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子風:我16歲那場一分錢沒有的離家出走_風聞
九鸦人物-求态度温度有趣有用,一只以人物为主的人文写作乌鸦2019-04-10 20: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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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導演凌子風早年的那場離家出走,是因為他父親。
凌望超本來很正統,與妻子感情也好,但是他那一年因為幫一個女人,幫出事來了。
二人日久生情,他收那個女人做了外室。
那時候這種事很多,男人仍可以娶姨太太,最後就連凌子風的母親都逐漸妥協,但是凌家奶媽馬大大,和長子凌子風,卻就是過不去。
馬大大是凌子風父親凌望超的奶媽,這位農村老太太在凌家的地位一直很高,等凌子風奶奶去世後,立馬就升級為凌家最高的長輩、權威。
所以那段時間,老太太就成天罵。
可是凌望超雖然不管老太太怎麼罵,都一聲不吭,不生氣,卻轉過頭去還是該幹嘛幹嘛。於是乎,少年凌子風就覺得該他上場了。
你不能欺負我媽,不能有兩個家。
這倒好,他爹隨即就把火發到他身上了。我不敢跟我的奶媽頂嘴,還收拾不了你?哪有兒子管老子的道理?這裏沒你説話的份兒!
不對,我也是這家的人,怎麼沒我的份?凌子風當然不服。
可是他爹一句話就讓他理虧。你是我兒子,你吃我的飯,是我養的你,你管不着我!
凌望超這樣的話,是天下老子的至理,當兒子的絕對站不住腳,所以凌子風這時候只好嚷,我不做你兒子,不吃你的飯了,我就是要管!
話説出來,當然就得給話做主,因此凌子風轉身回到自己卧室,立馬就抱着被子出來了。馬大大和他媽攔都攔不住,他最後連他媽給他的幾塊錢都沒要。
媽,我能活。
(凌子風孫女凌漠畫爺爺)
2
凌子風那年16歲,在北平美術學院上學,校長就是大名鼎鼎的小説家張恨水先生。
凌子風離家出走後,真的登報脱離了父子關係,然後就開始了自己的生活。
可是他身上一分錢沒有,要上學,要吃飯,這怎麼可能?更何況他還是凌家大少爺,以前衣食無憂。
説起來,凌家以前當真很了不得。
他們原是滿人,正藍旗,祖輩都在大清做官,凌子風的曾祖父據説早先是紫禁城侍衞的頭,後來做了慈禧太后的貼身侍衞,而凌子風爺爺,則是大清主考官的級別,那是有官邸儀仗的。
而凌家之所以改名,這都是因為凌子風父親。這老先生思想新潮,最早進入京師大學堂學習工業,後來因越發不滿滿人腐化,就堅決不做統治階級了。
他跟着一個姓凌的同學去了一趟四川合江,立馬就改姓為凌,把籍貫變成了合江。
老先生精通八國語言,農工商醫學植物學都懂,翻譯過很多書籍,他編寫的法文教材還成了學校課本。他能寫能畫能翻譯能教學,後面還被北京地方法院請去做了書記官,所以大清倒了,家道中落,於他小事一樁。
凌家的房子是凌子風他媽的,不費錢,凌望超又足以養活一大家,凌家在那個時代還照樣重男輕女,所以説,深受奶奶、馬大大、父母及兩個姐姐寵愛的凌子風,在這之前,真的沒吃過半點苦,他父親看着他離去時的不以為然,絕非只是在氣頭上。
小子,跟我鬧?我不信你不乖乖回來!
(公眾號:九鴉人物)

3
然而,凌子風就是沒回來,他還真的能活,這後面的情形於他這種大少爺絕對是一個奇蹟。
凌子風一離開家,就開始想了,我得交學費,得住房,得吃飯,得買畫布、買顏料,以後全都得靠自己了,怎麼辦呢?
可是我家那一片,好多貧苦人家,拉車、撿破爛、幹雜活、打小工、賣風箏、賣風車的,什麼都有,他們都能憑自己本事吃飯,我為什麼不能?
於是凌子風出來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捏泥人。
他從小就喜歡一些小玩意兒,也喜歡動手,捏的泥人早就有模有樣。
他捏出來,上好顏色,直接就去王府井大街擺地攤去了。既沒有難為情,也沒有覺得難。
但是凌子風光這樣還解決不了問題。
那時候,他跟一位山水系的同學張仃關係很好,這張仃是東北孩子,九一八後跑過來的,也特窮,於是他們兩個就一起租了個月租一塊錢的小房子,一起住,一起吃,使勁省錢。
兩個人合蓋一牀被子,牀單幹脆是學校人體課掛的布幔子。
可這樣還是不行。
賣泥人的錢自然不夠吃飯,張仃偶爾賣出去幾幅畫也不夠吃,同學偶爾給的那點錢也解決不了什麼事,有時候兩個人真是難死了。
不久後,他們不但吃飯成問題,就是一塊錢的房租也交不上了,因此只得又去找了一間夾道里開發出的小棚屋。
小棚屋狹長逼仄,一個月只要五毛錢,雖然夏天熱死,冬天凍死,好歹是個住處,這倆小傢伙卻就是在這時,加入“祥子”的隊伍,拉上洋車的。
白天讀書,晚上拉客,大個子的凌子風拉,小個子的張仃在後面推。
一天拉上兩三趟,就能剩下幾大毛,足夠吃兩天。
怎麼過能吃上兩天?一般是饅頭、窩頭,一個銅子的小葱加麪醬什麼的,能填飽肚子就高興極了。
那時候他們兩個在教室門口吃飯的樣子,經常會引起一些富裕同學,尤其是“高跟鞋”們的狂笑,但是他們一點都不在乎。
他們兩個即便過得這樣苦,卻依舊還是最用功的學生,畫畫都漸漸有了點小名氣。
凌子風是北京土著,還有個挺不錯的家,他跟張仃那條件可不一樣,他可真是不知道什麼是愁。都不知道他是什麼材料做成的。

(凌子風畫作,下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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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凌子風傳記,我常常會有一個問號,到底幾千年的修行,才能出這樣一個凌子風?
因為他不只是自尊自強自立,大膽自由,多才多藝,能適應處境,能吃苦,還尤其豁達樂觀,積極向上。奢儉苦樂之間,角色自由轉換,就像天生的一樣。
凌子風和張仃那時過得再苦,電影卻不能不看,他們有一次為了看蘇聯電影《生路》,因為掙錢來不及,竟把他們那唯一的被子當掉了。
被子當時當了一塊錢,這倆傢伙後面的事就更離譜。
電影看完,還剩點錢,兩個人分了。然後他們就去東安市場,一個買了個上弦打鼓的小人,一個買了個可以拉着線爬高的小猴子。
錢還沒有花完,他們兩個這才終於想起吃,合起來買了一罐豆腐乳。因為想到以後一段時間就可以就着豆腐乳吃饅頭、窩頭了,他們在回家的路上,各自玩着自己的玩具,竟高興嗨了。
他們就是沒想到買最需要的饅頭、窩頭。
就這樣,凌子風半夜裏還被一個可怕的夢驚醒,他夢到張仃在偷吃豆腐乳,一拳打了過去。因此他掉到地上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趕緊把豆腐乳轉移。
這凌大少爺如今居然以豆腐乳為天下第一美味了,但還是沒想回家,他們這時最可觀的是,租了那個破棚屋之後,首先就得作畫,把裏面裝飾一下。
凌子風這個習慣,一直保持到抗戰時期。
那時候他們西戰團每天除了不斷地宣傳、演出,就是不斷地走路、跑路,經常是演着戲、吃着飯,日軍就來了,幾乎每天都在五六十里。
吃,當然是什麼都吃,乾糧、樹葉、野菜、凍成大冰塊的米飯、裏面全是沙子的小米……五年吃了多少沙子,誰也不知道,但糧食那麼困難,誰也不好意思吐掉。
他們雨裏能睡,雪裏能睡,站着能睡,走着能睡,渾身蝨子不怕癢,一個個戰友倒下,也還是前進。
只是有一樣,凌子風不管到哪,不管多累多困,就算是隻能睡幾小時,他的住處也必須是漂亮的。首先要扯上繩子,掛起手絹、毛巾和衣服,然後牆上就必須有畫。
他們那幫才子,有很多是這樣,他們走到哪裏,哪裏就變了樣。
美是一種天性,一種素養,也是一種能力,它有時候是一種超人的能力。

5
凌子風最後是被父親請回去的,那時候他和張仃的日子已經好過多了。
凌子風自己開了一家叫“波爾特”的廣告社,通過關係攬到很多活。那時候北京最大的兒童用品商店中原公司,很出名的同升和鞋帽莊、盛錫福帽莊等等,都是他的客户。
同升和老闆乾脆還給了他一間房子,連房租都不用交。
這是凌子風離家出走一年多闖出的局面,他父親就是這時候來的。
那天,凌子風為了讓父親知道自己不用他也能活得很好,故意請父親吃了一頓三塊錢的大餐,凌望超坐在那流淚了,凌子風也心軟了。
父親的事既然已成既定事實(依舊是外室,那女人後來不辭而別),他沒有多説,只是提了一個要求,讓張仃和東北來的幾個窮孩子都住到家裏。於是凌家從那以後,就又多了幾個孩子。
凌子風這之後跟父親關係很好,他們經常跟父親一切曬太陽、唱歌、學外語,他媽還經常會給他們錢,讓他們去看電影。
但是廣告社還是辦着,只是遷到了家中。
那之後凌子風覺得自己的才藝不夠了,就想去學工藝美術,沒想到,北平藝術專科學校的校長一聽説,熱烈歡迎,你來吧,學費不要。
有才氣的學生誰不搶來做招牌啊?凌子風就這樣轉了學。起先在美術系,後面因為在雕塑系玩了一場捏泥人,又被雕塑系挖走。
他從來是一個自由任性的人,他的多才多藝,正來自興趣廣泛,學什麼成什麼。這恐怕也與他的家庭教養,他父親的影響關係極大。
但是凌子風在這裏不久就遭遇了一場“災禍”,又一次過起了沒錢的生活。
6
1934年,凌子風因為參加了“左翼劇聯”和“北平美術家大聯盟”的活動,被人抓進了監獄,不久後又押解到了南京“反省院”。
凌子風最終是被他大姐夫,齊白石的得意弟子,中國著名繪畫大師李苦禪保出來的(他姐也是齊白石的弟子),他因為暫時不便回家,只好在南京過起了流浪生活。
每天和幾個難友睡公園、馬路,渴了就喝自來水,吃則是靠難友們湊幾個錢,吃點饅頭。
但就是這樣,他們也每天要看書。
那時候的書店也不管顧客看書,只是沒坐的地方,凌子風説,他站着站着,腿就酸了,但看進去後,也就忘了。
羅曼·羅蘭的名著《約翰·克里斯多夫》那些書,他就是那時候看完的。
凌子風流浪一段時間之後,靠一位獄友大姐資助,坐火車去了山東姐姐家,李苦禪本來想給他介紹個工作,但他這時又愛上了戲劇。
南京國立戲劇專科學校當時正在招生,他要了三塊錢就走。
凌子風來到時,招生已經結束,他那場“特別考試”,是他去找校長余上沅軟磨硬泡,才得來的。
一場考試下來,考官們很滿意,尤其對他拉洋車的那段表演很滿意(人家有生活經歷啊),他隨即順利通過。
凌子風在這裏可真正如魚得水,他在舞美系不管設計、佈景、道具、服裝,還是縫鞋、拉大鋸都能幹,學校上下無不歡迎,所以人家乾脆就把演出工作和學校倉庫都交給他了。
就因為這,凌子風這次解決吃飯的方式也不一樣。
學校食堂是包飯,一桌四個人,經常有學生不到,不到也還是四塊錢,於是學生們就説,你看哪一桌缺人,就來吃好了。
時間長了,同學們都知道他沒錢,一有空座就喊他來。
但是這種事,食堂卻不幹了,非要攆。幾次衝突下來,食堂還在門口設了崗,專門來防凌子風。
最後,當同學們為凌子風大量帶饅頭的事被發現後,食堂放了狠話,你沒錢就不要念書嘛!於是凌子風的食路,就終於被徹底阻斷。
可是凌子風這樣有才華還能幹的學生,老師們欣賞啊,總務主任石藴華知道後,立刻發起了募捐,錢不夠就自己墊。校長還曾偷偷給凌子風安排掙錢的活,他們最後甚至給他弄個假名吃校工空額。
他本來就承擔了許多遠遠超過一般校工的工作。
這一下,凌子風瞬間得意,他再去食堂時,筷子敲的碗邊叮噹響,動不動就説這個菜太鹹,那個菜太淡。
那一年,凌子風18歲。
(謝添畫凌子風)
7
凌子風所在學校,即是現在的中戲前身之一,他當年差點被學校開除,是因為這樣一件事。
他編寫的那個默劇《獄》,不利黨國,很震撼,這引起了學校創辦人,國民黨文化主管張道藩的不滿。
此時恰好凌子風打了一位老師,張道藩隨即親自點名,要求開除。
這件事就是很愛他的校長都覺得難辦,幸虧當時有很多老師為他説話,學生們又曾在大會上全體起立,集體挽留,校長這才有機會為他周旋,辦了一個留校察看。
那時候,凌子風的大姐已經去了延安,幾次來信要他去,因此他等到畢業證之後,再到武漢電影製片廠幹了一段時間,有了點錢,就出發了。
當時在上海天雲公司的謝添、袁牧之等,都曾邀請他去搞電影,武漢公司也曾極力挽留,但都被他拒絕了。
凌子風進入西北戰地服務團,是被人半路截走的,當時西戰團正開往晉察冀敵後,恰好與坐在大卡車上的凌子風相遇,裏面的冼羣認識他,立刻攔下。
冼羣把凌子風的情況一介紹,領導們也馬上挽留,於是凌子風二話沒説,就跟着走了。
到敵後多好啊,到哪不是搞藝術,打鬼子。他很多事都是這麼隨意,更從來不知道什麼是愁和苦。
凌子風就這樣成了西戰團的一大寶,從此一直跟隨部隊南征北戰搞藝術,最終也終於成了中國藝術界的一大寶,中國最著名的導演之一。
凌子風在藝術文化界的聲望與人緣好極了,這都是長期的革命、藝術生涯積累起來的。
作家白刃曾經説他:“順利時如此,倒黴時也一樣,就像一個透明的人。”
葛存壯夫人,編劇施文心曾説:“他非常真實,不虛偽。”
北影廠副廠長祖紹先曾説:“他氣質裏透着一股凌人的光彩。”
東方歌舞團團長王昆曾説:“他很燦爛,很輝煌,很光彩,他的一生都在發着光。”
北影廠導演郭維曾説:“中國不倒,他就站得住。”
……
而凌子風則曾如此自我評價:“我不嫉妒、不羨慕、不眼饞、不比高低、不記仇、也不自卑”;“我很慶幸自己一生的曲折”;“怎樣我都會好好活着,我的字典裏從沒有難字”;“我從來不孤獨”。
所以這並不是一個離家出走的故事,正如北京電影學院教授舒曉鳴所言:“我們現在對凌子風的研究還是很少。”
凌子風是藝術上的大師,也是性格、活法、態度、精神上的大師,他就像一個萬花筒,的確有太多需要研究、學習的東西。
文 | 九鴉
圖 | 來自《凌子風自述》,侵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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