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屠夫施恩窮書生:乾隆朝大臣方觀承軼事_風聞
史遇春之尘境心影录-一个乡下读书人,恋乡土,爱读书……2019-04-09 19:45
作者:史遇春
人人生而平等,這是人類最美好的願望之一。
強調人人生而平等,其實,也正從另外一個側面反映了人人生而不平等的現實。
比如説,飯是用來吃的,這就是廢話。
比如接着説,飯是用來吃的,不是用來浪費的。那麼,這句話的背後就有非常嚴重的問題了。
所以,我起句便説,人人生而平等,有人可能會笑我。
可是,靜下心來,想一想,飯是用來吃的,這一類的話天天在耳邊迴響時,你大概就不會覺得我可笑了。
人的不平等,實例很多,不一一列舉,因為列舉不過來。
中國自古以來,就把人分為三六九等,這種影響與遺毒,一時半會是不會好轉的。無論未來的路有多長,我們都必須寄望於未來,因為,這才是活下去的希望,希望未來,能夠人人平等。
把人分等級,就是人與人之間不平等的最明顯的範例。
把人分等級,最主要的表現之一,就是對不同職業的高低不同的態度。
其實,無論從事什麼職業,在人格上,所有人都是平等的。
處在社會底層的人,因為職業的原因,在人格上往往會被那些自以為“高等”的人歧視,在現實生活中,也會受到種種不公平的待遇。這,不是他們自身的問題,也不是他們想要的;這,是社會的問題,是社會中的人的素養還沒有達到成熟的表現之一。
把人分成三六九等的觀念或隱或顯的存在,倒是很容易暴露許多現實:比如説,那些自以為“高等”者的卑劣,比如説,那些被視為“低等”者的高大。
這裏,來講一段清朝筆記中的軼事。
因為這段軼事和屠夫有關,就從屠夫説起。
屠夫,因為職業的原因,一面被人所歧視,一面為人所懼怕,一面又為人所頌揚。
頌揚者,如四大刺客中,專諸與聶政就是以屠為職業,荊軻混跡在屠户之間;信陵君竊符救趙中的朱亥,也是屠户;他們都是豪俠之士,有過人的膽識、勇力和義氣,為人所敬仰。
懼怕者,是因為屠夫的宰殺行為,讓一般人心生畏懼。
受人歧視者,是因為屠夫的職業為人所輕賤;還有,就是,一些人一邊大嚼屠夫宰殺的肉食,一邊大罵屠夫的不善。
屠夫也是人,他們之所以宰殺,一來,是這個事情總得有人做;二來,這也是餬口活命的手段。
屠夫是人,那麼,凡人性之美,他們也不會比其他人少。
話説,乾隆朝的大臣方觀承就曾受屠夫之恩,才得以度過困厄,勵志向前。
這段軼事出自清人陳其元《庸閒齋筆記》卷十《方敏恪公軼事》一節。
查閲資料,分析人物,發現筆記作者有誤:“方敏恪”當為“方恪敏”,也就是方觀承。
本文所採,乃是陳其元所見的武曹先生所記《方敏恪公軼事》中的記述,為其所轉錄。
話説,武曹先生的同鄉喬堅木老丈,曾考試落第,從京師歸鄉,返家途中,路過保定。當時的直隸總督府就在保定,時任直隸總督的是方恪敏公(觀承)。方觀承與喬堅木為舅甥關係。當時,方觀承留喬堅木在總督衙署小住了一些日子。
有一天晚上,舅甥二人與幾位客人一起小酌。酒過一半,喬堅木向舅舅説,自己多次赴京考試,多次落榜,失意不得志,很是鬱卒。
方恪敏公問喬堅木道:
“外甥啊,你有過飢渴時沒有飲食的狀況嗎?”
喬堅木答曰:
“沒有過!”
方恪敏公又問喬堅木:
“外甥啊,你有過嚴寒時沒有衣物的情景嗎?”
喬堅木有些慚愧地回答:
“也沒有過!”
方恪敏公笑着説道:
“哈哈!既然衣食無憂,那麼,還有什麼可怕的呢?我來給你講一段我早年的經歷吧!”
方恪敏公很自然地説道:
“當年,我窮困的時候,準備來京師遊走,以求有所職事,為未來做準備。可是,走到寶應(地處江蘇中部)的時候,我身上僅有的一點錢,全部都花光了。那個時候,正趕上年末,寒風冷冽,冰冷刺骨。”
説到這裏,方恪敏公似乎真的感覺到有些了冷,他呷了一口酒,似乎是為了暖暖身子,繼續説道:
“這麼冷的天氣,你知道我當時是怎樣的狀況嗎?”
喬堅木遙遙頭,表示自己沒法猜想方恪敏公當時的狀況。
方恪敏公説到:
“那個時候,我的破絮棉襖已經爛得不成樣子,僅僅有幾行線還在。裏面連一件像樣的貼身衣物都沒有。束腰的帶子,只有一尺那麼長,沒有辦法,只能在兩端用繩子續起來,這樣才能使用。腳上穿的鞋子,低頭提鞋的時候看一眼,前面可以看見腳趾頭,後面沒了腳後跟。”
喬堅木顯然有些詫異,面前的舅舅,直隸總督,當年竟然困頓如此。
“那時候,我準備去拜訪你的母親,想讓她接濟我一下,給我點資財,我好繼續北上。剛到你家門口,看見你們家的僕伕,衣冠整齊,列坐在大門兩邊。我逡巡了一番,想要進你們家的門,又有些生澀。鼓足勇氣,要進去的時候,有僕夫問我道:‘這位客人,你是做什麼的啊?’我回答道:‘我是來探望我的親人的。’那位僕伕將我仔細打量了一番,大笑道:‘這家裏哪裏會有這樣的親戚啊?你不會是想設計偷竊主人家的東西吧?’”
方恪敏繼續説道:
“聽僕伕這麼一説,我想着,自己的身世、自己的貧困,這時候如果當着僕伕們説出來,恐怕會妨礙到你的母親。我在你們家門口遲疑徘徊了很久,最終還是沒有進你們家的門。”
“於是,我就隨便轉向東邊去了,走了一會兒,又曲裏拐彎往西行去。大約走了有一里地,到了盧家巷。”
“盧家巷的入口,是南北通行的必經之地。在巷口,有一屠户,生意非常好,門庭若市。”
“那位屠户,每次切割完肉之後,都要跑去對面的鋪子裏,讓人家幫他記數。因為要切割的肉很多,屠户來回奔跑的次數也很多,看起來非常麻煩。不但屠户自己麻煩,對面鋪子幫忙記數的商户也以為苦。”
“那時候,我也沒地方去,看見屠户這樣奔來跑去地往復,我就站在邊上,斜倚着一根柱子,忍不住地笑。”
“屠户看見我在笑他,就問我道:‘這位客人,你是做什麼的啊?寫字比不得切肉,你知道嗎?’”
“見屠户這麼一問,我馬上拱手道:‘沒有什麼!不敢造次。我看見老丈你跑來跑去很是辛苦,我還識得幾個字,如果你不嫌棄的話,我可以幫你!’”
“那屠户聽我這麼一説,很高興地問道:‘這位客人,你還會寫字啊?’然後,他就跑去別的店鋪借了紙筆過來,放在旁邊的几案之上,讓我幫他記數。屠户一邊切肉,一邊稱重,一邊口中念着數字。我在邊上快速地記錄着。差不多一頓飯的功夫,我就寫了十幾張紙。屠户看了看我寫的那些紙張,他笑着説道:‘這位客人,你書寫的速度比我切肉的速度還快啊!’”
“天快黑了,屠户拿着剩下的肉要回去了。他看了看我説:‘這位客人,我知道你還沒有吃飯,這樣吧,不如你跟我一起到家裏去吧!’那時候,飢寒交迫的,我也沒有推辭,就跟着屠户走了。大約走了數百步吧,門臨河畔,有三間茅屋。剛到門口,就有一個女孩子在門口迎接屠户,這女孩子,年齡大約有十八九歲的光景。屠户呼喊老婦人出來,説到:‘老婆子,我今天很幸運,碰到了一位客人,晚上要在家裏招待他,你快點做飯吧!’”
“空閒間。我請問那位屠户的姓氏,説是姓胡。他也問了問我的狀況,我也如實回答了,他嘆息道‘方公子也是縉紳大户、官宦人家的子弟啊!’”
“胡老伯延請我坐在堂中。不一會兒,他提了一壺酒出來,讓女兒幫忙温了。天黑了,家裏點了蠟燭,他就讓老伯母和女兒一起坐在旁邊。這時,胡老伯對我説道:‘方公子不要見外,我們老兩口子,也上了年紀,膝下沒有兒子。眼看這已經到年底了,家裏的事情很多,非常忙碌,我也沒有夥伴、沒個幫手,你如果不嫌棄,能留在這裏過了年,我到時候會謝忱你的!’”
“那時候,我也沒有盤費,無處棲身,不知道該如何繼續前行。就對那位胡老伯説道:‘我這也是無路可走了,老伯不棄,願意收留,實在是幸事啊!’胡老伯聽我這麼一説,非常高興。”
“這時,酒也温好了,老人家取了罐中的鹹菜做副下酒菜,又切了肉,放在大盤中,做主下酒菜。那個時候,我已經好多天沒有吃飽了,酒菜上來之後,吃得痛快,喝得酣暢,真是人生快意,莫此為比啊。”
説到這裏,方恪敏公望着喬堅木,心情很舒暢,笑着説道:
“那一頓飯的快樂與適意,與今天節制畿輔、身為直隸總督比起來,要痛快歡樂十倍都有餘啊。”
“吃完飯之後,胡老伯就用他家的門扇為我支了一張牀,在門扇上放上草荐,然後再取布鋪在草荐上面,就是我的卧榻了。”
“那一段時間,天快亮的時候,胡老伯就喚我起牀,每天到巷口幫他記數。”
“到了除夕,胡老伯為我擺置了酒菜、羹湯、肉食,大家一起吃飯,就像我第一次到他家時那樣。”
“新年那天,我起來穿衣服,身邊的衣服,已被胡老伯晚上悄悄換過了。我的那些舊衣服不知道到哪裏去了。那一天,我穿的,是一件藍布袍、一件新的布棉襖。貼身的衣服、棉褲等,內外都縫補完整;還為我準備了一雙新布襪、一雙新鞋。”
“我很是吃驚,更是感動,穿戴好之後,慌忙跑去拜謝胡老伯。胡老伯笑着説:‘方公子這一去,是要做官的,這點小事,算不了什麼,不值得一提!’”
“新年過了五天,我就準備離開胡家了。胡老伯對我説:‘這一陣子,馬賊鬧得很兇,希望你再留十幾天,日子太平一點了,你再走。’我心裏很感激,不忍心固辭,就留了下來。”
“正月十五過後,我再次向胡老伯告別。胡老伯説:‘我知道你是留不住的,我也就不留你了。’當天,他又置辦了酒菜,為我餞行。”
“第二天,我要走的時候,胡老伯贈給我四千文錢。還給了我一個包袱,包袱裏就是鋪牀的布、贈送的錢等。他把我送到了河邊。我拜辭他,他也拜我。就這樣,我坐船到了山東。”
“到了山東之後,我的囊中還剩有數百文錢。那時候,我的一位老朋友從北地過來,身無分文。我就把我剩下的錢分給了一半他。”
“再後來,幸逢聖上開恩,才有了今天的境遇。我的這一切,都是這位胡長者賜予的。”
“等到我做了直隸布政使的時候,我就派了一個人,帶了一千兩銀子去報胡老伯的大德。而且,我告誡派去的人説:‘如果老人家肯來直隸,你就準備好車馬,把老人家接來官署。’可惜的是,派去的人到了那邊,胡家已經門巷蕭條,胡老伯夫婦已經故去多時了。胡家的女兒不知嫁到哪裏去了,也沒有打聽到任何消息。”
説到這裏,方恪敏公已經淚落數行了。
那天,陪着方恪敏與喬堅木吃飯的客人,聽到此處,都為之動容。
喬堅木也似乎有些恍然若失的樣子。
(全文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