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摺疊》明明是一本文學作品 為什麼被那麼多人罵科幻寫的不夠好?_風聞
没人知道我是谁-何必急着给自己贴标签呢2019-04-12 17:17
首先這是個好問題,難得的好問題,在幻想文學話題裏很少能碰到這樣的好問題——是誰問噠?快站出來讓我點個贊!
如果將這個問題換一個表述形式,那就是:幻想文學(包括科幻小説和奇幻小説)與嚴肅文學的關係。
我一直很想寫這個話題,因為我經常在評論區和別人就幻想文學的“政治正確”、“偽科幻”、“硬科幻”等問題撕來撕去,不勝其煩。有時我會不耐煩的丟書單——當然沒用,我知道對方絕逼不會看的;又沒耐心在評論區長篇大論的重複道理。所以乾脆藉此將我對幻想文學的看法一併闡述。
前段時間老有個問題推送到我跟前:“語文老師看不上科幻小説怎麼辦?”很多人將語文老師批判一番,認為他姿勢水平不夠。
其實各位不妨換個角度:科幻小説被劃歸到通俗文學乃至邊緣文學範疇,天生低嚴肅文學/主流文學一頭。如果語文老師自詡有些許文學素養,他看不起科幻小説不是理所當然嗎?有追求的科幻小説讀者還看不起網絡文學吶。
我曾在凡爾納的小説過時了嗎?中提及,由於種種原因,科幻小説被歸為通俗小説、類型小説,與嚴肅文學絕緣。時至今日,這一壁壘依然存在,而壁壘由內外因構成。
外因是,嚴肅文學作家和讀者天然拒斥幻想文學。典型例子,石黑一雄——是的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石黑一雄——作品中含有科幻元素(《別讓我走》)或奇幻元素(《被掩埋的巨人》),但他絕不會承認自己寫的是科幻或者奇幻小説。《被掩埋的巨人》入圍世界奇幻獎最佳長篇提名後,他在採訪中公開表示不願意自己的小説被視為奇幻小説,惹得厄休拉-勒古恩髮長文論述嚴肅文學和奇幻小説的關係。同樣,《百年孤獨》、《海邊的卡夫卡》、《變形記》、《午夜之子》、《七殺簡史》(2015年布克獎獲獎作品)….讀者——可能包括你——會將它們和“奇幻小説”聯想到一起嗎?這一拒斥和…“歧視”還將存在下去。
內因——也是最令我痛心疾首的——是部分作者和讀者的畫地為牢。這一點在科幻小説界體現尤甚。劉慈欣在某次採訪中談到“科幻”的定義,引用科幻作家兼科幻文學研究者詹姆斯-岡恩的觀點:“如果科幻小説表達的是科幻以外的內容,那麼它不是科幻小説。”按照這一標準,《貓的搖籃》、《五號屠場》不是科幻小説(作者的目標是諾貝爾獎),《使女的故事》不是科幻小説(作者也不承認自己寫的是科幻小説),反烏托邦三大名著不是科幻小説(作者寫作時沒有創作科幻小説的自覺)。我認為這個觀點/標準是錯誤的,它一刀削掉了科幻小説的文學價值,將其限制於一個狹小的範圍內。
但是謝天謝地,反烏托邦三大名著被後人追認為科幻小説。反烏托邦三大名作的寫作水平或説文學性起伏不定——老實説《我們》寫得挺爛的,各位不用以身試險了;不過被劃入科幻小説後帶來的益處是,它們擴展了科幻小説的內涵,使科幻小説能夠向嚴肅文學靠攏。反烏托邦元設定是基於政治、社會、歷史等人文社會科學的幻想,而傳統觀念——或者説,在很多科幻原教旨主義者眼裏——“科幻”僅限於自然科學。我不知道他們有沒有注意到,“三體”系列中也有涉及社會政治結構的想象。
由此帶來的另一個問題是:帶有反烏托邦或者架空歷史“元設定”的科幻小説,最有希望靠近嚴肅文學。其它元設定科幻小説依然是通俗文學——厄休拉-勒古恩靠太空歌劇元設定硬是殺出條路,這是後話。
——劉慈欣曾説過“科幻小説的創作比奇幻小説更自由”。如果論幻想文學向嚴肅文學靠攏途徑,奇幻小説明顯比科幻小説自由。你比較一下帶有奇幻元素的嚴肅文學小説和帶有科幻元素的嚴肅文學小説數量就明白了——別的不説,村上春樹寫過多少帶有奇幻元素的小説?
目前科幻小説向嚴肅文學靠攏體現於兩個方面:一,文學性,即把小説寫得像“小説”,而不是他媽的設定説明;二、關注現實議題,也就是很多人唸叨的“政治正確”。
小説的文學性沒有統一標準。反正“文筆不好是個筐,什麼都能往裏裝”,只要你看哪個作者不順眼,就能用“文筆不好”掃射一番。有一位知友在關於嚴肅文學和網絡文學的比較時提到,嚴肅文學致力於挑戰讀者的閲讀能力極限,所以對於大眾,它很“難看”——去看看瑪格麗特-阿特伍德在《使女的故事》中是如何炫技吧,《使女的故事》入圍了布克獎提名。相對應的,網絡文學的創作目的是讓讀者看個爽。如果你覺得一篇科幻小説很難看(hard to read),不一定是“文筆”或者寫作能力問題,比如“遺落的南境”系列,作者就是在炫技。當然也有的確寫不好的例子,比如“沙丘”系列,弗蘭特-赫伯特適合當設定者,但不是好作家。
——我最早意識到科幻小説的文學性,源自凱特-威廉的星雲獎獲獎短篇《永遠屬於你的安娜》。1995年《科幻世界》登載了這篇小説。我第一次看到一半放棄了,因為它太奇怪了,大部分篇幅沒有科幻元素,和我當時接觸到的科幻小説迥異。過了很久我又重看了一遍,非常震撼:原來科幻小説還能這樣寫。也許一些科幻原教旨主義者會他媽嚷着“不夠科幻”,這不重要,《永遠屬於你的安娜》的價值超越了科幻小説,可以進入主流文學範疇。換言之,它是一部小説,而不僅是一部科幻小説。
“政治正確”則是能讓我吐血的問題。我很奇怪,嚴肅文學可以關注社會/政治/歷史等現實議題,比如帶有奇幻元素的《午夜之子》(引自評論:“它以印度次大陸為背景,內容涉及印巴分治前後的政治動亂、社會變革、宗教糾紛等複雜的現象;魯西迪以文學的語言再現了這段歷史的內涵,通過一個家族的故事和一個人的遭遇折射出這個‘後殖民’的時代”),布克獎25年週年的“The Booker of Bookers”,布克獎40週年的The Best of the Booker,在歷年布克獎獲獎作品也是頂尖存在。但是幻想文學關注現實議題,就他媽成了“政治正確”。
我一再強調,相比誕生之初,幻想文學早已不是温室裏的花朵,不可能獨立於現實世界之外;越來越多的作者也有這一創作自覺。早年幻想文學作者採用架空世界間接表達現實主題——典型如雷-布拉德伯裏和厄休拉-勒古恩;當代作者的表達方式則更直接。年輕的讀者可能不知道,老王王晉康——九十年代在讀者眼裏是典型“硬科幻”代表作家——寫過一篇《西奈噩夢》,以巴以衝突歷史為主題;《三色世界》則赤裸裸的直指種族問題。今年4月7日不是盧旺達大屠殺25週年紀念日嗎?你應該去看看伊藤計劃的《無差別化引擎》。
有些讀者有“主題先行”的偏見,即只要幻想小説涉及少數族裔、全球化浪潮、貧富/社會階層分化、LGBT、女性地位/女權等主題,就是“政治正確”,就是爛小説。更可笑的是,你知道他們敏感到什麼程度?如果一篇小説中有LGBT或者少數族裔角色,他們就認為小説是“政治正確”,而根本沒看到這名角色只是配角甚至路人,跟故事主線或者小説主題表達毫無關係。這麼説吧,你學校的班主任是女性,或者你在公司的上級是女性,你會指責學校或者公司搞“女權政治正確”嗎?
我説過我很反感涉及少數族裔/全球化浪潮的幻想小説。有段時間,我反省自己是否也有“主題先行”的偏見。不過現在我確定,不是涉及這些主題的小説不好,而是小説沒“寫”好。少數族裔、全球化浪潮、貧富/社會階層分化、LGBT、女性地位/女權等主題,往往着眼於弱勢羣體,很容易讓作者陷入自怨自艾的情緒中。反應在小説中,就是拖沓、矯情、自戀自憐,明明是弱勢者,卻難以令讀者共情,反而徒增厭煩。換言之,這些主題並不好寫。
但是我要強調,這是作者的能力問題,而非主題問題。不涉及現實議題的幻想小説不代表就是好作品——爛作品我見得更多。想想二八定律,優秀作者鳳毛麟角,這一規律同時適用幻想文學作家和嚴肅文學作家。比如,《地海古墓》和《地海孤兒》堪稱“女性地位/女權”主題教科書級小説(不僅限於幻想小説),我想把這兩本書丟到所有人面前,讓他們看看不矯情而且筆力力透紙背的“女性地位/女權”主題小説該怎麼寫。
現在我們説回題目《北京摺疊》。首先,這是一篇以反烏托邦為元設定的小説,當然可以歸為科幻小説。既然是科幻小説,那麼它遵守一些原則:不需嚴格對應現實;不以預測未來或未來實現可能性為己任;只需滿足世界觀/設定自洽,等等。甚至,如果抽掉“北京”這個現實背景,《北京摺疊》(到時就不叫這個名字了)可以視為新怪譚小説。其次,這是一篇涉及現實議題(社會階層/貧富分化)的科幻小説。所以,是的,如果以反烏托邦三名作或者《使女的故事》為標準,《北京摺疊》可以視為一部主流文學作品,而不僅僅是“科幻小説”。如果一名作者有文學創作上的雄心,也不應僅僅以寫作“科幻小説”為己任。
至於很多人批評《北京摺疊》“文筆不好”,或者劉宇昆的翻譯為小説加分之類的説法,也就説,作為一部主流文學《北京摺疊》寫得好不好——這是見仁見智的問題。我沒看過《北京摺疊》英文版;我不認為中文版寫得差,以表達內容的目的而言,《北京摺疊》的文字是合格的。如果你看過保羅-巴奇加盧皮的小説——專注社會階層/貧富分化主題十年不變——尤其是短篇小説,你就知道什麼叫“對耐心的巨大考驗”。他那些短篇節奏之拖沓、內心戲之冗長,看得我尋死覓活。在劉宇昆之前,保羅-巴奇加盧皮一度佔據“最令我心煩幻想文學作家”頭名位置。
2016年入圍雨果獎最佳短中篇提名的五部小説,包括《北京摺疊》我看過三部。And You Shall Know Her by the Trail of Dead是賽博朋克題材,What Price Humanity?是太空歌劇題材,想象和創意就落了下乘,而且我不認為它們寫得比《北京摺疊》好。剩下兩部,Flashpoint: Titan不瞭解,史蒂芬-金的Orbits是不折不扣的奇幻恐怖小説。換言之,入圍作品有誰實力絕對勝過《北京摺疊》?《北京摺疊》怎麼就不能得獎?
只有寫得好不好的小説,沒有什麼“政治正確”的小説。一位微博網友在談及國人對好萊塢電影觀感時説:
我們的不少中國觀眾,表現出一種奇特的三標思維:當他喜歡一部美國電影且在美國口碑也很好時,他會引用這些數據來證明自己的品味良好;當他喜歡一部美國電影卻在美國口碑不太好時,他會否認這些數據並認為美國人有眼無珠;當他討厭一部美國電影卻在美國口碑還不錯時,他會否認這些數據並認為美國人政治正確。總而言之,他總是很對很清醒地在理解和評價每一部美國電影,而美國人卻像一羣深井冰似的一會兒審美正常一會兒有眼無珠一會兒政治正確。原來美國人看不懂美國電影,需要中國人來教他們欣賞。
同樣的話也適用於中國部分科幻小説讀者。
我的建議是,不要“只”看所謂“硬科幻”小説;甚至,不要“只”看科幻小説。科幻小説也是小説,遵循小説創作規律。雷-布拉德伯裏和厄休拉-勒古恩等作者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提升幻想文學地位,然後冒出來一幫XXXXX,讓這些作者的努力白費了。有這樣的讀者存在,活該幻想文學被嚴肅文學一輩子看不起。
作者:丁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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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知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