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場舞,父母們為何跳得這麼歡?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268314-2019-04-11 16:20
來源:央廣網
同一個世界,次元壁卻無處不在。在諸多平行次元中,大媽、大爺和80、90、00一代,似乎是地球上最不具備相似性的生物。當“硬核老人”愛上廣場舞,一邊是“他們”用實力詮釋什麼是最任性最搖擺,一邊是“我們”對“大媽”“大爺”標籤的莫名揶揄和嫌棄。
以為相隔甚遠,其實就在身邊。據粗略統計,我省擁有超800萬廣場舞愛好者,支撐起這個龐大數字的,是生活在我們身邊的叔叔阿姨,甚至我們的父母。他們為什麼跳廣場舞?這些日復一日起舞的人們,背後有怎樣的生命故事?立足“90後”記者視角,本期文藝週刊·視點就是一趟“破壁之行”——
瞎跳跳?不,“高大專”!
3月14日傍晚,連雲港市廣場健身舞協會副會長劉榮匆匆吃過晚飯,便飛奔到連雲港火車站。在車站等候的廣場舞隊員們見到“港城一姐”劉榮,個個精氣神十足,整齊地排成一列喊道:劉榮廣場舞,向中央電視台出發!
“這次去北京是為央視音樂頻道錄製一段舞蹈,之後會在《金曲》節目中播出。”劉榮笑盈盈地説,“跳舞的人都希望有更大的舞台,能到央視錄製節目,姐妹們特別珍惜這個機會。”
一張照片定格了舞者劉榮的最美姿態:一襲紅色舞衣,扎着利索的馬尾辮,戴着專業耳麥和話筒,神態專注自信,一股來自生命深處的活力澎湃而來。
從1988年開始跳健身操,幼兒園教師出身的劉榮一直酷愛文藝。喜歡跳舞的人們自然地形成了圈子,像劉榮這樣舞藝精湛的,漸漸成了“老師”。一開始並沒有“互聯網+”,直到2013年,機靈的學生給她出主意:“你跳得那麼好,為什麼不傳到網上讓更多人欣賞?”劉榮於是想到把自己的一些表演視頻傳到了土豆網、56網上,點擊量出乎意料的高。現在,她已經是全國最大的廣場舞交流平台糖豆APP的簽約老師,平時要定期上傳自己編排的新舞(不然粉絲們會“催更”),還經常參加平台舉辦的粉絲節,來場直播教學或粉絲見面會。以舞會友,在這個過程中認識更多懷有共同夢想的朋友,劉榮説,這是世界上最快樂的事情。
從健身操到廣場舞的轉變,擁有30年舞齡的劉榮是最好的見證者。2016年全國廣場舞大賽總決賽上,她借鑑淮海戲元素創作的《淮海戲情》一舉摘得特等獎,淮海戲特有的歡快活潑接地氣,和大媽們舞姿裏流露的“手眼身法步”的戲曲韻味,令人印象深刻。為了編好這支舞,當地文化館專門為她請來淮海劇團的編導做指點,有了對傳統非遺的深入理解和本身對藝術規律的熟練掌握,才有了《淮海戲情》的收放自如、恰到好處。
4月3日傍晚,溧陽市平陵老體育場的焦點是一場名叫《中國節拍
震撼世界》手拍鼓鼓舞。伴隨着節奏感極強的音樂,30位舞者身着整齊劃一的服裝,跟隨動感的音樂跳躍、俯仰,側腰、踢腿……優美的身形洋溢着活力,舉手投足間都是舞姿的靈動,惹得周圍掌聲如潮。然而,這不是一場年輕人的舞蹈秀,而是一羣社區大媽們的廣場舞日常。
跳完一曲,記者上前問,“累不累?”
阿姨們的回答是一種滿足的抱怨:“哪能不累?”
“明天還跳嗎?”
“要跳的,明天小教練還來。”
她們口中的“小教練”,是領舞的“90後”女孩王佩一昀。廣場舞向來被認為是大媽專屬,而現在加入隊伍的年輕人越來越多。據統計,目前江蘇廣場舞的社會體育指導員隊伍中,40歲以下的已達到三分之一。
2015年畢業於北京舞蹈學院編導專業的王佩一昀,從中學時就一直利用假期,和身為國家級社會體育指導員的母親戴秀芳一同投身於體育公益活動。2017年,戴秀芳擔任溧陽市廣場健身舞協會會長,非常辛苦,王佩一昀決定利用自己的所學為媽媽減輕負擔。
她憑藉專業優勢,把爵士、街舞、古典舞、現代舞等多種舞蹈元素融入創作,大媽們的舞姿讓所有人耳目一新。
“我開始參與廣場舞編排和教學時,也動了不少腦筋,因為廣場舞和我在大學裏接觸到的專業舞蹈完全是兩回事。沒想到,我編的舞這麼受大家歡迎。”
零基礎,高難度,“硬核”大媽學習廣場舞的熱情讓王佩一昀感動。她説,有大媽們的認可和支持,自己會更加努力地編排廣場舞,“我的心願就是讓廣場舞既融合中國傳統文化,又藴含着現代化審美情趣,更具觀賞性和藝術性。能用自己創編的舞蹈豐富人們的生活,我覺得特別有意義和有成就感。”
“現在教廣場舞得持證上崗。”江南大學體育部相關負責人戴平告訴記者,自2017年起,江南大學體育部受相關部門委託,專門針對廣場舞項目開展對社會體育指導員的培訓,再由持證的指導員對一線廣場舞團隊進行舞蹈動作、行業規範等方面的專業培訓。“瞎跳跳”的廣場舞進入了專業化、規範化管理階段。
大媽大爺也是有追求有組織的“大使”
入春之後,啓東市匯龍中心敬老院迎來了一批特殊的客人。在會長何偉帶領下,啓東市廣場健身舞協會“春風行動”吹進了這家敬老院。初定慰問演出的時長為兩個小時,考慮到老人們年紀大了,久坐不便,正打算減短表演時間,老人們的反應給何偉吃了一顆定心丸。
“真是不得了,隊員們表演了兩個小時,老人們全都定定心心地在看,眼睛好像釘在我們的舞蹈動作上面,好多老人還高興地和我們一起跳。我們決定以後每個月都要到敬老院表演一兩次!”回憶當時的情景,何偉難掩快樂。
從追求健康、陶冶審美,到組織化地從事社會公益,廣場舞愛好者並不太認同帶有羣嘲意味的廣場舞“大媽”“大爺”稱謂,他們更願意自稱:廣場舞人。
何偉説:“其實一開始沒想那麼多,跳舞主要是為了強身健體。我和妻子有一段時間胖到150斤,這怎麼行喲,容易得‘三高’,我就和她商量:要把自己身體鍛鍊好了,不給孩子添麻煩。”
一項由南京工業大學學生團隊展開的調查顯示, “把自己身體鍛鍊好,就是不給子女添麻煩”,至少代表了三分之一中老年人的心聲。
效果是顯著的。跳了一段時間後,何偉發現,自己的肩周炎和胃炎都奇蹟般地消失了,“以前連吃個雞蛋都會胃不舒服,現在什麼毛病也沒有了。”日復一日地浸潤在音樂和舞蹈中,他發現,自己的心態和觀念也發生了變化:
“跳舞時,身體動了起來,心卻越來越沉靜,跳舞教我心平氣和地看待周圍的一切:遇事不要毛躁,對老人、對女性要尊重,家裏家外要一團和氣……跳舞不光是追求自己的健康快樂,還要在這個基礎上提高自我,為他人為社會做一些事情,這就是我理解的廣場舞精神。”
這麼龐大的人羣,覆蓋如此之多的家庭,廣場舞的組織化程度越來越高,社團應運而生。
從南京市信訪局局長位置上退休後,熟悉羣眾工作的賀珍珠被任命為省廣場健身舞運動協會會長,負責籌備協會成立事宜。只有3萬元經費,不拿一分錢工資,賀珍珠和五位“元老”艱辛起家,如今,這個成立僅3年的協會交出了不俗的成績單:公益培訓30萬社區廣場舞骨幹,提升舞蹈的藝術性、專業性;組織各項交流賽事,鼓勵大媽以舞會友、切磋交流;首倡廣場舞自律公約,呼籲廣場舞愛好者做“傳播健康快樂的大使、傳播文明大愛的大使、傳播幸福美麗的大使”。
江蘇廣場舞事業發生的天翻地覆的變化,賀珍珠説,離不開省委宣傳部、省文明辦和省體育局、體育總會對羣眾廣場舞活動的重視和支持。“組織”力量大,江蘇人把廣場舞跳出了境。去年12月,省廣場舞協會組織十三市千餘人廣場舞團隊到香港、澳門兩地,進行“盛世中國情”廣場健身舞展演賽,團隊成員的年齡都在五六十歲左右。千人大媽團赴港澳交流,會不會“擾民”?
“我們特別注意把最好的精神面貌展示在港澳同胞面前,更別説‘擾民’了。”鹽城團隊領隊之一、鹽城市亭湖區廣場舞協會副秘書長劉汝芳回憶起展演旅行中的點滴,如數家珍。她説,出發前夕,各團領隊都特意囑咐隊員,要尊重香港和澳門的人文習俗,自由活動時不要隨時隨地打開音響跳舞。隊伍中有幾位六七十歲的老人,大家怕老人家們一時忘記了規範,特地去探視,結果發現她們正在房間裏默唸着節拍,反覆練習“走步”。老人們説,自己把規矩記得比誰都牢,“出來就代表了江蘇的形象,哪能隨便跳舞影響別人呢!”況且這幾天很多當地居民都朝她們豎大拇指,誇隊員們跳得好,素質高,她們聽了,心裏比拿了獎還要高興。
無錫市廣場健身舞運動協會常務副會長徐文革很有感觸地説,“以前,廣場舞就是大媽舞,就是擾民,很多人指指點點,説我們‘有病’,現在我們是在香港、澳門都得過獎的‘運動員’了。但最讓我感到自豪的,還是從‘大媽’到‘大使’的轉變。”
賀珍珠認為,我國跳廣場舞的人羣體量龐大,如果進行合理引導,他們將構成一股不可小覷的正能量。
從“大媽”“大爺”到“大使”的角色定位轉換,對廣場舞愛好者們有着非同一般的感召力。習慣了集體生活的一代人發現,退休未必意味着從社會齒輪上被剝離,而是隻要你願意,總可以做更多。
孤獨老人心,在廣場上廣而敞之
我國已經成為世界上老齡人口最多的國家之一,預計到2040年,65歲及以上老年人口占總人口的比例將超過20%。隨着年齡增大,老年人社交網絡縮小, 社會交往頻率降低, 獲得社會支持減少,如何面對孤獨成為老人們必須面對的問題。
住在泰州老家的母親唐紅娟,是“北漂”女兒徐文文心裏最大的牽掛。今年64歲的母親十分體諒在大城市打拼的女兒女婿,前年老伴兒去世,她為了不給孩子添麻煩,堅持獨自在老家生活。這一年,徐文文明顯感覺到母親由於孤獨,消極了許多。“我媽以前是個特別敞亮的人,自從父親去世,她很少出門,經常一個人悶在屋裏偷偷抹淚。”
然而,最近徐文文卻發現,母親長時間沒動靜的朋友圈有些變化。“微信朋友圈有個功能,每到一處都可以‘打卡’。我媽3月份的‘打卡’地點裏,市中心廣場高頻出現了20多次,而且她每隔幾天就會轉一條廣場舞相關活動消息。”唐紅娟告訴女兒,兩個月前,在一次社會公益活動中,她家附近的南街社區鳳凰舞蹈隊上門慰問表演,隊員們陪她聊天解悶兒、帶她練舞。歡聲笑語飄進了老人孤獨的心扉,從此,她每晚七點去,八點半回,和大夥兒一起在市中心廣場跳舞。
4月初,唐紅娟老人被選入2019溱潼會船節文藝表演團隊,她的跳舞事業更加忙碌了。會船節現場,她和姐妹們在巡遊的花船上跳開場舞,在爭渡的龍舟上打腰鼓,一張張照片,定格了無窮的快樂。照片上的唐紅娟,薄擦胭脂,笑意盈盈,誰也想不到這曾是一個一度自閉家中、以淚洗面的老人。她説,自從跳了廣場舞,身體和心情都越來越好,“有姐妹們的關心、陪伴,我現在走路都是抬頭挺胸,很有自信的。”
家住南京市長虹路社區的陳晏清,是雨花台區四百多個廣場舞領隊中的一位。在區廣場健身舞協會秘書長桂建萍的帶領下,陳晏清和姐妹們通過社區居委會摸清了附近孤寡老人的情況,每個月到“認領”的孤寡老人家慰問,已經成了陳晏清生活中的固定儀式。
“到了之後就是陪老人嘮嘮嗑,問問身體情況。這些老人的兒女多數不在身邊,老人們就特別喜歡傾訴有關兒女的事情。如果上門時趕巧碰上老人不在家,我們就抽空再跑一趟,常常要跑上兩三次,一定得見到老人才放心。”陳晏清説,在她看來,“低齡老人”幫助“高齡老人”是相依相偎,抱團取暖。
對那些承受着喪親之痛的老人而言,加入廣場舞隊伍,充分敞開心扉,結交更多志同道合的朋友,是應對傷痛、宣泄負面情緒的一種好方式。
桂建萍退休前曾是長虹路社區的居委會主任,打工作時就喜歡跳廣場舞,“一開始,別的社區的同事看我的眼神怪怪的:我們都快忙死了,你還有心情跳舞?但恰恰是通過跳舞,我和社區羣眾的關係處得非常融洽,很多工作上的難題都迎刃而解,反而找到了一種新的工作方法。”
和很多“舞友”經歷相似,前幾年,桂阿姨的愛人不幸去世。由於走得突然,她一時承受不住,最終還是廣場舞幫助她走出低谷,“平靜了幾天之後,我決定還是走出來,回到姐妹們中間。人不能封閉自己,傷心難過時和姐妹們説一説,再困難的事情也沒有過不去的坎兒”。
廣場舞就這樣成了老人們共同的精神寄託。只要願意在同一片廣場上起舞,無論是壁壘森嚴的城市封閉小區,還是新市民和當地人之間的天然隔閡,都不能再成為阻礙人們心靈相通的屏障。桂建萍介紹,以前好些外地老人不肯隨兒女到南京來生活,但自從加入了廣場舞,這些新市民們反而不願意走了。
不過,年輕人似乎並沒能完全理解他們的父母輩。他們抱怨:為什麼國外大媽退休後去劇院欣賞歌劇,中國大媽卻是在跳廣場舞?他們詢問:怎樣禮貌地驅散廣場舞大媽?在知乎上輸入“廣場舞”進行檢索,關注度最高的話題令人哭笑不得:什麼樣的女孩會成為未來的廣場舞大媽?
然而,記者調查發現,大多數喜愛跳廣場舞的老人都渴望獲得年輕人的理解。
“我們這一輩人,退休前把一切奉獻給了單位,退休後大多數人還要幫兒女帶孩子。我們只是希望一天中能有一個小時完全屬於我們自己,允許我們走出家門,和朋友們跳跳舞、聊聊天。我們保證盡力做到不擾民,也希望年輕人給我們多一些理解、多一點空間。”在採訪的最後,桂建萍這樣説。
家住南京河西的媒體人雪兒,常常在家附近的廣場舞點區邂逅一位舞姿“妖嬈”的大爺。就算招來路人的好奇圍觀,大爺依舊目不斜視,神態專注地沉浸在自己的舞蹈世界裏。雪兒起先也曾好奇地圍觀,但她很快就想明白了,“一個成熟的社會,應當允許人們以不同的方式起舞,並獲得應有的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