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武俠已死?——親歷大陸武俠興衰史_風聞
栩先生-栩先生官方账号-微信公众号:栩先生(superMr_xu)2019-04-17 09:52
文 | 李栩然
首發 | 栩先生(ID:superMr_xu)
最近,金庸老爺子訴江南侵權案,將久未出現過熱點的武俠推上了風口浪尖,我忽然很想用一篇文章來為自己的武俠生涯做個了結。
就算沒有人看,也當是我對那本傳奇的雜誌、那些才華橫溢的作者們最後的紀念。
這不是故事,也不是雞湯,這是我曾經經歷過的最沉重而美好的回憶之一。
鳳歌,小椴,時未寒,江南,孫曉,方白羽,李亮,楊叛,滄月,步非煙,蕭如瑟,扶蘭,夏洛,楚惜刀,沈纓纓,夏生,慕容無言,三月初七……
我相信你們至少聽過其中一個,然而這些當年如日中天的名字們,終於現在已幾乎無人提起,甚至於,我現在都很難去相信當年武俠盛世時,他們一本書可以賣幾百萬冊,一次籤售可以萬人空巷。
而我,則在他們由鼎盛走向衰落時,親眼見證了太多的不甘、奮起與無奈,就像是黃昏降臨時,目睹了天邊最後一抹久久不願散去的金色餘暉。
他們的日漸沒落,不僅僅唱響了這一代新武俠的集體衰亡,更預示着傳統雜誌的窮途末路。
是的,我要説的,是那本傳奇的《今古傳奇·武俠版》;要説的這個行業,被韓雲波稱之為“大陸新武俠”。
1.
當我大學第一次站到《今古傳奇·武俠版》的門口時,他們都以為我是瘋了。
我曾是一個重度的武俠迷,所以當大三實習時,我毫不猶豫地選擇一個人跑到了武俠版編輯部。好説歹説,門口保安放我進去後,遇到的第一個人,是當時武俠版的編輯部主任廖翼穎(另一個編輯部主任是李逾求),當她聽説我是自己來找實習的時候,那一副白日見鬼的表情我至今難忘。
因為,武俠版從沒有這麼招過實習生,更沒有自己跑那麼遠來找實習的。
我這TM才是真愛啊。
如果她當時簡單把我打發走了,可能也就沒有後面的故事了,但她那天鬼使神差地説了句:我們不招實習生的。但是……主編在辦公室裏,要不你去問問他。
彼時的武俠版主編是“木劍客”,在武俠版最輝煌的時候,他是全國十大新鋭主編,一手發掘出了滄月、步非煙等一干牛人,在大陸新武俠的江湖裏是一個可以翻雲覆雨的人物。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他,一個温潤如玉、風度翩翩的大叔。我在他面前講了我的來意,把我大學時寫的武俠小説給他看,跟他聊了很多我對武俠的看法。
或許是被我這種不要臉的精神所震驚,再一次鬼使神差的,主編答應讓我暑期在武俠版短暫實習。
那時,距離武俠版最輝煌的時候已經過去了好幾年。
從木劍客主事武俠版,打造“大陸新武俠”概念,大力發掘新鋭武俠作者,到鳳歌接手主編,連載《崑崙》《滄海》,武俠版最鼎盛時期的發行量一度達到了大幾十萬,離“百萬大刊”的稱號僅有一步之遙,書攤、報刊亭、車站、學生的抽屜……那本薄薄的背後還有各種擦邊小廣告的小冊子,真的到處都是。
可惜,這些也都已經過去了,等到我實習的時候,武俠版的發行量已經萎縮到十多萬、甚至幾萬,知名作家也是有一搭沒一搭的寫着,而且因為收益太低,許多以此為生的作者經常處於朝不保夕的狀態中。
在《今古傳奇》報業集團內部,武俠版的收益和影響力甚至開始落後於講各種小道獵奇故事的《故事版》了。
眼看着武俠版日漸衰落,《今古傳奇》的高層也急了,將在《故事版》任主編的木劍客又請了回來。
我去實習的時候,他剛回到武俠版沒多久,每天都在費盡心力地琢磨着怎麼去力挽狂瀾於即倒,怎麼才能扶大廈於將傾。
2.
武俠版編輯部的氛圍是非常好的,副主編傲月寒,編輯部主任廖翼穎,俠客社區大管家婉兒,美麗大方的路邊,文藝氣息濃厚的美編恆子哥……雖然當時整體效益不是很好,但大家還是扯談説笑,有時候對着俠客社區裏的帖子都能一屋子人笑半天。
特別是當我畢業後進入了一家大央企,與央企那如汪洋大海、盤根錯節的人際關係和工作業務相比,武俠編輯部單純地像山間的一汪清泉。
所以暑期實習結束後,我選擇留下來繼續實習,如果一切順利,我可能會在畢業之後直接進入武俠版工作。
而在編輯部後面的宿舍裏,則住着楊叛等作者,時不時也過來跟我們一起扯扯談、打打牌。
——這其實是木劍客的一大創意,將一些武俠作者網羅到武俠版編輯部來,提供食宿等穩定環境,甚至提前預支稿酬,解決生活的燃眉之急。
而他們的任務則是抓緊寫作,為當時極度缺乏優質內容的武俠版供稿。
想法很好,但效果卻差強人意。
一方面是好的武俠小説的創作,非常需要積澱,不是起點小説那種日更上萬字的寫法;另一方面,預支稿酬的方式,讓這些作者壓力巨大,每天可能都處於違約的焦慮中。
所以,木劍客的這種做法只能是一種應急之法。
另一方面,他利用自己在武俠江湖裏的號召力,重新聯繫了許多久未創作武俠的知名作者,再次提筆為武俠版創作小説,並努力挖掘一些新作者,寫《蜀山的少年》的夏生,寫《綠林七宗罪》的三月初七,寫《王天逸行俠記》的缺月梧桐都是那個時間段推出的新作者。
但事實上,這些都是他挽留老讀者的權宜之計。
當時的他,將復興武俠的真正重頭壓在了90後身上。
我去實習時,武俠版策劃的“A90”武俠小説賽正如火如荼地進行着。
所謂的“A90”就是每期邀請一位知名武俠小説作者定一個主題,所有武俠版的年輕讀者都可以圍繞主題寫短篇武俠,然後評獎。
A90是一種很類似於當年萌芽雜誌搞“新概念作文大賽”的做法。
既可以推動武俠版雜誌進入新生代羣體的閲讀視野,圍繞着年輕人的閲讀品味做些改變,更重要的是也可以藉機推出一些新的武俠作者,再通過他們,反過來推動武俠在年輕讀者羣裏的再次復興。
我只能説,當時的主編木劍客的眼光已不僅僅是在武俠版上了,他有更大的野心——去改變當前的武俠格局,從作者到讀者再到載體全方位的改變。
如果成功,將毫無疑問地解決武俠版所面臨的所有問題,而且將帶來更深遠的影響。
如果,“如果”真的發生了的話。
依靠木劍客強大的號召力,當時很多知名作者都給武俠版出過題,比如鳳歌、九把刀、滄月、步非煙、江南,甚至還有南派三叔,我至今記得三叔當時出了個腦洞大開的題目《中空的大山》,於是,那一期N多作者都直接把參賽稿寫成了盜墓小説,唯一不同的是,主角會武功。
稿子收上來後,木劍客的臉都看綠了……
暑期後的一天,木劍客捏着一張紙條將我叫進了辦公室。
那是一張寫着武漢某高校文學社社長名字和聯繫方式的紙條。
“我希望你挑戰下自己,將我們的‘A90’比賽帶進高校,從武漢的高校開始做起,慢慢推廣到全國。”木劍客把紙條遞給我,看着一臉懵逼的我。
然後又意味深長地説了句:“當年傲月寒(時任武俠版副主編)剛來武俠版的時候,正好武俠版一週年紀念,我就給了她一個任務,去香港找金庸,最後她單槍匹馬地見到了金庸,並請金庸題了字,當時金庸就寫了“盛世江湖”幾個字……”
這幾個字,很長一段時間都被放在武俠版封面上最顯眼的位置上。
可惜,盛世不再後,江湖也就失去了存在的價值。
3.
説來好笑,收到那個紙條後,我一點都沒有放在心上。
原因很簡單,我完全把這當成了木劍客一時的心血來潮,畢竟把這沒幾個人關注、沒幾個人參與的“邊緣性”寫作比賽推廣到全國,説説就好,又不給錢、又不給人,這TM如何着手去幹啊。
要知道,那年頭連新概念都辦不下去了啊。
直到第二週的編輯部例會上,木劍客突然一反常態,十分嚴厲地向我下達了軍令狀:
在明年7月活動完成之前,完成10座城市50所高校的A90高校循環賽。
附加一個前提條件:
沒有經費,就你一個人。
我欲哭無淚,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了工作的壓力,被逼無奈之下,只能自己通過各種方式蒐集高校聯繫方式,並開始與浙江、武漢的幾所高校進行洽談。
編輯部裏其他人也只是把這件事當成了木劍客突然的一個念頭,能不能做成、能做成什麼樣,誰也不關心,只有主任偶爾八卦性質地問一下進度。
但我天生不服輸,硬是咬着牙堅持了一個多月。
中間坑爹、崩潰的過程有很多,因為不僅所有的策劃、洽談、執行都只有我一個人,甚至聯繫印海報、到高校裏去送海報也都是我一個人。
而且真的沒有一分錢,連海報都是武俠版的印刷公司順便印的。
一個多月後,我居然真的在武漢的十所知名高校裏搞成了一次循環賽,參與人數還不少。
接下來的第二個月,我遙控指揮,在浙江的幾所高校裏也搞成了循環賽。
引起了一些關注,也確實帶動了雜誌的銷量。
其間,我還抽空為武俠版在人人網上申請了公共頁面,成為人人網上最早進駐的幾家媒體之一。
這下編輯部裏開始第一次開始認真研究這個事兒了,通過和木劍客反覆討論,總結前兩次的經驗,我們都覺得以一個地區的高校為軸心,發掘和推出年輕作者,推廣新武俠,是能幹出點名堂來的事兒。
關鍵是,還不怎麼花錢。
在武漢、浙江地區取得初步成效後,我將目光瞄向了上海,這個除北京外,高校最集中、年輕武俠受眾最多的地方——為什麼沒有選在北京,因為北京高校逼格太高,我很怕到時候沒人蔘與。
有了前兩次成功經驗的鼓勵,我和木劍客準備在上海地區搞出一個小小的高潮。
不僅要吸引更多的高校參與,而且還要在最後評選結果出來後,邀請嘉賓在上海地區搞一個盛大的頒獎盛典。
為了解決經費的問題,我想到了拉贊助,自己悄悄開始聯繫幾家遊戲公司。
很可惜,那時的武俠早已沒有了當年的影響力,幾家大的遊戲公司耐心聽完我的介紹後,都友善地表示了婉拒。
一直到整個上海賽都快結束的時候,才有一家剛成立沒多久、急於宣傳自己做的新遊戲的公司同意合作,條件很苛刻,經費也不多,但已經夠我們解決在上海搞比賽、頒獎的一系列活動了。
錢搞定了。
剩下的就是比賽本身了。
因為前期與上海高校洽談溝通的情況,最後的比賽階段,整個上海地區包括復旦、上交等在內的十多家知名高校全都參與了進來,那一期收到的參賽稿件遠超武漢和浙江地區。
一切都預示着,接下來我們順勢推出的頒獎盛典以及後面一系列的安排都將會是順水推舟。
更重要的是,按照當時我的推廣進度,不到第二年的七月,就能完成木劍客佈置的“10座城市、50所高校”的目標。
但一切會那麼順利嗎?
4.
被當時A90大賽如火如荼的景象所鼓舞,在我們出發去上海之前,木劍客躊躇滿志地向《今古傳奇》報業集團提交了一份詳盡的改革計劃,從內容到版式再到作者培養都將有翻天覆地的變化,核心就是適應90後新生代讀者羣的閲讀品味。
我曾有幸參與了當時的《今古傳奇》集團高層對改革計劃書的審議會。
全程就是無情的屠戮。
報社高層對方案表示了反對。
原因很簡單,他們覺得武俠版不做改革,至少還可以苟延殘喘,如果按照木劍客“激進”的改革方案,很可能90後讀者羣沒吸引到,連原來的老讀者也失去了。
不改,可能會慢性死亡;改了,更可能就猛藥攻心,一命嗚呼了。
從當時的情況看,其實報社領導的批評也不無道理,那段時間武俠版正在連載的一篇小説《蜀山的少年》,就完全是網絡小説中升級打怪、談情説愛的套路,雖然頗受年輕讀者喜歡,卻遭到了許多老讀者嚴厲的批評,許多老讀者不厭其煩地通過寄信件、打電話來表達質疑和憤怒。
改革計劃受挫,木劍客只能無奈地接受這個結果,懷着十分複雜的心情,和我一同踏上了去上海的火車。
在我們出發前,我有半個多月時間都在瘋狂地加班中。
一個人完成了上海地區所有參賽高校的稿件彙總和組織審稿工作,一個人敲定了最後頒獎的時間、地點,一個人聯繫贊助的參賽獎品,提前寫完典禮所有流程方案、媒體通稿,製作了現場播放的所有視頻、PPT……
甚至於,所有的獎勵證書都是我一個人拖着大箱子買回來,趕在去上海前,一晚上時間打印出來的。
我都覺得,作為還沒畢業的大四學生,自己那段時間簡直是開掛的節奏。
事實上,就光是這部分內容,就可以寫作太多的東西了,從中汲取的經驗,對我後來的工作更是幫助非常大。
頒獎的地點最後選定是上海交大的一個禮堂,交大文學社的社長白瀑,集全社之力,為我們提供了非常大的幫助,她那種理工院校才女特有的幹練、清爽、聰敏也給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現場嘉賓陣容更是堪稱豪華,我們請到了當時在類型小説領域仍有很大影響力的步非煙、蔡駿、潘海天、飛花,再加上木劍客、橫刀以及對大陸新武俠關愛有加的上海市作協副主席陳村。
所有一切都符合預期,甚至超越我的預期。
除了現場的效果,一個僅能坐兩百來人的小禮堂,仍是稀稀拉拉沒有坐滿。活動環節,學生們對台上的這些嘉賓更是懶洋洋地愛搭不理,作為籌備負責人的我,現場尷尬地忍不住想哭。
我後來私底下問了問,才知道原來這些高校的學生們早就不買武俠版看了,很多人甚至都不知道武俠版,他們來參加活動只是因為嘉賓裏的一些人,他們通過其他渠道知道過。
這和當年鳳歌大熱時,去任何一座高校座談都是爆滿的情形簡直有天壤之別。
在上海的最後一天晚上,我和木劍客聊了很久很久,兩個年齡相差十多歲的人,身份地位懸殊,卻像個忘年交一樣徹夜暢談。
這半年多的努力下來,我已經知道武俠的衰落幾乎已經無力阻擋。我們現在所做的一切,不過是在盡力延緩這一過程而已。
也就在那晚上,我向木劍客提出了離開武俠版的想法。
我雖然很喜歡武俠,而且在武俠版短短半年多的實習時間裏,做成了這麼多事,和大家都成了朋友。
但我實在不能接受,眼睜睜地看着自己喜歡的一個東西,如朽木般慢慢衰老、死去,卻無能為力。
回到編輯部後,我寫下了上萬字的各式總結,將這段時間工作的心得、經驗毫無保留地記錄下來。那裏面寄託了我對於武俠,武俠版最後的感情。
然後,十年不看武俠。
5.
現在回頭去看,其實不唯武俠版,許多大報大刊這幾年都舉步維艱,停刊的數不勝數,就在一週多前,《京華時報》也已停刊。
我們面臨的是一個眾聲喧囂的時代。
更是一個朝雲暮雨的時代。
在我離開武俠版半年的時間裏,武俠版包括美編主任、編輯部主任、副主編以及木劍客本人都相繼離開了武俠版。
他們的離開,也帶走了大陸新武俠復興的最後一絲希望。
盛世不再,江湖難興。
導致武俠版衰落的原因有很多,比如紙媒的集體衰落,年輕人的閲讀趣味變化,起點等網絡小説站的衝擊等等。
木劍客當年帶着我們折騰了那麼久,卻一直忽略了一個問題:
武俠的黃金時代,是伴隨着報紙雜誌的連載而興起的。
當大家不再看紙媒,許多城市裏連報刊亭都找不到的時候,武俠靠什麼載體傳播?
但當時對於武俠版是不是要開闢互聯網戰場,甚至整體變成網絡媒體,誰都下不定決心,報社內部爭議更大。
其實,如果早一點注意到大家閲讀方式和載體的變化,早一點和起點等網站探索合作,武俠至少不會衰得那麼快。
前段時間準備寫這篇文章時候,我想去找一本武俠版看看,驀然發現偌大一個北京幾乎很難再買到這本雜誌了。
沒有渠道和載體,你做的再好又有誰知道?
但在我看來,這還不是根本的問題,畢竟我們的《人民日報》至今仍保持幾百萬份發行量,渠道和載體沒問題,然而又有幾個人真正去關注內容呢?
對武俠版而言,真正衰落的原因可能還是在於,武俠小説從形式到內容到立意,都已經很難求新了,再求新就是歪門邪道了。
這是真的,從根上已經衰敗了。
我離開《武俠版》時,包括小鍛、三月初七、李亮等作者都還在為創作更好的武俠小説而努力着。
但對這樣的“武俠小説”,我們卻讀不進去了。
柯達在破產前,都還在造全球最好的膠捲,但很可惜,我們雖然需要照相,卻再也不需要膠捲了。
而假使有一天,武俠版藉助網絡,憑藉《花千骨》《青丘狐傳説》之類的小説重獲新生,這還是我們心目中的“武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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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完這一篇,關於武俠的所有回憶就真的告一段落了。
北京的深秋,夜裏有點涼意,我忽然有點傷感。
為武俠,也為我曾經付出過的青春。
—— END ——
本文轉載自公眾號栩先生(ID:superMr_xu)。
作者李栩然,知乎個人成長、職場乾貨領域50萬贊答主,微信上最會寫毛澤東的人。特別擅長將個人成長乾貨與歷史人物故事相結合,觀點獨特、內容有趣,每一篇閲讀都是十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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