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鄉情更怯_風聞
驱逐舰051-人民主体的历史和政治哲学。2019-04-15 10:41
去年清明回鄉祭祖兼探親的時候,無意中許下過一樁心願。
那天,表弟開着車首先送我們一家到了堂姐家門口。
堂姐當時還在她的養豬場裏忙着沒回來,只有她一大一小兩個小孫女在那兒。小的在玩兒,大的那個年齡看起來和女兒差不多,坐在門檻上,忽閃着亮亮的大眼睛,垂下長長的黑睫毛,在翻着一本已經很破很破的課本。
等堂姐回來那陣兒,表弟、我爸媽和妻子、女兒都先下了車活動筋骨去了——畢竟走了兩個多小時公路加山路的車程。
我懶得下去,坐在副駕駛座上,一邊打開車門透氣兒,一邊拿出隨身帶的一本《艦載武器》翻閲了起來。
那敞開的車門,剛好就對着堂姐的大孫女坐着的地方。
《艦載武器》是一本女孩子不會感興趣的挺專業的軍事雜誌——可是你得知道,這是一本16開銅版彩印的雜誌啊:翻開一頁,那是蔚藍的大海和航行的艦隊;又翻一頁,是壯觀的軍港和停泊的潛艇;再翻一頁,威武的航空母艦;再翻一頁:穿着白色軍服,在戰旗下列隊敬禮的英俊挺拔的水兵……

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那忽閃忽閃的大眼睛被吸引過來了,一眨不眨地直盯着那些夢幻般的全綵的書頁……
當我翻着翻着,注意到身邊多了一雙眼睛的時候,那可愛的小女孩兒好像被驚着了,害羞地跑了開去。
門檻上留下了那本已經翻得沒有封面,捲了角,而且密密麻麻寫滿了稚嫩的字跡的課本。
我問她:“你想看這本兒書啊?”
她的臉紅得像個小蘋果似的輕輕點點頭。
這時堂姐也回來了。
我們進屋去坐的時候,我注意到這一家裏除了幾本掛曆、幾張舊報紙和孩子的幾本課本以外,確實一本其它的書也沒有。
這就是老家的孩子們的世界呀,難怪她那樣眼巴巴地盯着我手裏那本對她來説像夢一樣的雜誌。
臨走的時候,我悄悄地對她説:“下次叔爺爺一定給你帶好看的書過來!”
忽閃着的大眼睛,一下笑成了彎彎的月牙兒。
是啊,清明節是回鄉祭祖的時候。可是,去緬懷先人,學習先人,終究是為了後人,為了後人一代更比一代強,一代更比一代有見識,有出息,這才是家族也好,國家也好的真正意義所在,也是我們能拿出來告慰祖先的最光彩的業績。
不是嗎?
可大人們是多麼健忘呀。
今年春節後,有個堂哥喬遷新居,請我們一家回去喝酒。席間又碰見了堂姐和她的孫子孫女們,但是我實在沒想到會在這兒碰見她們一家,書自然是沒有帶。不過還好,她理解的“下次”應該是指“下次清明節”,所以也沒有顯出特別失望的樣子。爸爸媽媽她們也特別喜歡這個聰明漂亮的侄重孫女,一個勁兒地邀請她到城裏去玩,一個勁兒向她描述着城裏的動物園、城裏的電影院、城裏的大學……小女孩兒被説得躍躍欲試的,不過,這聽話的孩子還是表示:
“得爸爸媽媽同意。”
這可就沒戲了:她爸爸媽媽一年到頭兒在外打工,好不容易春節和父母、女兒團聚幾天,哪兒能捨得放孩子和我們去城裏呢?
回到家,我跟爸媽和妻子、女兒説了鄉下的這個侄孫女很想很想看書的事兒。
今年清明回鄉,是另一位表弟又開着車來送我們。
妻子今年回她自己的家鄉探親去了。爸媽和女兒為了回鄉,除了掃墓的用品,還給鄉下的親朋們準備了好多好多東西:衣服、水果、牛奶、玩具、營養品——女兒還特地裝了滿滿一袋書:都是我小時候看過的以及女兒看過的童話書、故事書、科普書、作文書、還有漫畫、連環畫之類孩子們最愛的書。
然而大人們是多麼健忘啊。
我們沿着萬里晴空下的高速公路往南飛馳到半道,津津有味地聊起鄉下那幫孩子們,才驀然想起:
方才我們這些大人忙着一箱箱搬東西到汽車後備箱的時候,壓根兒就沒把女兒準備的那個裝書的布袋子拿下來!
這回到了堂姐家,爸媽一個勁兒道歉説忘了把孫女給小姐姐準備的書帶來了。
堂姐自然是憨笑着説沒關係,你們帶了這麼多東西來,已經夠麻煩你們了。
可是一直在偷偷打量我們和我們的汽車的那雙忽閃閃的大眼睛,一時間是透着多麼黯然,多麼失望的神情呀。
是啊,我們這些大人哪,我們這些大人。
我們年年記得幾十幾百年前的先人,年年記得牛奶、蘋果、玩具、衣服,等等,等等,記得用這一切把汽車塞得滿滿的,可為什麼,為什麼偏偏就忘記了那雙渴望看書的大眼睛,忘記了把她嚮往的那個新鮮的、有趣的、充滿了美麗的風景、神奇的夢想、精彩的故事的天大地大的世界,認認真真地裝進我們的心,裝進汽車,一起帶進這山坳,帶給守着一本翻爛了的課本,日思夜想的她呢?
還好,孩子並不那樣脆弱。她知道城裏的妹妹是誠心誠意地要帶書給她的,責任只在我們這些她不知道是為什麼事忙昏了頭,屢次説話不算數的大人。
小姐妹倆還是高高興興地説笑起來,玩起來。
還能怎麼辦呢?
“好吧,等到明年……”我想。
是啊,等到明年。
等到明年這個時節,春風還會吹過這山野,吹進這山坳;
春雨還會滋潤這無邊無際的稻田和茶林。
那個時候呀,我們可千萬別再忘記:
山坳裏的門檻邊,已經翻爛了的課本前,有一雙長長的黑睫毛簇擁着的忽閃忽閃的清澈的大眼睛;有一顆求知的種子,在一位山裏小姑娘的心裏默默地、倔強地發芽,生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