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羣人去古巴幫助當地青年朋克,卻找不到中國朋克自己的出路_風聞
北方公园NorthPark-北方公园NorthPark官方账号-流行文化里真正值得被谈论的部分2019-04-11 11:49
文章首發於公眾號:北方公園NorthPark
採訪:熊韌凱、老月亮
作者:老月亮
為了避開警察,梅二一行人選擇凌晨出發,到達哈瓦那的海邊時,太陽正在緩緩升起。
幾個沒有穿上衣的男子撕開包裝,把安全套湊到嘴邊,腮幫子漲得鼓鼓的,努力將其吹到最大——六個剛剛好,系在魚鈎上,順着洋流,可以把魚線帶到足夠遠的地方。
温柔的朝陽下,漁夫們一言不發,看着安全套在藍色的海洋中慢慢變小,梅二感慨道:
“這不是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嗎?”
那是2015年,梅二已年近不惑,他在現已解散的樂隊“頂樓的馬戲團”做了15年的貝斯手,自稱“上海搖滾老卵”。
他和樂評人張曉舟從中國漂洋過海去古巴,本來是要為兩位民謠歌手拍攝旅遊紀錄片,陰差陽錯下,竟然變成了一場尋找古巴朋克樂隊的魔幻之旅。
而那羣用安全套釣魚的人裏,就有梅二要尋找的朋克樂手。
朗姆酒、雪茄、卡斯特羅、切·格瓦拉、配給制、汽油味兒、高昂網費……古巴是一個很難用七十年代中國或者朝鮮一言蔽之的社會主義國家。
在這個人人勞動,家家有靠着糧本定額領取小麪包,買個打火機都得去黑市的地方,因為鄰近美國,搖滾樂已經通過“敵台”悄然入侵了60來年,“古巴的音樂從來就沒落後於我們”,梅二説。
與古巴朋克第一次會晤後的三年裏,梅二幫他們出過專輯、籌過款,去年底,為了拍出一部完整的紀錄片,他帶着朋克大哥“生命之餅”的主唱吳維、朋克導演阿木爾等人,飛了20多個小時,再一次去到了古巴。
我們找到了返回的阿木爾和梅二,跟他們聊了聊中國朋克的兄弟們。
第二次古巴之行參與者
從左至右:吳維、梅二、蘭州大灌音樂的負責人兼錄音師陳品良、阿木爾、攝像師胡瀚鵬
梅二的胸口有一個握緊的拳頭和破舊的紅五星,左胳膊上是切·格瓦拉的頭像。
那是還沒有“頂馬”的時候,梅二剛踏入社會,在廣告公司上班,大學的樂隊解散了,他白天上班,晚上喝一夜的劣質白酒。
在看了張廣天導演的話劇《切·格瓦拉》後,他不明白身邊坐的年輕人為什麼這麼傻逼,對着一個紅色革命家流眼淚。出於好奇,梅二開始閲讀切·格瓦拉的傳記,由此竟然成為了一個左派青年。
在媒體“騷客文藝”裏,梅二寫道:
“革命和左派成了我和世界對抗的一個出口。我還幻想過有一天我去了古巴,當我露出我格瓦拉紋身的時候,那裏的人民露出欣慰的眼神並請我一起喝酒。甚至我還幻想過去尼泊爾參加當時的毛派游擊隊,解放加德滿都,成為文化部長,回訪中國。”
十五年後,當梅二為了看一場古巴朋克的演出,真的去到切·格瓦拉在聖克拉拉的紀念館時,他沒有像當年想象的那樣頂禮膜拜,熱淚盈眶,還放了一個極臭的屁,轟動了同遊的朋克哥們兒:我們在格瓦拉紀念館遭受了生化武器的襲擊!
古巴年輕人並沒有相似的、為切·格瓦拉瘋狂的青春,即使聖克拉拉樹立着格瓦拉的雕像,到處都貼滿與梅二胳膊上的同款頭像,提起格瓦拉時,他們只表達了尊重,説:“他是一個好人”。
而對於梅二自己來説,他早已瞭解了英勇光環背後的殘酷,也親眼看到革命之後,赤裸裸的古巴人民生活。
“破敗”,這是梅二對古巴最深刻的印象,年久失修的建築、隨便一拉把手就會掉下來的出租車門……一切都是破破爛爛的。
他在採訪中又一次提到了此前寫過幾遍的龍蝦,“那條龍蝦與世長辭很久了”,從海邊被打撈上來之後,龍蝦不會立刻被送入嘴中,它還要坐着運輸車,在政府的倉庫裏等待被分發,被端上國營餐館的餐桌時,龍蝦已經度過好幾個忌日了。
在古巴,不光是食物,所有的物資都被嚴格管控着,用安全套釣上來的魚只能偷偷送到黑市上去賣,每個人都必須勞動,而工資則被牢牢固定着,一個普通古巴人想要買一雙鞋,得攢一年的工錢。
也不是沒有高樓大廈的。梅二也曾路過卡斯特羅居住的區域,“像是在歐洲,一排洋房別墅”,只是,這些都與古巴玩朋克的人無關。
被朋克樂凝聚在一起的那一羣古巴人,有農民、除草工、保潔阿姨,也有大學教授,他們都有一個共同點,就是賺得不如出租車司機多。
梅二説,在古巴,想要掙到錢,要麼家裏有多餘的房子可以辦民宿,要麼家裏有車,才可以開出租,而辦民宿需要裝修材料跟官員有特殊關係才能弄到,開出租不被罰款,也得通通門道,“在古巴,知識分子不值錢,知識特別不值錢。”
在這樣的環境裏,下班之後,音樂是唯一的出口。
除了收聽來自美國的電台,古巴的黑市裏流轉着一些珍貴的硬盤,都是從遊客手裏走私過來的,裏面裝滿了“資本主義毒草”。
古巴沒有牆,但網費貴得驚人,上一回得花掉一個月的工資,古巴年輕人最友好的打招呼方式就是連藍牙,最近存了什麼新的歌,拿出了大家一起分享。
做樂迷都如此艱難,搞樂隊更得花一番心思。
沒有吉他,就請人造一把指板 5 釐米厚的假 Rickenbecker ,買不到琴絃,就把自行車閘線抽出來做一根,從上一輩樂隊那裏繼承的架子鼓骨皮破了,還好醫療是公費的,去照一張大號 X 光片安上……
靠着自己創造條件,到被梅二發現時,古巴朋克從 80 年代至今已經續存三代了。
梅二對朋克的熱情並不比他們少,頂樓的馬戲團在很長一段時間是上海朋克圈的排頭兵,除了寫歌、演出,梅二還辦了自媒體“敵台”,採訪國內外朋克樂隊,科普朋克知識,但收效甚微,並沒有多少人願意靜下心來了解一種不討巧的文化。
在那篇叫做《我居然沒在格瓦拉的墓前痛哭》的文章裏,他説:
“我覺得我來晚了十年,如果我還是當初那個左翼青年,我會在格瓦拉的墓前痛哭,並感受那種回家的感覺。可是,我在38歲的時候,夢早就破碎了,看到格瓦拉的一切都像是看到一個符號。”
在中國,“切·格瓦拉”這個符號從當年的滾青最愛演變了一次又一次,印着格瓦拉頭像T恤、軍綠揹包早已經過時了。
更年輕人們聽到這個名字時,腦中浮現的不是那個帶着帽子一臉堅毅的英雄,而是穿着獄服的捲髮男人對着鏡頭説:打工是不可能打工的。
從反抗標兵到時尚標籤,再到最後的戲謔,第一次去古巴,梅二也許就察覺到,切·瓦拉格在中國的命運和頂樓的馬戲團太相似了。
梅二從古巴回來不久,頂樓的馬戲團就宣佈解散了。
這個樂隊最初在迷笛上向橘紅色的天空叫喊過“我們永遠地年輕,我們永遠地純潔”,後來玩起了朋克,用三個和絃罵“朋克都是娘娘腔”,主唱陸晨想學臭名昭著的美國朋克 GG Allin 在舞台上拉屎,脱光了全身的衣服,可惜沒拉出來,在警察來之前溜走了。
頂馬第一張專輯採樣過 AV ,有説吃了拉,拉了吃的《方便麪》,也有全是上海髒話的《陸晨》,找了個工廠獨立發行,剛連送帶賣出200張就被勒令追回了。
2009年,那首挖苦世博會、傳到境外的《上海不歡迎你》“玩”過火了,頂馬一年沒有在上海任何場地演出過。
樂隊解散前,陸晨的聲帶斷了一根,他們唱不動朋克了,開始了勁歌金曲和小清新。
一直用滬語唱歌,頂馬甚至還吸引了一大批中年人,有樂迷告訴梅二,他爸想要一個《蘇州河戀曲》的伴奏帶,在公司年會上表演。
樂迷記得的還是那個“不要臉”的頂馬,在演出時脱衣服不再是樂隊的自我解放,變成了頂馬演出的保留節目,很多人會在台下討論“今天陸晨會脱嗎”,他一出來就會起鬨“脱!脱!脱!”。
毆打觀眾也沒什麼稀奇的,大家都有默契,這是“朋克”,樂隊成員一跳水,大家就開始嬉鬧,推推摸摸。
“搖滾樂在中國是一種快消品”,梅二説。
主唱離開之後,梅二和剩下的成員組了個有歌詞的後搖樂隊叫“反狗”,對於梅二來説,樂隊要轉型,首選肯定還是朋克,可是自己都四十了,“鼓手打不動了,我也彈不動了”。
心心念唸的,還有古巴一身勁兒沒有樂器可施展的兄弟。他接受採訪,自己撰文,為古巴朋克眾籌,捐款的人可以得到他託人翻譯、設計的實體專輯《憤怒 虛無 朗姆酒》。
得知此事的中國兄弟們血也熱起來,大家有錢出錢,有力出力,真的把這事辦下來了。第二次眾籌時,他們的錢已經夠再去一次古巴,可以完成那部未竟的紀錄片。
紀錄片的名字叫做《憤怒與朗姆酒》,梅二告訴我,專輯名“憤怒 虛無 朗姆酒”引自一個研究古巴搖滾歷史學者的文章,當他們第二次去到古巴時,朋克們真的一點也不虛無了。
“虛無是誕生在富人中的,現在的古巴朋克,就是窮人傻樂,每天都得討生活,虛無個屁”。
第一代古巴朋克出現在80年代,那時的古巴還有蘇聯的援助,年輕人們不用每天跟餓癟的肚子作鬥爭,他們想解放的是自己。
VIH 樂隊的佩德羅就是在那時出現的。
西語中的”VIH”就是 HIV 的意思,古巴政府發現艾滋病毒之後,把所有的艾滋病人都關在一個醫院裏隔離,一批古巴年輕人為了和自己的親人朋友團聚,主動用注射器注入了艾滋病毒,醫院變成了無政府的烏托邦,也是古巴朋克最早的培養皿。
有先驅帶路,現在的古巴街頭,冒出一個雞冠頭、畫眼線的孩子終於沒人報警了,他們不必再用自毀彰顯自己。
不過,哈瓦那平民街區裏,唯一一個攝像頭,還是正對着朋克樂隊“裏卡多的色情片”的主唱。這個樂隊批判卡斯特羅的專政,從歌名就能看出來:《主席同志》、《文化警察》。
諷刺的是,警察真的曾拿着假毒品上門,指控主唱吸毒將他逮捕,他對梅二説:在這個國家,我僅僅因為思考就被捕入獄。
第二代古巴朋克中,最有名的還有聖克拉拉的威廉。
對於朋克們來説,威廉才是領導人民獨立的切·格瓦拉。威廉創立的“礦渣”是古巴第二代朋克中最有影響力的樂隊,在古巴,每一個朋克樂隊都會唱那首《Eres tu》(《是你》):
“別相信演講,也別相信某位大人物的甜言蜜語,不管你反對的是戰爭還是死刑,他們只給你兩種選擇,成為奴隸,或者士兵。”
朋克在古巴是代代相傳的,一個成員去世了,就納入一個新成員,一點一點帶起來,卡洛斯就是那個被大哥威廉帶起來的鼓手。
第一次見到卡洛斯時,他每天向梅二索要朗姆酒,喝得爛醉如泥,跑到街邊調戲小姑娘,梅二離開的三年裏,他和一個意大利女孩結了婚,在意大利住了一陣,可最後又回到了古巴。
卡洛斯覺得歐洲全是假朋克,生活得那麼好,喊出來的憤怒都是演戲,他在那裏失去了創作動力,就跑回來了。
梅二對卡洛斯説:“這就是我們生在這樣的國家的好處,我們天生就有一個敵人,有反抗的根基”,卡洛斯表示完全同意。
回到古巴之後,卡洛斯完全戒了酒,想喝酒的時候就用酒洗洗臉。他的樂隊裏全是十幾歲的孩子,卡洛斯想像威廉一樣,教他們遠離艾滋病、毒品和酒精,以身作則,為後輩樹立一個好榜樣。
回到古巴之後,卡洛斯完全戒了酒,想喝酒的時候就用酒洗洗臉。他的樂隊裏全是十幾歲的孩子,卡洛斯想像威廉一樣,教他們遠離艾滋病、毒品和酒精,以身作則,為後輩樹立一個好榜樣。
不虛無的古巴孩子們就這樣,白天扮演鋤草工、清潔工、農民的角色,晚上排練、演出,等廣場上的嗨曲放完,衝上舞台叫喊自己的憤怒。
每一個聚會都是一棵奇怪的花草,生長在這片培育痛苦的、貧瘠的土地上,天一亮立刻就枯萎。
就像紀錄片的結尾所説:一場宿醉之後,大家都回到各自的生活中了。
回到中國之後,他們的宿醉還沒有醒。
阿木爾和吳維是去年和梅二一起去的古巴,阿木爾在北京有一個自己的攝影工作室,平時靠接一些商業短片賺錢,吳維在陽朔幫別人看管酒吧,三個人能夠湊在一起,都是因為朋克。
“武漢沒有朋克,如果有,就只有吳維一個”,生命之餅是武漢第一支朋克樂隊,主唱吳維在朋克屆是公認的大哥,那句“我不會灑了我手中的酒,更不會鬆開我的拳頭”一直鼓舞着後輩們。
阿木爾是內蒙孩子,他在家鄉的旱冰場、歌舞廳和籃球場都辦過朋克演出,到北京之後,他一邊工作一邊組樂隊,也虧着錢為到台灣演出的大陸朋克樂隊拍過紀錄片《有朋克自遠方來》。
他告訴我,自己看着古巴朋克那麼窮,還要為自己的權利和自由歌唱,他也想去找點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