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6大討論——對“官民矛盾”教條的歷史性突破_風聞

此次996工作制大討論，將在中國思想史上佔有重要的地位。

近十幾年來，在討論中國當下的問題時，中國輿論與學界幾乎總是沿用“官民矛盾”“官民對立”的思路來展開。中國所有的問題都出在政府身上、警惕權力對公民社會的侵害、“小政府大社會”或“小政府大市場”的現代化理想體制尚未確立，等等類似觀點，早已被視為不證自明的常識與真理。

比如，一説起經濟，就是政府幹預過多，傳統體制改革不徹底，未能讓市場充分發揮作用；2008年政府宏觀調控導致債務激增、產能過剩（這兩者被刻意誇大），應該放棄宏觀調控與高增長，把降速提質、減少債務當作主要目標。

再如，一説起貧富分化等社會問題，就説這是“國富民窮”（官富民窮）、“國進民退”造成的，即一方面國家税收太多太重，掠奪了全社會的財富，一方面壟斷性國企擠佔民營企業生存空間同時又對自己的職工維持壟斷性高收入，這成為中國貧富分化的根源。

在主流輿論的解讀中，所有問題，責任者都被指向了政府，指向體制。中國輿論場（尤其是經濟領域）貌似百家爭鳴，實則千篇一律，“官民矛盾”、“官民對立”論早已一統江湖一家獨霸。

此次996大討論則揭示出：以往“官民對立”、“官民矛盾”的慣性思維，其實是似是而非的，是很片面的，是不能拿來概括中國當下的複雜事實的；觀察與解決中國的問題，需要實事求是，需要擺脱新自由主義的教條主義的束縛，需要跳出“官民對立”的窠臼，需要開闢新的思路。

下面我詳細分析一下996大討論是如何打破了“官民矛盾”的教條的。

2019年1月下旬，一家名為“杭州有贊科技”的公司宣佈將實行“996”工作制，即每天早9點上班，一直工作到晚上9點，每週工作6天，遇有特殊情況，工作時間可能會進一步延長。

2019年3月27日，一個由程序員或碼農製作的名為“996ICU”（即工作實行996制度，導致一生病就進ICU）的網站開啓，揭露並呼籲抵制互聯網公司的996工作制度。在實行超長工作制度的公司名單中，阿里巴巴、華為、螞蟻金服、京東、58同城、蘇寧、拼多多、大疆等互聯網巨頭都赫然在列。

隨後，對996制的討論迅速成為輿論熱點事件。

事件發酵後，有人還是想把討論引入以往的“官民對立”“官民矛盾”的模式。比如評論人@五嶽散人 於4月6日11:48發微博稱：

“（996）這個狀態形成有很多原因，咱這裏不探討，996其實是民營企業一直以來的常態。為啥呢？不這樣活不下去啊。要不您找個體制內的工作，不然就只能在民營企業工作。税費高企、融資艱難，能跟國營抗衡的除了企業機制之外，也就是這種拼命幹活的精神了。” 

“税費高企、融資艱難，國企競爭”，逼得私營企業不得不對員工實行996工作制，否則“活不下去”——如此説來，996制是被企業迫於政府壓迫而不得不採取的應對措施。是這樣嗎？很遺憾，事實很快就否定了這一點。幾天後，針對越來越熱的996輿論討論大潮，中國互聯網富豪中的佼佼者、創業者楷模馬雲先生髮表了自己的看法。4月12日，阿里巴巴通過官方微信號發佈了題為《馬雲談996》的文章，明確稱：

“能做996是一種巨大的福氣”，“今天中國BAT這些公司能夠996，是我們修來的福報”。

很明顯，馬雲不光不把996制視為受政府逼迫而採取的行為，反而認為這好得很，是員工的“福氣”、“福報”，應該提倡。馬雲自己是很贊成、很支持996制度的，他肯定比什麼散人之類的評論人更能代表企業主們的心聲，他這番話是對“996是被政府逼迫所致”論的最有力的反駁。

另一位互聯網巨頭劉強東也發表了與馬雲相似的觀點。

馬雲（以及劉強東）此論一出，在互聯網上遭到猛烈批評，這在以往是前所未有過的，因為馬雲等人一般都被視為青年楷模與全民偶像，在中國民間大眾輿論中享有極高人氣，從沒有遭到如此大規模的批評。面對“源源不斷的批評聲”（馬雲微博4月15日語），馬雲又不得不接連兩次發聲，明確否定996制：

“任何公司不應該，也不能強制員工996”，“不為996辯護，但向奮鬥者致敬”。

與互聯網富豪對996制的公開支持相比，官方最主要的喉舌媒體倒是對996制進行了明確否定。

人民日報先是在4月11日第11版刊登文章《強制加班不應當成為企業文化》，隨後（微信公號？）又於4月14日發表評論文章《崇尚奮鬥，不等於強制996》，公開明確反對996制。中國另一重要官方喉舌新華社，也接連發表數篇評論來批評996制，其中最後一篇《奮鬥應提倡，996當退場》作者署名為“辛識平”。

此次事件呈現出網民與官方一起反對996、少數互聯網巨頭支持996（後來又有所改變）的局面。這在中國以往的輿論場上是很少見的。

996事件證明，繼續固守“官民對立”“官民矛盾”這種淺薄的新自由主義教條，是不利於增進對中國複雜現實的認識的，是無助於推動中國經濟社會的更進一步的向好發展的。此事件中，以往簡單化的“官民對立”的局面不見了，“民”分裂為絕大多數的網民與少數互聯網富豪及其支持者，官方則（至少表面上）站在了前者一邊。

這種場景其實並非第一次出現，2007年官方力推新勞動法實行，得到了民眾支持（當年互聯網輿論還不像現在這樣強大），同時也遭到了部分工廠主的抵制。後來富士康、三一重工等企業站出來公開支持勞動法，抵制聲逐漸銷聲匿跡。

早在八年前，當“國富民窮”論最為流行的時候，筆者就曾公開撰文發問：中國到底是“‘國富民窮’還是‘資富勞窮’？”（見拙文《從“講真話的既得利益者”傳播謠言談起》）。八年之後的996大討論，可以説對我的當年的疑問給出了明確的答案。

中國經濟幾十年高速發展的紅利，首先被中國的富豪階層所充分享受了，現在他們早已“屹立於全球之林”了，他們所掌握所擁有的財富、以及在精神上所享受的輿論關懷乃至膜拜，都是令全球所豔羨的。他們應該對社會承擔更多的責任，不能好處佔盡，卻把責任與麻煩都推給政府，甚至自己的鍋讓政府來背，自己的坑讓政府來填，讓政府當自己的替罪羊。不是説權力不需要警惕、監督，而是説，需要監督、警惕的不只是權力；要具體問題具體分析，不能大而化之地教條主義地苛求某一方同時卻又寬縱某一方。

早在1948年，聯合國通過的《世界人權宣言》第二十四條便明確規定：“人人有享受休息和閒暇的權利，包括工作時間有合理限制和定期給薪休假的權利。”享受休息和閒暇、工作時間有合理限定，這就是“天賦人權”。此次事件中，為996辯護的少數人，其理由都是很荒唐、很站不住腳的，甚至可以説是對身為文明人類的起碼常識都一無所知。

如有人説，“只要員工願意，996制就沒問題，就不違反勞動法，法無禁止即可為。”問題是勞動法早就對每日、每月加班的時間設置了上限，996制肯定超過了上限，是違法的，更何況大多數996制企業，實行的是“沒有加班費，只有心靈雞湯的996”，如網友所言。近年來為什麼那麼人明着暗着詆譭勞動法？很簡單，取消或架空勞動法後，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對員工實行996制了。這就是勞動法的重要性。

​再如，“我當老闆的豈止是996，簡直是997，我都不抱怨你們憑什麼抱怨？” 問題是老闆對自己實行997，所創造的財富好處是全歸自己的，當然樂意了，而員工996後，好處（至少大頭）並沒有歸自己，而是歸了老闆，員工又怎麼能不抱怨呢？馬雲為了替996制辯護，甚至把“兩彈一星”精神都搬出來了。兩彈一星時代，的確是全民奮鬥，但大家的勞動果實並不是由個別老闆佔去了大頭；而現在讓員工996連軸轉，並非為了全民利益，而是為了填滿個別老闆的錢袋子，不光好處或主要好處並沒有歸大家，反而犧牲了大家的身體健康與正常生活。

有個網友揶揄得好：“老闆語重心長地對員工説，看到門口那輛法拉利了嗎？只要你們堅持奮鬥，不斷努力，堅決落實996，那明年，我就又可以買一輛了。”

還有，老闆的996的內容能與員工的一樣嗎？如眾多網友——包括一些反對苛待員工的開明老闆——所指出的，老闆們是把打高爾夫、做恢復按摩、會見法師明星、參加論壇做演講賺掌聲等等都算作工作內容的，老闆的996充滿了自由發揮、個性實現，而員工的996裏面這樣的內容有多少呢？

我所親身經歷的一件事情，可以看到某些企業主的極端的自私與不講道理。前幾天在一個微信羣裏，談到996事件時，一位企業主（他一會兒自稱是互聯網創新創業人士，一會兒又自稱是投資人）指責那些反對996制的人都是“懶漢”、“窮low”，隨後又稱自己生活過得多麼好，多麼令人羨慕，曾“嫖”過無數女人甚至“嫖”過“女神”（截圖我就不亮出來了）。

我問該企業主：“您之所以力挺996制，是不是想連自己的嫖資都要靠從員工身上獲取？您企業的收入與利潤裏面，用於研發、擴大再生產與您用於嫖娼的各佔多大比例？您的嫖娼行為被您算作工作內容的一部分了嗎？算入996裏面了嗎？員工的996與您的996一樣逍遙嗎？您把嫖資也列入企業成本支出了嗎？”該企業主避而不答。 

996輿論事件證明，中國最需要“減負”的，其實是那些基層勞動者，從那些令全球豔羨的年入幾十萬的高技術碼農、程序員到一般的年入三五萬的“農民工”。當下中國輿論把關懷的重點都對準了企業，主張給企業減税、降低社保繳費率、削弱最低工資漲幅等等，卻很少有對準一線勞動者的，尤其是對企業的那些減負措施，最後都會直接或間接地由基層員工來承擔。要給基層勞動者減負，讓他們從996制中解脱出來，讓他們共享改革與發展的成果，否則，“中國夢”就只是少數人的夢。

習近平總書記説過：“技術人員和工人是企業最寶貴的財富，要抓好隊伍的穩定性，調動他們的積極性。隨着企業經濟效益不斷提高，工人待遇也要相應提高”，要“不斷增加勞動者特別是一線勞動者勞動報酬”。996制恰恰是通過延長勞動時間來變相壓低了一線勞動者的報酬。

在996制度下，員工隊伍的“穩定性、積極性”無從談起，導致跳槽現象大規模發生。可是，近期某些地區不是檢討企業方面為什麼留不住人，反而要將跳槽的員工納入“失信名單”。

習近平總書記強調，要讓勞動者擁有“體面”與“尊嚴”。若到處都是996體制，勞動者能有“體面”與“尊嚴”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