擁有J 罩杯的女孩_風聞
真实故事计划-每天一个打动人心的原创真实故事2019-04-16 17:02
二十一歲那年,J罩杯的她切掉了五個罩杯。她以為自己切除了人生的重負,沒想到審視和壓迫卻如影隨形。
一
靳魏坤的生活是從2010年開始脱軌的。
那年初春她滿二十一歲,丹鳳眼,方頜角,靠着當模特和藥品推銷員,賺了一筆小錢。她盤算着做個手術,一個開不了口問家裏要錢的手術。
A、B、C、D、E、F、G,H,I……在説到“J” 這個單詞的時候,靳魏坤習慣用中文的“勾”來代替,以避免聽的人不敢相信那是一個排名第十的字母。這個字母是她的胸圍。
“像西瓜一樣大,一到夏天就捂痱子,得把它翻起來擦汗。”她笑着用雙手在空氣裏比了一個撩胸的動作,動作幅度接近撩起一公斤的水袋。J 罩杯的胸,不穿胸罩的時候,乳頭能垂到肚臍眼。
那年,她穿着條紋服被推進了手術室,自費做縮胸手術。
手術室屬於一家新開的民營整形機構,一百多平方米的大廳像五星級酒店一樣明亮豪華,逼真的假體被整齊地盛放在展示牆的玻璃罩裏。
她去過三甲醫院,那裏人來人往,每個醫生是公事公辦的口吻,她感覺不受重視。這兒不一樣,有一對一諮詢師,還有專屬的恢復病房。涉及專業問題,醫生在場解答,給她被尊重的感覺。諮詢師笑着把合同遞給她:“我們一定給你找最好的胸部整形專家來做,手術三天之後就能出院。”靳魏坤沒怎麼看,就簽了下來。
手術室裏,她的手被綁上約束帶,但她並不感覺恐懼。重生的喜悦,沖刷掉了這一切。
二
晚上醒來的時候,她已經在單人病房,胸部被切掉了五個罩杯,但還腫着看不出縮小的跡象。醫院配餐裏有雞肉和蔬菜,可能是餓了,她覺得可口。
那是她人生裏無限貼近正軌的幾天。暢快的奔跑、能游泳的夏天,涼爽的吊帶衫、走路能夠看到腳尖、吃飯不會掉在胸前,這些微小到正常人習以為常的事情,她終於能夠擁有。
還有更重要的是尊嚴,作為一個真正的人的尊嚴。
作者圖|靳魏坤在北京
十三四歲,女生髮育的年紀,流行一種特別的小遊戲,互相用手指戳胸脯。那裏小蘑菇開始冒頭,棕色的乳暈變得蓬鬆,和幾乎同時到來的初潮一起,被戳的痛感宣告着少女時代的開端。
第一次發現自己不太一樣,是去公共浴室。三三兩兩和朋友泡在熱水池裏,同行的女生看到之後説:“你的胸為什麼那麼大?”她低頭髮現自己的錐形確實和別人不在同一個“年紀”。被説得多了,她便不再去公共浴池。
十六歲的時候,靳魏坤四十公斤,胸已經長成了E罩杯,每天她都希望它們能長得慢一點,因為已經到了不能輕易被遮掩的程度。她開始有“大咪咪”等奇奇怪怪的外號,體育課跑步的時候胸不聽話地上下顛簸,在不懂事的青春時代,“波濤洶湧”這樣的成語,有它另外的含義。
“走哪兒都有人對你指指點點,不就是胸嗎?有什麼好看的?”她走在人羣裏,她這個人好像是可有可無的,女生看她的胸,男生也看她的胸。偶爾去超市買東西趴在玻璃櫃上,售貨員阿姨睥睨着眼睛看她沒遮好、些微露出來的乳溝。
如果只有這些,其實也還好,但慢慢長大,她成了某一種獵物。
中學的一天晚上,靳魏坤去參加一個朋友的生日聚會。中途,她一個人去一樓院子裏上了洗手間。 要上樓的時候,有個男生堵住了她。
天已經漆黑了,二樓的燈開着,但是毛茸茸地顯得距離遙遠。她認出了那個人,是聚會上一個年紀二十出頭的男生。還來不及讀取他臉上的表情,他扯着她的胳膊往一樓一個小黑屋裏拽,伸手就開始摸自己的胸。
“害怕,是真的害怕。”她特別大聲地求救,但沒有人聽到,在他準備進一步動作的時候,她揣了他一腳才逃開。
那天出門,她是偷偷溜出來的,因為爸媽時常叮囑:女孩子不要晚出門,不安全。所以她沒有報警,也沒有告訴爸媽,感覺自己做了錯事。
這樣的事情並不罕見,只是情節或輕或重。她早就知道,一切源頭在於她過於碩大的胸。在某些男性的眼裏,它代表着放蕩和容易得手。“他(們)會覺得好像你就是一個比較容易接觸的女孩子,”靳魏坤遇到性騷擾總是默默地忍受,但又感到不解,“有一些人思想很奇怪你知道嗎?他好像就覺得,你好像接觸的男人多了,胸才發育得那麼快,才長得這麼那啥。”
“縮胸不是為了美什麼的,我只想當個正常人。”這樣的話,她説了不下三次。
三
做完手術的第三天,靳魏坤在家裏換藥,對着鏡子看到右側乳頭的右下方多出來一塊指甲蓋大小的瘢痕。圓的,黑的,像發黴了一樣。
她趕到醫院詢問情況。醫生用十釐米長的細針戳進她的兩側乳房,右邊沒感覺。然後又再戳了幾次,還是沒感覺。
醫生説兩邊胸恢復程度不一樣,回家再等幾天。她回了家,感覺每多照一次鏡子,那個黴點就擴大一些,第五天的時候,整個右側乳房都黑了。“組織全壞死了。”這是她後來知道的。
生活徹底宣佈失控。醫院沒修復好自己的胸,把它切成了殘疾。靳魏坤回到家裏,整晚整晚地失眠,手術不能沾水,她半年沒有洗澡。家裏沒有人為她出頭,爸爸反而説:“讓你造,真丟人。”和性沾邊,是乳房這個器官的原罪。而談性色變,是中國人的原罪。
爸爸是後爸,家裏有個弟弟,他們是一家人。自己作為母親上一段婚姻的附屬品,一直是可有可無的角色。從醫院回來一個月之後,傷口依然沒有長好的趨勢,傍晚她站在陽台邊上,伸出一隻腳,決定去死。但是被發現了,沒死成。
靳魏坤開始沒日沒夜地在網上曝光那家醫院,一天發幾百個帖,還聯繫了央視記者,最後主刀醫生被吊銷執照。
2013年,她去拍了一套藝術照,如果假裝不知道胸是壞的,看上去是一個正常人。“那時候也有男孩子追,但是不敢談,就是自卑,覺得自己連個正常女人都不算。”靳魏坤説。
作者圖|縮胸之後拍的藝術照
生活不知道怎麼繼續下去的時候,有個朋友介紹她去一檔整形節目,叫《許願清單》,那是韓國提供免費整形的綜藝節目《Let美人》的中國版,之前有一名巨乳症患者曾在裏面得到了治療。
那年,中國第一次超過美國成為赴韓國整容人口最多的國家。有種説法是,女生和女神之間只差了一張去韓國的機票,韓國的江南區的狎鷗亭有一條街分佈了韓國2/3的整形醫院。
靳魏坤通過了韓國和中國電視台的海選,2014年1月搭上了去韓國的飛機。
四
機票是預先定好的,她和參加節目的另外幾個姑娘從北京出發去首爾。在空中那兩個多個小時,她們坐在一起偶爾聊天,能想到的都是失勢的人生從此被扭轉的畫面。
靳魏坤迫切地想要成為一個正常女人。因為只有正常,她才能組建自己的家庭,過上最簡單平淡的生活,沒有乳頭的乳房肯定算不上正常。
去韓國是靳魏坤第一次出國。在出發之前,為了辦護照,她拍了一張嚴肅的證件照,那成了她關於自己臉的最後記憶。
作者圖|臉部手術前的護照照片
飛機落地之後,她不僅做了胸,還換了一張臉。從2014年1月14日到2月4日,她接受了3次12項手術,除了胸部修復之外,她還切掉了下頜骨,做了隆鼻,動了眼睛。
她用很現實的理由説服自己:“胸做好了,沒有辦法在舞台上展示。他(院方)希望幫我改善一下面部,方便做展示。只要他們願意幫我做胸,那就讓人家動一下臉,最起碼給人打個廣告。”
上手術枱的時候,靳魏坤感覺有點不對勁,可能是術前準備太倉促,手術室也並不感覺那麼幹淨。但那12項手術確實並沒有讓她變得更好,除了胸之外,她的臉也被毀了,歐式雙眼皮取代了原本的丹鳳眼,鼻樑拔地而起,她的氣質從冷麗變成了濃豔,更糟糕的是,顴骨不對稱,鼻子假體是歪的,下巴也是歪的,導致嘴唇無法完整閉合。她找醫生維權,醫生用手給她掰了掰假體,説沒有問題。
她幾乎要崩潰了,不能理解為什麼電視台和韓國這兩個看起來權威的地方,合在一起把自己變成了一個醜陋的人。在家等術後消腫的日子裏,她穿棉毛衫和厚外套,把家裏所有的鏡子都藏了起來,連刷牙都不想看到自己那張臉。
後來,她發現和自己一樣整形失敗的還大有人在。有個女生因為正顎手術導致下巴錯位,牙齒無法閉合。還有個女生因為顴骨手術失敗,導致眼睛無法正常閉合。
那條匯聚了不止八百多家整形機構的“美麗街”,並不是每一個醫院都正規,也並不是每一個醫生都有執照。很多去做手術的女生本身樣貌不差,但在那一整條街華麗的海報後面,它兜售的不只是美麗的外表,而是刻板化的女性氣質在當下這個社會里帶來的認可、關注和愛。這些是無法用錢來衡量的東西,但在這條街上,它用金錢的方式提供了捷徑。
五
2014到2016年,靳魏坤這三個字開始成為一個公眾人物的名字。像在2010年在太原做的那樣,她開始尋求媒體的幫助,把自己作為整形失敗的典型暴露在網站頭條裏,暴露在新聞彈窗裏。
她也因此認識了一羣整形受害者,她們用偌大的塑料紙印上自己手術失敗的照片,在韓國的街頭戴着帽子和墨鏡進行示威,但結果總不如人意。
還有同行的女生,因為去醫院要説法被關進警察局拘留了十五天。“她就是手術失敗了想要個解釋,結果被抓緊去和真的罪犯關在一起,在裏面被他們欺負,回國之後精神就不正常了。”
在維權這三四年裏,靳魏坤經歷了至少三名女性的自殺。用她的話來説,昨天還在聊微信,第二天人就沒了。她知道那種處境,縮胸手術失敗的時候,她也曾經想過去死。
但現在,因為奇特的經歷,和乳房這個敏感的器官,她比其它受害者得到了更多的關注。有部分整形機構提出來免費給她做修復,可背後都充滿了利益的味道。為了修復破碎的胸和臉,她已經做了10次17項的手術,她收穫的結局是,一大塊黑色的瘢痕覆蓋在她右胸的中央,乳頭乳暈都已經缺失,臉上被釘入了十二根釘子。
2016年8月5日,靳魏坤登上了《我是演説家》的舞台,那時她剛剛結束全臉修復不久,有些地方細看還沒有完全恢復。她笑着在裏面唱:“我的臉我的眼睛鼻子下巴,我的酒窩,全都是假的假的。”
六
在高中畢業之後,為了養活自己,她做過各種各樣的工作賺錢。其中就有模特,大學時,她跟一羣朋友去北京電影學院的門口蹲過一陣子,拿到了自己第一個廣告。那之後,她慢慢開始成為一名演員。
《我是演説家》之後,她獲得了小小的名氣,微博粉絲數也慢慢增長到了今天的三萬五千。她決定投入新的生活,積極地跑劇組面試,大大小小的戲約從年頭排到了年尾。此時她的臉部基本修復好了,但那種濃豔的氣質愈加明顯,接的角色裏,大多要求性感和賣弄風情,扮演陪酒小姐也不鮮見。
作者圖|參演的電視劇劇照
她以為只要切除了胸部的重負,就不會再有人對她指指點點,但那種審視和壓迫卻依舊如影隨形。
有部戲拍完之後,一名男導演在門口堵着,要請她晚上吃飯,説有事情要談。她跟着去了一個偏僻的餐廳,吃飯的時候他一直説喜歡她,想和她談戀愛,還時不時摸摸她的頭,想抱住她。同行的一個朋友在旁邊送話:“X導現在手裏有很多資源,拍戲不用發愁。”
那種年少時候,對男性的排斥感又翻了上來,特別是吃完飯,只剩下他們二人,他在熹微燈光下對自己污言穢語的時候。
“我當演員是因為人生太苦了,你知道嗎?”靳魏坤説。
在表演的時候,她可以成為任何人,而不是她自己。拍戲的好處在於,一場戲就算再撕心裂肺,導演喊卡的那一聲,一切就都停了,但她的生活不是,永遠都不知道是這一站,還是下一站更痛苦。
在演戲上,她從來不挑角色,只求能夠抽離自己。“這個圈子其實不太適合我的性格,我做不到八面玲瓏,也不是那種能演的人,潛規則這種放我身上門兒都沒有。”
七
靳魏坤花了一段時間,去習慣自己的臉。因為現在的她和二十歲的自己已經完全不一樣了,正常尺寸的豐滿胸部,大眼睛,高鼻樑,尖下巴,吹彈可破的皮膚,以及標準的瓜子臉,有人説她長得像張馨予。但靳魏坤的性格並不像那張臉看起來那麼性感温柔,而是更像一個男孩兒。
作者圖|2018年初春
“一個人的臉要和她本來的氣質相符合。如果你是一個很王熙鳳的人,卻整了一張林黛玉的臉,看起來就會很奇怪。”她最近在做一款關於整形的視頻節目,接納自己本來的樣子是她想要宣揚的價值觀。
2017年下半年,她以為遇到了真愛。那個男生會穿越半個北京城去給她送吃的;怕她拍戲冷給她送毯子;坐車的時候靳魏坤頭靠在窗户上,外面有輛車過去他會貼心地扶住她的額頭。
有一次,她在外面錄節目到很晚,出演播廳發現他一直在外面等着。坐下來,他就當着整個大廳的人給她脱掉高跟鞋揉腳,從來沒有人這麼對待過自己。
愛情對她來説無比重要,因為它代表這麼多年一直折騰的目標——被一個人理解和愛,組建屬於自己的家庭。
慢慢相處下來,靳魏坤發現他愛上的,可能只是對自己的想象,或者説是對外貌的想象。對方會希望她能夠偶爾撒嬌,在去看電影的時候主動挽住他的胳膊。
不知道是從哪一天開始,男生在網上看到了《我是演説家》的視頻和她整容前的圖片,就變了。兩個人好不容易見上一面,吃飯的時候男生會冷不丁地問她:“你以前怎麼那麼醜?你怎麼那麼愛慕虛榮?”
整容就等於愛慕虛榮,不管是因為什麼原因,上節目更是愛慕虛榮,不管是什麼動機。很多人都是這樣想的,靳魏坤很清楚。她也不知道要怎麼去回答這些問題,因為辯解無用,這個時代在網上看到的就是事實。
也不是沒有理解自己的人,去年有個愛慕對象寫過一封情書給她,內容大概是他完全能夠理解這些年她所經歷的痛苦,他不介意所有外界指責她的話,因為心疼她。“如果他(前男友)能對我説這些該多好?”
他們最終選擇了分手。
從小她被胸束縛,等做了手術之後,又被這張過於豔麗的臉龐困擾。她不缺喜歡那張臉的人,但是真正的自己呢?那個大大咧咧的,爽朗,不擅長撒嬌的她,也希望能夠被愛和尊重。
又是初春,柳絮飄滿了北京城。
在八年前,她躺在手術室,山西太原的初春已經不像冬天那麼冷,麻醉還沒有抵達中樞之前,護士用鑷子拿着棉球蘸碘酒一層層地塗抹她的乳房,涼颼颼的。那是完整的乳房最後一次留給她的觸覺。
-END-
作者 馬拉拉,現為真故編輯
編輯 | 姚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