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阿桑奇“變臉”:為什麼會是現在?_風聞
陶短房-旅加学者-陶短房2019-04-12 19:35

4月11日,英國倫敦大都會警署警察進入厄瓜多爾駐英國大使館,將自2012年6月19日起就一直在其中避難的“維基泄密”代言人、前澳大利亞記者阿桑奇(Julian Assange)強行抬出逮捕,從而結束了後者近7年的蝸居受庇護生涯。
作為創建於2006年的“維基泄密”代言人,阿桑奇因為在2010年前後與多家國際著名傳媒合作,披露了美國關於伊拉克戰爭的40萬份報告和25萬份國務院絕密電報、信函,向全球揭露了美國一系列醜聞轟動世界,讓他一舉成為一些人心目中鋤強扶弱的蓋世英雄,以及另一些人口中的“叛徒”、“惡魔”。瑞典關於其性侵兩名女子的指控被許多人認為是“幕後黑手迫害阿桑奇所尋找的口實”,而美國弗吉尼亞東區地方法院關於它違反“間諜法”等的指控更被不少人斥作“圖窮匕首見”。此次阿桑奇被“抬出去”後,幾乎第一時間就被英國方面以“違反庇護規則”的罪名起訴,首相特蕾莎.梅(Theresa May)和外相亨特(Jeremy Hunt)親自發言談及此事,興奮、欣慰之情溢於詞表,後者更直接在推特上喊出“沒有人能凌駕於法律之上”的“名言警句”,並直言不諱地承認,逮捕“和美方起訴有關”。人們普遍相信,阿桑奇將很快被引渡去美國受審,並很可能被判刑五年。
然而許多人注意到一個事實:阿桑奇不是4月11日才變成“美國政府最討厭的人”。
當一位美國現任總統誓言“要把阿桑奇繩之以法”時,這位美國總統還叫比爾.克林頓(Bill Clinton);針對他的起訴書公佈於2017年12月;瑞典方面針對他“性侵”的指控,則更早在2017年5月就被撤銷了(雖然最近又有恢復指控的傳聞和動向)。
自2012年6月19日起,阿桑奇的“房東”厄瓜多爾就飽受美、英兩國政府的壓力,要求其交出阿桑奇,由於英國切斷了阿桑奇離開使館的一切通道,他無法離開使館,前往任何還願意並敢於接納和庇護他的其它地方,他只能和他的貓躲在使館這塊被英國領土和警察四面包圍的“特殊厄瓜多爾領土”,並將所有麻煩和壓力都留給他的東道主。
儘管如此,在4月11日前厄瓜多爾一直表現得很“勇敢堅強”:2012年8月16日,時任厄瓜多爾外長帕蒂諾(Ricardo Patino)就代表厄瓜多爾政府宣佈給予阿桑奇庇護權,並公開表示“不害怕美國報復”,此時距阿桑奇逃入使館不到兩個月,翌年6月17日他重申了這一立場;2018年1月11日,時任厄瓜多爾外長埃斯皮諾薩(María Fernanda Espinosa)更宣佈,厄瓜多爾已於2017年12月給予阿桑奇厄瓜多爾國籍,她甚至一度宣稱厄瓜多爾“正考慮授予阿桑奇外交人員身份”,以便使他獲得外交人員的庇護權,好幫助他平安突破英方“包圍圈”遠走高飛——此時恰是美國法院宣佈對阿桑奇正式起訴後不久。
很顯然,厄瓜多爾並不是、或主要不是因為懼怕美國壓力才“變臉”,因為倘如此他們無需等上六七年再妥協,更無需在這六七年裏一而再、再而三地和美國公開頂牛;該國也非因為政府更迭而改變主意,因為現任總統莫雷諾(Lenín Boltaire Moreno Garcés)2017年5月就職,迄今厄瓜多爾對阿桑奇“走得最遠”的庇護——授予本國國籍,正發生在其任上,這位以“列寧”命名的著名左翼政治家一貫以反美色彩突出著稱,且作為前任總統、一手接納阿桑奇的科雷亞(Rafael Vicente Correa Delgado)的副手(莫雷諾是時任副總統),他的政策原本就和前任一脈相承。
那麼到底什麼變了?
其實這種“變臉”始於2018年3月,即厄瓜多爾授予阿桑奇國籍後不久,當時使館切斷了阿桑奇的互聯網接口,指責他“違反不干涉其它國家事務的庇護協議”;2018年秋,厄瓜多爾要求阿桑奇支付房租、網費和給貓清潔的費用(“抬出”後厄瓜多爾政府宣佈這筆賬單高達620萬美元,其中安保費就高達580多萬),並一再拒絕其會晤律師和支持他的“人權觀察”(HRW)總顧問波肯普鈉(Dinah PoKempner);事實上早在去年底許多人就相信,厄瓜多爾“變臉”已是時間問題。
莫雷諾和厄瓜多爾政府給出的公開理由,是阿桑奇“不恰當地對其它國家事務指手畫腳”,並特別點出他“操縱‘維基泄密’曝光許多針對梵蒂岡的秘密材料”,但問題顯然並不那麼簡單。
許多分析家指出,儘管六七年來厄瓜多爾一直是反美左翼政府執政,但他們並不想為庇護區區一個阿桑奇付出過於沉重的代價,揹負沒完沒了的包袱,如果這個“包袱”還不時“失控”、繼續“招災惹禍”,就更加不能容忍。自2018年起,一度沉寂的“維基泄密”再度活躍,陸續披露美國和其它許多國家的“黑材料”,且藉此“吸金”,大有將之商業化的架勢。對厄瓜多爾政府而言,這種做法顯然是過分的——阿桑奇和“維基泄密”名利雙收,自己卻要為此“背鍋”和付出沉重代價。2018年3月,當阿桑奇因為前俄羅斯間諜斯克裏帕爾(Sergej Skripal)中毒案不斷在使館內發推特品頭論足時,使館一度切斷了他的網線,阿桑奇和“維基泄密”隨後的反彈,一是不斷曝光莫雷諾的“貪腐內幕”,二是在2018年10月以“迫害”為由把厄瓜多爾政府告上了法庭。一切後果,必有前因,正是這一系列的“操作”,讓厄瓜多爾從昔日“賽孟嘗、似專諸”的庇護者,變成了今日翻臉無情的“討債房東”。
事實上六七年來,對阿桑奇“粉轉黑”者遠非只有一個厄瓜多爾政府,而這一切很難都歸咎於“前粉絲”們的薄情寡意。
2010年,最早和“維基泄密”聯手曝料“美國密檔”,並頂住美國政府強大壓力的英國左翼大報《衞報》,宣佈中斷與阿桑奇的合作關係,因為此前阿桑奇威脅要告《衞報》,理由居然是《衞報》同時使用了其它曝料來源,“侵害了‘維基泄密’的獨家利益”;曾熱情為阿桑奇辯護、自告奮勇擔任阿桑奇傳記性專題片主創的著名電影製作人波伊特拉斯(Laura Poitras)還沒等專題片拍完就和阿桑奇鬧翻,因為她在拍攝過程中驚訝地發現,“阿桑奇不尊重女性”並非只是“政治抹黑”,而“在很大程度上是真實的”(戲劇性的是這部專題片為她贏得了一個奧斯卡獎);曾“無保留支持”阿桑奇和維基泄密勇敢揭露美國在伊拉克“黑歷史”的許多名人,如社會人類學家帕爾默(Brian Palmer)、華盛頓大學教授薩科尼(David Szakonyi)等,他們的理由五花八門,但最集中的,則是認為阿桑奇“背離了自己的人設”:將“維基泄密”商業化、利用“曝光黑材料”牟取金錢利益,以及“性格好鬥且偏執”。
“通俄門”未能打倒特朗普,卻意外地重創了阿桑奇和“維基泄密”:“維基泄密”的再度活躍原本令人詫異,因為當初向阿桑奇提供情報的“線人”、前美國士兵曼寧(Bradley Manning)非但早已被“逮捕法辦”,甚至都已經獲釋,而新“黑材料”又來自何方?“穆勒(Robert Mueller)調查”的結果沒能如美國民主黨所願證明特朗普(Donald Trump)“通俄”,卻看似漫不經心地顯示,阿桑奇和維基泄密的“新曝料”來自俄羅斯方面。如此一來,原本因為阿桑奇“反美”而“粉”他的一部分左翼人士認定他“投機”(因為倘若他的“新材料”的確來自俄方則實際上幫了左翼最恨的特朗普),原本支持他“捍衞信息自由”者認定他“打着支持信息自由之名,行黑客之實”,而在當初選舉時一度對他表示“朦朧善意”的特朗普,也為了避“瓜田李下之嫌”,改口稱“此前沒注意過阿桑奇和‘維基泄密’”了。
一些觀察家指出,“維基泄密”並非阿桑奇一人所有,他只是9名創始人之一,是一個大的利益集團的代言人。同樣,種種跡象表明,他的“曝料”和所曝的“料”,幕後都有“看不見的手”在提供和操縱,他只是一枚棋子、一個前台偶像,或一隻“白手套”,如此而已。他的許多問題、弱點並非今天才有,而是一直就有,只是被其“反黑鬥士”的巨大光環所一度掩飾了而已——“反黑”是事實(至少客觀上曾經是),但這並不意味着他不可能同時是一個有缺陷的人,而這些缺陷的不斷髮酵、放大,讓他終於從“座上客”變成“門外囚”,只有他的貓留在了昔日的庇護所裏。
這一切還沒有結束:由於“脱歐”鬧劇所放大的英國黨爭,一心借題發揮逼內閣下台的英國反對黨工黨正“火力全開”,試圖再借阿桑奇案火上澆油,不斷猛烈抨擊梅內閣在阿桑奇事件上的做法,並極力阻撓後者將之引渡給美國;“維基泄密”第一時間打出“這是一個兒子、一位父親、一個兄弟”的煽情廣告,目的是“籌款募捐以營救”阿桑奇;而阿桑奇的母親則在網絡社交平台破口大罵厄瓜多爾總統莫雷諾“骯髒、騙子、人渣、臭狗屎一般的叛徒”,詛咒後者“的靈魂將在折磨我愛子的過程中永遠墮入煉獄”——對此一位厄瓜多爾觀察家評論稱,且不説阿桑奇家族是否應對厄瓜多爾此前六七年為阿桑奇所付出的代價而心存感激,此時此刻説這樣的話只能再次表明,“如此絕情”的責任,至少不能僅歸咎於厄瓜多爾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