男孩回答:「就是瞎撲騰。」艾敬哈哈大笑,「我覺得挺逗的,你覺得你自己還掙扎得挺有勁兒的,有人覺得你在瞎撲騰,其實你不能去校正每一個人的想法和看法,這一點我早就釋懷了。」
艾敬釋懷了很多事情,包括和家鄉的關係。釋懷也許源自於2015年母親的去世,在她的記憶裏,那是一個典型的中國式母親,把艾敬喚做「兒子」,並不太知道女兒需要什麼,只會按自己的方式去表達愛,她喜歡給孩子們織毛衣,儘管艾敬並不會穿那些毛衣。母親去世之後,艾敬流了很多眼淚,她很悔恨,自己總是在外奔波,沒能陪在母親身邊,失去了彼此理解的機會。
「我的母親和我的家鄉」的個展上有一幅展品,艾敬的母親領着54位家鄉的親朋好友織了一條長16米、寬6米的五顏六色的掛毯,材料都是家裏的廢棄毛線,掛毯前方是織毛衣的母親的雕像。展覽上還有3幅作品,共同命名為《The Strings》,材料還是母親留下的舊毛線,編織成方形的色塊。艾敬想着,母親走了,想把母親的遺物轉換成另外一種語言。
「我的母親和我的家鄉」個展上,艾敬母親的雕像
完成《The Strings》的晚上,艾敬夢見了母親,她們一起在一個陌生的城市旅行,一路上都很開心,但是突然間,母親化作片片花瓣消失了,艾敬哭着醒來。
她在《掙扎》一書裏介紹這個展的意義時寫道:「一個人童年的成長經歷和環境會給人生刻上不可磨滅的痕跡,我的家鄉瀋陽曾是重工業城市,我在工廠區長大……那片土地成就了我的個性——勇往直前,不畏嚴寒。令我欣慰的是,我不僅找到了愛的創作源頭,也找到了我和家鄉的關係,這對於早年就離家漂泊的人何等重要和驕傲。」
如果時間能夠倒流改變過去,艾敬希望17歲的自己不要離開瀋陽,那樣的話,她可以陪着父母老去,在父母身邊盡孝,過上某種安穩無聊的生活,結婚生子,兒女繞膝,也許現在已經當上了奶奶,腰比現在粗兩倍。「如果説我們現在已經發明瞭一個時光機,你可以選擇到未來,或者回去,我肯定是回去。」她説。
那是她一生想要逃離,終於逃離,但最終錯過的生活,現在回看,「挺美好的。」她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