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載《奮鬥者和996》_風聞
人间正道是沧桑-2019-04-15 23:48
原文作者:
慕峯 太陽照常升起
本來不想介入這個話題,直到一位讀者真誠的希望我能寫一寫對996的看法。
個人理解,今天中國互聯網上熱烈討論996這個話題的,其實只是占人口極少數的一部分人,主要是科技行業,尤其是互聯網行業的從業者。由於今天的新媒體已經從屬於互聯網業,所以996這個話題很容易得到輿論的關注。事實上,更多需要媒體關注的人,往往得不到這份青睞。
自中國通過改革開放融入全球化以來,絕大多數個體都是通過辛勤努力去追求和實現自己的夢想。如果我們留心觀察周遭,相當多製造業員工,以及餐飲、物流、醫療等服務業員工,他們的收入可能遠遠比不上今天哭訴996的互聯網從業者,但工作強度卻要超過996非常多。
我經常利用各種機會去向不同行業的人瞭解我不知道的社會情況。例如,我會在不同地方乘車時,詢問司機們的工作強度和收入;我會在住院時,跟護工聊他們的工作強度和收入;我在會裝修房子時,跟安裝門窗的師傅去聊他們的工作強度和收入。這些人羣,在今天身處一流(甚至二流三流)企業的中產階層心中,都跟自己不是一類人,所以這羣人的辛苦程度,幾乎得不到中產以上人羣的關心,也不會有任何媒體去報道。其實,他們才是沉默的大多數。
我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好幾年前,一位年輕師傅在幫我安裝木門時,突然抱歉的跟我講,他沒有吃早飯,頭暈,需要休息一下。我知道這是低血糖的反應,趕緊給他拿了些麪包和水,和他坐在門口,一邊讓他吃東西,一邊跟他聊天。他邊吃邊告訴我,公司的安裝小組,為了避開北京的限行,每天凌晨4點就出發,在市內安裝一整天,直到晚上,最早22點才能回到宿舍。日復一日,一個月能夠休息一天就不錯了。就這樣,他已經在這家企業幹了足足三年,三年都沒有老回家。我問他,每天這麼辛苦,也不是長久的辦法,有想過未來嗎?他説,企業很大很正規,老闆對員工很好,收入也有保障,比以前待的傢俱企業好。趁着年輕,先做幾年,起碼練個手藝,等過幾年再看,如果沒有手藝,就沒有吃飯的本事,以後會更難。他吃完後,我讓他休息會兒,別急,慢慢裝。
接下來,他説了一句讓我至今難忘的話,他講:我來北京幾年了,這是第一次跟陌生人聊天,平時累得回宿舍就躺下,每天4點就得起來,工友每天都累得説不了話,謝謝您能跟我説這麼多,北京還是有好人的!
在北京,有多少人跟這位小師傅一樣,過着類似,甚至遠不如他的生活呢?畢竟,他還是在一家很正規的大企業工作,收入有保障,團隊的領導跟他一樣是4點起牀,一樣的辛苦勞作。
今天身處996企業的人們,或許會講,他只是一個安裝工人,因為他曾經學習失敗,找不到更好的工作,所以才有今天的結局。是的,這樣的理由可以推及到醫院護工、外賣小哥,以及所有看似因為讀書“失敗”,而不得不從事體力勞動的人身上。可是,身處996企業的年輕人們,你們是否知道,無論在西歐還是日本,這些你們認為不值一提的體力勞動者,才是當年勞工運動意圖保護的人羣,才是美國曾經進步主義運動的主力軍,才是後來這些國家中產階層的主力?
我們認識世界的深度,取決於我們願意花多少時間去了解這個世界的運轉方式,取決於我們是否願意突破自己所在階層甚至國度,去追問為何我們身處今天這樣的環境,今天從何而來,明天又將往何而去。
在19世紀後期,美國一個工人通常每週工作6天,每天10小時。到1920年,工作時間減少到每週6天,每天8小時(戈登,2018)。1931年時,凱恩斯做了一個著名而錯誤的判斷,他認為,隨着社會生產率的快速提高,每個工人每週只需工作15小時(Keynes,1931)。顯然,這並未實現。8小時工作制被視為全球勞工運動的一次偉大勝利。這場勝利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一是勞動生產率在工作時間縮短後由於技術的進步繼續提高;二是縮短工作時間後,工人有更多閒暇消費,促進了新產業的出現和發展,從而促進了經濟進步;三是勞工運動得到了政治上的支持,立法約束勞動時間成為現實。
美國約翰霍普金斯大學社會學系貝弗裏·西爾弗(Beverly J. Silver)教授,於2003年出版了一部關於國際勞工史的重要著作——《勞工的力量》。在該書中譯本序言中,貝弗裏·西爾弗教授談到,“我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在製造業迅速擴張的地方將出現強大的新的勞工運動,尤其是在中國”。西爾弗教授可能萬萬沒有想到,今天中國關於勞工權益保護的大討論,竟然不是來自於製造業工人羣體,而是來自於享受並參與了資本+互聯網盛宴的新經濟就業者。這真是莫大一個諷刺。
不過,西爾弗教授的研究對於今天中國的新經濟羣體認識勞方與資方的關係,仍會有所幫助。在《勞工的力量》中,西爾弗教授分析,1930年代後美國之所以能夠實現勞資協調,也即在經濟危機之後能夠建立了“勞工-資本-國家”之間的社會契約關係,改善了所有美國工人的命運,也即僱主同意穩定地的提高工人的工資和福利,使其與勞動生產率的提高同步,乃是因為美國在當時即將成為20世紀主導產業的先鋒,也就是説,在20世紀中期的工業大生產領域,美國幾乎沒有國際競爭者,因此高利潤十分普遍,這些高利潤使勞工-資本的協議得以保障。新的領導產業及其產生的高利潤也允許產生新的工作,從而彌補了那些因為技術進步而失去的工作機會。
美國的這種勞資協調關係,一直持續到了1980年代。由於戰後全球化的推進,包括巴西、南非、韓國等後發國家加入到一般工業大生產之列,德國和日本也從戰後快速復甦,在汽車、船舶等大型工業生產領域對美國企業構成直接挑戰,美國工業大生產領域的絕對優勢不復存在,美國勞資協調的基礎,也就是美國工業企業的絕對高利潤不復存在,美國經濟下滑,變革聲起。此時,在美國,里根主義走上前台,打破勞資僵局;在英國,撒切爾夫人開始對戰後的國有化進行反擊,開啓了私有化之途。1980年代開始,又進入了自由主義的黃金時代。由於減税、打破勞資僵局和私有化帶來的人性釋放,使得英美經濟充滿活力,尤其是在電氣化革命方面,美國重新走在了全球前列。
西爾弗教授認為,對於包括中國在內的後發國家而言,不能期望去簡單重複美國推行的社會契約,因為美國模式很重要的一個前提,是有一個正處於上升期的新的主導產業所帶來的罕見的高利潤來為其提供財政基礎。美國大眾消費的社會契約無法被推廣到其他國家,否則將引起利潤率和生態可持續發展方面的嚴重危機。
羅斯福新政福利體系被打破後,在新自由主義主導下,為了平衡中下層的福利,美國開啓了信貸福利主義的大門。在低利率政策下,美國中下層通過便利的私人信貸,繼續實現着自己的美國夢。信貸福利主義的成功,一方面建立在全球化後生活必需品全面實現從海外低價進口的基礎之上,另方面仍然建立在美國工業主導地位決定的美元全球儲備貨幣基礎之上。前者決定了有產品可買而自己不用生產,後者決定了本國貨幣的購買力,可以讓進口產品處於低價狀態。然而,信貸福利主義的另一個前提,是美國的就業必須得到全面保障,而個人信貸不能走向旁氏。以上三個前提的實現,需要美國仍然有足夠強大的產業去保證美國貨仍然是全球必需品,以此來保障美元的價值,進而同時保障美國國內的充分就業。
然而,隨着全球化的深入,美國的優勢逐漸收縮到越來越少的產業,也就是以知識經濟為核心的高科技領域,和以美元為基礎的金融領域,而這兩個領域能夠容納的就業又是很少的。由於戰略判斷的失誤,美國過早的放棄了製造業基礎,導致在大工業時代的優勢產業,尤其是以汽車為核心製造業全面潰敗,產業工人一蹶不振,大量就業問題難以徹底解決,這些沒落產業所在的地區,今天也自然成為了特朗普的鐵票倉。
美國西北大學社會科學教授羅伯特·戈登,在其鉅著《美國增長的起落》中,從1870年起,論述至今,極其細微的分析了今天所謂的互聯網革命可能遠不及曾經的第一次和第二次工業革命給人類帶來的改變更大。150年前開始的電氣化革命,以及在化學、醫療、城市基礎建設方面的巨大成就,徹底改變了人類的壽命和生存狀態,管網化(水網、電網、氣網、公路、鐵路、航路)帶來了城市化和全球化,產品的種類和銷售範圍徹底改變。我們今天所處的世界,更像是150年前的延續,而不是新的開始。信息化時代的互聯網,究竟是否能夠像曾經的偉大成就那樣,徹底重塑人類的生活方式,仍是一個未知數。儘管今天的互聯網從業者、無人駕駛從業者、AI從業者仍在日復一日的強調自己將是未來,但在戈登教授看來,這些技術進步對人類的影響,可能將遠遠不如它們的前輩對人類能夠產生的影響。
我認為,今天中國996的從業者們,與其呼喊法律的保護,不如思考自己所處行業和企業的真實狀況,思考自己所在行業和企業到底已經創造、能夠創造多大的經濟價值和社會價值。在過往十餘年間,中國的資本與互聯網產業完美結合,誕生了若干龐然巨企,還有大量其實可有可無、只是打着“互聯網”這個美妙旗號的所謂“創新企業”。身處這個行業中的人羣,應當反思:
1、自工業革命以來,有多少企業能夠在沒有利潤追求的前提下生存,能夠生存多長時間?
2、自己的收入是來自企業正常的營收,還是來自投資人的出資?企業是在賺真金白銀,還是在持續燒別人的錢?
3、所在企業的未來是不是以上市為生存的必要條件,如果三五年內不能上市,企業是否還能以目前的規模存活?通常而言,金融資本能夠忍受的時間也就是三五年。畢竟,一支基金的存續期限也就是5-7年。
4、所在企業如果已經上市,通過公司披露文件或內部信息,能否儘量知曉企業是否存在業績承諾或者業績對賭安排,大概計算一下這些業績如果要完成,公司需要節省多少成本,或者擴大多少營收?這些成本的節省和營收的擴大,可能以什麼樣的方式實現?
5、你的老闆是不是在通過提高勞動強度來逼迫員工主動辭職而減少經濟性裁員帶來的企業額外支出?或者,你老闆的智商僅限於機械的模仿其他企業搞996?那你繼續待在這種企業是為了搞社會調查嗎?
如前所述,我一直沒有意願討論996這個問題,因為互聯網行業只是眾多行業中的小小一個。
我們經常高估互聯網平台企業對就業的影響。當我們大量討論互聯網企業的就業容納能力時,我們其實是將傳統行業的就業莫名其妙的包含了進去。例如,我們將製造業、物流業等行業的就業,僅僅因為通過互聯網渠道去實現,就號稱互聯網平台幫助了多少就業,究竟哪些是新增的,誰又去統計過呢?又比如,某些互聯網平台企業大肆宣揚快遞行業容納了多少從製造業退出的人羣,但有多少人知道,今天全中國的快遞從業人員,滿打滿算也就只有300萬,只佔全國就業總人數7.76億的0.38%呢?如果我們像美國曾經那樣,主動去工業化,進一步降低製造業的就業比例,讓7.76億人的一個零頭,比如,5000萬人進入到快遞行業,請問,我們這些新經濟巨頭們,能否承受得起呢?
我們今天所稱的互聯網行業,其實大部分時候只是在講中國若干家互聯網平台企業而已。我從不認為一個小小的互聯網行業能夠承載中國的就業和產業轉型升級。今天媒體過度關注這個行業,僅僅是因為互聯網企業恰好處於能夠控制和影響媒體的位置,在全球,這都是同樣的問題。大多數人認為媒體關注的就是最關鍵的,然而,事實遠非如此。所以,996的從業人員們,最好也不要因為被媒體過度關注,就真的認為自己多麼與眾不同。當你認為自己與眾不同時,應當思考,那些你絲毫看不起的木匠、鐵匠、建築工人、快遞員、醫院護工,如果在先發國家,你們跟他們的收入差距可能不會是多麼懸殊。反過來講,如果你真的是一個具有硬核本領的高科技人才,你想早點退休,或者,換一份更輕鬆的工作,絕非會是一件很困難的事。
儘管今天996的從業人員們非常熱衷於引述勞工史的資料,但我在這裏只想潑盆冷水,因為你們根本不在任何勞工組織可能關注到的範圍內。如果你們願意瞭解自己的分類,我會很樂意告訴你們,在美國,可能你們所處的行業,正是被真正的勞工階層所敵視的。
然而,這不代表你們的吶喊沒有意義。我認為關於996吶喊的最大意義,不是996的從業人員可以換來一份更輕鬆的工作。恰恰相反,因為資本補貼的侷限性,因為互聯網企業本身盈利能力的侷限性,因為前期資本補貼創造了大量無效的工作崗位,形成了大量的行業薪酬泡沫,所以,這個行業遲早會有一場來自市場化壓力的薪酬變革。無非就是兩個結果,一是淘汰相當部分冗員,保持目前的薪酬;二是全面降薪,或者變相降薪,減少冗員的淘汰。而真正有硬核實力的企業會在此期間提升關鍵人員的薪酬。關於996吶喊的最大意義,是這個行業的人員,開始反思自己所處的環境,開始長遠的思考自己的未來,而不是既想維持目前的薪酬水平,還要過上更安穩的日子。畢竟,我們的互聯網企業,至今為止,沒有一家能夠稱得上是“國際企業”,也就是説,今天我們的互聯網企業,都是一個個只能“魚肉鄉里”而不能“魚肉海外”的巨獸。如果你還沒有忘記的話,美國曾經長達幾十年的勞資協調,是出現在美國工業企業處於絕對領先地位,能夠“魚肉海外”幾十年的輝煌時代。那麼請問,你有什麼資格去幻想自己比曾經的美國產業工人過得更好呢?
儘管有讀者誠懇的詢問,儘管有不少朋友都身處996的環境中,但我仍然有必要講出以上真實的想法。雞湯的麻木,永遠無法替代現實的殘酷。我們有機會變得更好,但需要我們對歷史有更深刻的認知。再過一段時間,我會完整的講述一個,長達六十年的,關於全球產業變遷的故事。或許我們可以更深刻的理解,為什麼我們身處在今天這樣的環境中,我們究竟從何而來,又將往何而去。
以上。
參考資料:
Keynes,Economic Possibilities for Our Grandchildren, in Essays in Persuasion. London : MacMillan, pp.358-74.
羅伯特戈登,《美國增長的起落》,中信出版集團,2018
西爾弗,《勞工的力量:1870年以來的工人運動與全球化》,社科文獻出版社,2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