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戰史權威專家、哈佛大學學者文安立:中美“冷戰2.0”是無稽之談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273129-2019-04-09 09:45
本文章轉自環球時報 記者 白雲怡 李艾鑫
“對於很多人所稱的‘新冷戰’,或‘冷戰2.0’‘冷戰3.0’,我的回答是:無稽之談。”近日,哈佛大學肯尼迪政府學院教授文安立(Odd Arne Westad)(如圖)在接受《環球時報》記者專訪時如是説。過去一年,許多人對歷盡波折的中美關係作出類似“中美瀕臨新冷戰”的論斷,即使隨時可能瓜熟蒂落的貿易談判也沒能讓類似討論熱度下降,但作為世界冷戰史和當代東亞史研究領域權威專家的文安立不這麼看。在專訪中,文安立從歷史的視角審視了當下的國際格局及中美關係,他認為,現在的格局更像19世紀末,即多個大國強國在同一個國際體系中爭奪權力與影響力。對於中美關係,他希望“兩國可能達成的貿易協定能成為一個起點,讓兩國向前邁出重要一步”。

冷戰史權威專家、哈佛大學學者文安立
貿易協定是個好的開始,但不足以讓兩個大國團結起來
環球時報:有人認為中美“正處於新冷戰的邊緣”,甚至“新冷戰”已經開始。作為冷戰史專家,您怎麼看?
文安立:對於很多人所稱的“新冷戰”,或“冷戰2.0”“冷戰3.0”,我的回答是:無稽之談。冷戰的一系列特殊國際環境,與當前的中美局勢幾乎沒有任何相同之處。考慮到核武器等戰略因素,儘管今天局勢的危險性未必比冷戰低,但很難想象美中會像冷戰時的美蘇一樣對全球秩序產生那樣規模的影響。
現在的美中關係和冷戰時的美蘇關係存在兩個非常大的區別。首先是當今世界的多極化程度,其次是意識形態競爭烈度已大大下降。美中有很多不同,但兩國都在同一個全球經濟體系中發揮作用。當年蘇聯和美國並非如此,蘇聯被排除在當時的全球經濟體系之外。
如果現在發生的不是“新冷戰”,那是什麼呢?我認為,現在的局面有些像19世紀末,即多個大國在同一個國際體系中爭奪權力與影響力,問題的關鍵是這一競爭究竟會以什麼方式進行。
環球時報:中美關係將會朝什麼方向發展?有人認為兩國關係“十年內都不會好轉”。
文安立:在歷史上絕大部分時間,大國之間都存在競爭,這很正常,問題是以何種方式來競爭。現在美中兩國在許多問題上意見不一致,但在另外很多問題上有共識。
美中關係確實需要一些突破,我希望兩國可能達成的貿易協定能成為一個起點,讓兩國向前邁出重要一步。不過,僅僅如此恐怕不足以把兩個大國團結起來,它們還需要在國際事務中有一些更實質性、更具體的合作,需要有一些更具戰略性的東西。
在這一層面,我期待朝鮮半島問題在某種程度上的解決可以發揮作用。倘若半島問題無法解決,我會非常擔心這會成為導致美中進一步分裂的導火索。所以,朝鮮半島現在像是一把鑰匙,可以打開許多通向其他事情的大門。
環球時報:美國近來不斷打擊中國科技企業,“冷戰”會在一兩個特定領域展開嗎?
文安立:這不是冷戰,而是另一種類型的大國競爭。我想到的是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的美日關係。美日因地緣政治而結盟,故而美國需小心對待日本公司的擴張,但他們對日本尤其是日本企業仍然抱有非常對抗性的態度,而這恰恰是美國和中國正在發生的事情。
“重回19世紀末”——這是一個大國競爭的時代
環球時報:19世紀末的格局在21世紀“重現”,到底會是什麼樣子?
文安立:我認為這將是多個大國互相作用的局面,它們之間會結成聯盟,但本質上依然是各自獨立。事實上這一景象正在全球範圍內出現,而且範圍比19世紀末廣泛得多。
地區主義將是理解未來局勢發展走向的一把關鍵鑰匙。未來南美、南亞和東亞等範圍較大的區域可能會越來越“棘手”,因為這些區域的國家將沿着各自的方向發展,而不是過去有美國作為主導力量存在時那樣。
2017年,美國國家情報委員會發布一份《全球趨勢》報告,闡述20年後的世界。報告稱,他們非常確定,20年裏,一定會有一枚甚至多枚核武器被使用。這個結論存在可能性——核武器的使用很可能不是發生在美中之間,而是更容易發生在類似印度和巴基斯坦這樣同一個地區的國家間。
這不能不讓人想到19世紀末,那時一些地區不穩定因素成為大國處理起來異常棘手的問題。
環球時報:關於“大國間的競爭究竟會以什麼方式進行”,您有答案嗎?我們需要警惕哪些問題?
文安立:我認為將會是夥伴式的競爭。至少,只要全球經濟體系的理念還存在,人們還在一個一體化的經濟體系中相互合作並從中受益(競爭就應以這種方式進行)。
很重要的一點是要避免這種情況,即美中之間的意識形態分歧讓雙方領導層認為,兩國間一定會發生衝突。一旦雙方這樣想,那事情就變得危險了。與此相似的情形或許不是冷戰,而是一戰前夕——1912年時,沒人預測到德法、德英間會爆發戰爭,儘管雙方存在激烈競爭。而之所以競爭在1914年夏天演變成一場災難性戰爭,很大程度上是受相當空洞模糊的意識形態差異的影響,即認為德國中央集權、專制、經濟不自由,而英法在政治和經濟上都是自由主義國家。事實上,這些不同之處並沒有那麼大,在某些社會政策和社會制度方面,德國甚至領先於英國,但這樣的意識形態鴻溝卻依然形成了。
現在,我擔心同樣的事情在美中間發生,雙方現在都對對方存有誤判。美國一些人認為,因為意識形態不同,所以中國是一個威脅。我對此有不同看法:如果40年前美中都能合作,為什麼現在反而不行?而從中國的角度,一些人擔心美國想推翻中國政府,這也不切實際。
環球時報:美歐之間的盟友關係會發生什麼變化嗎?
文安立:我們已經在經歷巨大的變化。冷戰後美歐結盟體系的框架可能還會繼續,但在實質上,美歐甚至美日之間達成政治協議的潛力大大降低,合作空間在收窄。原因是這一冷戰遺留的盟友體系已不再適合當下這個強調競爭的時代,這種競爭不僅存在於美中之間,也存在於美、德、法、日之間。這也更像19世紀末的盟友關係——不是面向共同的目標,而是因為共同的利益。
第二個原因與美國內部的變化有關。曾經,美國是一個內部相當一體化的大國,但現在隨着其他國家的崛起和美國地位的相對衰落,美國必須以自身利益為先。如果你問特朗普,他的外交政策靈感是否來自19世紀末,他可能不會明白你在説什麼,但在歷史學家眼中,二者驚人的相似。
冷戰歷史留下“四堂課”
環球時報:在您提到的全球新格局中,東亞將會扮演什麼樣的角色?
文安立:我有些擔心這個地區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如果美中真的走向衝突,我想很可能是因為一個和東亞地區有關的問題,而不是因為兩國之間發生了什麼——沒有人會因為貿易問題或網絡攻擊而發起戰爭。
有些歷史學家認為,在大國衝突中,一些具體障礙會產生嚴重後果,我想半島問題可能正是這樣的障礙。朝鮮半島仍然存在真正的戰爭風險。
正如我的朋友格雷厄姆·艾利森(“修昔底德陷阱”提出者——編者注)常説的,中國的戰略環境真的十分複雜:不像美國那樣有加拿大和墨西哥為鄰,中國的鄰居是日本、越南、朝鮮和韓國,和這些國家的關係更不容易處理。中國必須從某一個“點”開始,把局勢轉向對中國更積極的方向,而我認為這個“點”應該是朝鮮半島,其中的關鍵是中韓關係。
環球時報:今天的我們能從冷戰中汲取哪些經驗教訓?
文安立:第一,大國需要規範自己的行為,換句話説,要弄清楚能做什麼、不能做什麼,以避免引發比自己想象的大得多的衝突。冷戰期間,除了古巴導彈危機,美蘇都沒有真正以生死存亡的形式威脅過對方。
第二,需要加強軍備控制。在我看來,今天美中關係中最可怕的事情之一是,不存在實際且有效的軍控機制。有人認為,網絡空間和激光等新型武器讓軍控更不容易有效,但軍控本來就不是百分之百有效,關鍵在於雙方的交流可以在某種程度上避免對彼此研製新式武器的誤解。
第三,大國間需要尊重彼此的核心利益。比如冷戰期間,蘇聯並未試圖在西方世界使用自己的軍事力量,而美國也對東歐在1956年的動盪保持克制。不過,要讓核心利益更有意義,各國必須對究竟什麼是自己的核心利益有一個明確且狹窄的定義,現在美中在這點上做的都不是很好。
第四,大國需要共同遏制並解決地區衝突。冷戰期間,美蘇在大多數情況下能夠討論自身核心利益以外地區的問題,比如非洲、中東,而今天大國間的這種協調少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