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貸上岸研究所:一羣平均負債超過五位數的大學生_風聞
真实故事计划-每天一个打动人心的原创真实故事2019-04-18 15:40
“上岸研究所”成立一個月後,我們收到數百封申請書,500人的微信羣很快就滿員。出乎意料的是,在負債原因一欄,大約九成的申請者都非常認真的填寫。我猜想,寫出來這些原因也會讓他們心裏好受一些。
故事時間:2018-2019年
故事地點:北京、柬埔寨等地
一
2018年中旬,我和搭檔王樂在一家校園金融諮詢平台工作。我們成立了一個社羣,成員都是國內高校的在校學生,羣友一起討論信用卡權益,有時也閒聊。
去年夏天,王樂投資的十幾個P2P平台相繼跑路,投資的錢源於透支信用卡,一夕之間,他負債30多萬。王樂剛畢業不久,月薪只有8千多元。那一陣,同事之間K歌、聚餐他都很少參加了,想要省吃儉用還債。
一天,王樂在社羣裏説起自己由於P2P爆雷負債的事,沒想到羣友紛紛在下面留言:“負債多少,求老哥帶”,大多人都是因為網貸欠下債務,一位羣友還説起自己在某平台外賣兼職還債。
看到這麼多人身在水深火熱當中,王樂同我商量,就地組建一個子羣,名為“上岸研究所”,讓感同身受的人互訴苦衷,共同研究上岸之法。
我打趣道:“這羣就是互助會,誰欠錢最多誰是頭,這個頭兒非你莫屬。”我知道心裏不好受,他性格要強,欠債的事沒告訴父母,也沒求助朋友,如果和其他人相互支持能讓他覺得安慰,我願意幫一把。
為防止有人划水、發廣告,我倆提前設計上岸羣申請表單,申請表需要填寫一些基本資料:姓名、性別、微信號、目前負債金額及負債原因,通過管理員審核後,才能入羣。
成立一個月後,我們收到數百封申請書,500人的微信羣很快就滿員。出乎意料的是,在負債原因一欄,大約九成的申請者都非常認真的填寫。我猜想,寫出來這些原因也會讓他們心裏好受一些。
我統計了羣友網貸的原因。起初,我們以為大學生網貸多數是因為膨脹的消費慾。後來才發現,46%的羣友是因為賭博導致負債,幾乎每2人入羣,就有一個是深陷賭博泥沼。
從他們的描述中,大多數賭博的社友在大一、大二時就開始接觸博彩,包括包括外圍、黑彩、體彩等,世界盃期間,足球外圍在申請中非常大的比重,後來,電子競技博彩也越來越頻繁的出現在負債原因一欄。
二
申請入羣時,高飛揹着1萬多元的網貸。這是他第三次欠錢,前兩次都欠了1萬多,向家人坦白(賭徒之間的暗號,實在走投無路,向家人坦白,幫助他們還款)後上岸。
高飛從小性格內向安靜。高中畢業,他也不像其他同學,出去喝酒、網吧通宵瘋狂慶祝。家裏沒聽説過有誰賭博,自己也沒想過會走上網賭這條路。
第一次網賭,是在高考結束的暑假。他的同學在班級QQ羣裏發了一張“北京賽車”註冊送彩金的網址,他讓高飛試試,説:“註冊就能送錢”。
高飛半信半疑地註冊,要想提取彩金,需用贈送的彩金在平台玩一把。高飛用“免費彩金”在平台玩了一圈,贏多輸少,100塊的免費彩金滾到300塊。隨着提現之後的叮聲,這是高飛第一次靠自己“賺到”300塊。來錢太容易了,高飛入坑了。
他還給自己立了目標:通過這種“理財方式”,給自己買一台筆記本電腦。
高飛玩的“北京賽車”,是一種高頻博彩,每5分鐘開一局,選擇標記序號的10輛賽車投注,至少選擇1輛,最多選擇10輛,開獎結果以賽車抵達終點的先後順序為準。而“北京賽車”,全國多家媒體早就報道過,有賭徒因此輸光全部身家後自殺。此前,北京賽車已經被各地公安打擊處理,但還是有人在qq羣、微信羣中暗中進行。
起初,高飛很審慎,用自己的200塊本金加平台送的彩金玩,每天都能贏幾百塊,他開始幻想一個月下來,自己能贏到5、6千。
後來,均注200已經無法滿足他日漸冒進的心態。高飛開始嘗試“倍投”(翻倍下注)。高飛説,“高風險高收益、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
在賭博界,倍投久賭必輸。高飛也一樣,他手氣越來越差。倍投的數額從100元增加到1600元,一直是輸的狀態。賬户餘額顯示為負時,“想死的心都有了”。他在網頁上搜索,瞭解到十賭九輸,逢賭必輸的説法,道理都明白,但他還是控制不住自己。
他先後找到兩位同學,借了2000多元,贏到4000多後,他決定抽身而退。還掉欠同學的錢,自己還能剩一些。
短短兩天後,他就忍不住,又打開那個熟悉的網址。
沒有本金,他用支付寶花唄套現:在貼吧找到商家的收款碼,以5%—10%的手續費進行套現,向商家借錢。此外,類似於分期樂等網貸軟件也成為他的“週轉平台”,這類網貸軟件動輒七八千的額度,利息高達24%,成為他征戰賭場的“充足彈藥”。而對於沒有本金或者正在戒賭的賭徒來説,網貸平台就像一塊蛋糕,被放到一個在減肥的人面前。
大學開學後,高飛繼續使用借款和貸款網賭,大學同學幾乎沒人知道他網賭。在輸光本月的生活費後,他還欠了1萬餘元的欠款,實在熬不住,他打電話對家人坦白。
知道自己還不上,又想洗心革面。起初,母親以為兒子是被人騙了。第二天早上,從家鄉驅車趕到學校。在車裏,高飛對母親坦白了一切,母親在車裏哭了,訓斥兒子一頓後,將欠款打到他的賬户上。
坦白只有一次和無數次。拿着母親給的錢,高飛還掉欠款的一部分,偷偷留下一些,還想把錢贏回來。
沒多久,他再次欠下一萬多元。一個晚上,他在“北京賽車”一次性輸掉最後的2000塊。原本,他指望能翻盤,還掉在網貸平台上的欠款,“梭哈”上岸。
上岸無望,同時身無分文。他又給母親發微信尋求幫助,母親回覆時做了更壞的設想。“你是不是吸毒了?還是借了高利貸?”接着給他打來電話,電話裏,高飛母親説自己幾乎是癱倒在地上。
雖然自己也不信能追回賭金,他還是聽父親的話,打給110,警方通知他去轄區派出所立案處理。在去往派出所的路上,高飛的小叔阻止了他,如果去派出所,這個事情會成為他一生的污點,被全校通報點名批評,高飛的人生路很長,不能就這樣毀了。
那天下午,一家人聚集在高飛家商量要怎麼處理。高飛把自己常用的賭博平台給父母看,哭着説自己以後再也不賭了。
在第二次坦白過後,高飛的父母聽從高飛小叔的建議,從來不在家庭裏提及任何有關“賭博”的任何事情,這件事情好似沒有發生過。但高飛並未戒掉賭博,這一次,他堅持了一個月。
我們會長期追蹤老哥的“上岸”情況。幾天前,我又一次找到高飛。晚上十點半,他回覆了我的消息。説自己剛忙完學生會的工作。他現在戒賭一個月了,會把身上所有的錢存到飯卡,或者直接還債。還準備暑假去做醫院做導醫,兼職還錢。
三
像高飛這樣想通過兼職還貸的大學生並不多,大多數人還是想繼續賭博贏回來,黃良就是其中的一位。
高考失利後,黃良進入一所普通的211大學,離心儀的高校只差十幾分。看不慣死記硬背的期末考試、對着PPT照本宣科的老師、沒什麼學術氛圍的學校,對學業和其他學生熱衷的社團活動都不怎麼上心,他把大多數時間花在英雄聯盟LOL上,試圖在遊戲裏找到存在的價值。不久後,他修煉成英雄聯盟韓服大師,俗稱為“大腿”,是普通玩家只能仰望的級別。
一天,黃良觀看職業比賽解説天天的直播,天天在閒聊中提及,“一個月光靠工資哪兒能在上海生活。”和朋友通話時,天天提到一個叫“365”的網站,説上面可以電競賭博。當意識到自己在直播間露餡,天天神色緊張,隨便找了話題搪塞過去。
黃良設法登錄外網,來到主播口中的“365”,這是國外一家電競博彩的網站。在申請表的原因一欄,也有幾個大學生提及自己參與了電競賭博。
365網站的註冊方式同其他平台無異。先註冊,存入本金。比賽輸贏、時長、戰隊的人頭數……皆可下注。黃良對自己的競技水平非常自信,很快被這種博彩形式吸引。
“我開始覺得自己不是一事無成,這是一個能讓我把自己的遊戲理解轉化為金錢的機會,我沒有辦法錯失它。”黃良絲毫沒有掩飾自己想繼續賭下去的意圖,和想證明自己的慾望。
起初,他只買輸贏,最好的戰績是連續7天,每天盈利至少1000元,這讓黃良信心大增,除了世界性的LOL比賽,黃良也開始嘗試各賽區的聯賽,下注時,好像腦子都不清醒了,下注的數額從500、1000,後來一段時間,他每注固定到2000元。“一旦嘗試過上千元一注單,你就會對100元一單嗤之以鼻”。
電競比賽輸贏沒有定數。黃良很快輸光了。隨着大額賭注成為常態,黃良也成了各網貸公司的熟客,各互聯網巨頭旗下的金融產品黃良幾乎借了個遍,隨之而來的是潮水般的賬單。黃良説借錢實在是太容易了,在網貸平台,高校的層次,和用户的授信額度成正比,他為之鄙棄的大學,成為他網貸的金字招牌。
他用以貸養貸的形式,支撐自己的網賭之路。通常從一個平台擼出來借款後,黃良會在他欠款的6、7家網貸平台上週轉一圈,再在不久後輸掉。
還沒等黃良跟家裏坦白,他的母親就接到了貸款公司的催款短信和電話。
母親沒有特別嚴厲的指責他。高二時,黃良被確診為抑鬱症,但他拒絕吃藥和接受治療。父母對他幾乎有求必應,這一次,網賭,也是花錢幫他擺平,還擔心兒子做傻事。
現在,黃良會以報輔導班等為理由,問父母要錢,投資自己的賭博事業。
我試探着問他:“騙父母錢的時候,內心會有愧疚感嗎?”他説不會。“只有回憶起過去和父母的感情才會難過。人都是自私的,如果自己都活不下去了,愧疚也不會有了,愧疚和餓肚子比起來不值一提。”
4月中旬,英雄聯盟各賽區春節聯賽結果紛紛爆冷,黃良押注的戰隊輸了。他還是無法接受,為什麼直播間的解説能賺錢,他不行。
四
亡命賭徒黃杉在申請表中直截了當地説:我想進上岸所,要啥材料。通過審核後,他人在泰國和柬埔寨之間奔波,幫助賭場做SEO優化,靠為賭場打工還債。
黃衫去年大學畢業,按照原本的生活軌跡,他應該會成為一名程序員,如同北上廣千千萬萬的上班族一樣,而不是羣裏的傳奇“老哥”。
黃衫的轉變在大三上半學期,他在一所普通本科院校讀計算機專業,由於花錢大手大腳,每月2000多的生活費不夠揮霍。嘗試網賭後,賭博帶來的精神快感,以及不勞而獲的誘惑,讓他無法自拔。由於學校一般,年利率較低的網貸平台給他的額度很低,他轉而去年利率高的網貸平台,到了畢業,欠債7萬元。父母願意出錢幫他還款,他倔強地説要自己解決。
聽網賭羣裏的推廣員説,東南亞的賭場員工月薪能有1萬多元,他前往柬埔寨波貝的一家公司,走上了為賭場打工養債的路。
黃杉告訴我:目前服務於大陸的網絡賭博網站,其服務器多架設在東南亞,這裏是網賭的法律真空帶。去當地打工的華人多從事賭博行業,其中客服、技術兩個崗位需求量極大,“安全性”高,黃杉大學學的計算機專業,於是成為了這家公司的技術人員。
來到東南亞之前,黃杉一直以為賭博是靠“運氣”,後來才瞭解到賭場的另一面。
他們公司租用了當地一幢獨棟房屋,公司裏每個人都有一個“花名”。他在公司的工作是幫網站做SEO優化,同時不乏有拉人頭的業務考核。
“這行有兩個詞兒,一個是養豬,一個是殺熟”。賭場有一支推廣員隊伍,推廣員拉來的客户註冊到到網站上,這些“客户”就成為了莊家口中的“豬”。而網站所有線上博彩業務,結果都是可控的,當豬養熟,就可以殺豬。
殺豬的方式多種多樣,最簡單的是限制提現,直接黑掉賬户中的錢;對於資本雄厚的大客户,他們採取“放長線吊大魚”的策略,通過後台操控,讓賭徒有輸有贏,還時不時透露點內幕消息,讓人小賺一筆,最終殺掉。
起初,黃杉對這裏的一切都覺得很新鮮。在“上岸研究所”裏直播賭場的工作,分享秘事。這裏的工作沒什麼技術含量,更多靠吃苦。每三個月可以休息15天,如果不休息,公司會給1萬元“加班費”。他躊躇滿志,“我每個月能賺一萬五千多,如果拉人頭的業績好點,我能拿的還會再多些。很快就能把錢還完。”
他似乎忘了自己,曾經也是一頭待宰的“豬”。
黃衫所在的賭博網站,網站的獨立IP訪問量為百萬級,但網站上的客户並不是賭場的核心資產(為了安全,網站每幾個月都會更換一次)。
賭場更看重微信上的穩定客户。黃衫自己保管着數十部手機,每部手機的微信幾乎滿員,他的客户羣以學生、家庭主婦為主。
2018年7月的一天,黃衫在羣裏説他喝多了酒,“現在流的汗,都是當初腦子進的水……我準備做到10月就不做了。”
羣裏以他為精神依託的“老哥”問他發生了什麼事。他説,今天有一箇中年女人,在網站上輸了三百萬。女人不甘心,又充了十幾萬,想要翻盤。後台人員直接黑掉了她的賬户。這種耗盡家財的客户,已經榨不出更多油水,賭場一般會直接解決掉,省得後續麻煩。
這是黃杉第一次在羣裏對他的“事業”表示懷疑。賭場裏難免會有打架事件,他自己也親歷了幾件。
往後幾天,他情緒消沉,説起賭場一個員工偷了店裏的幾十個運營手機,想要賺點外快。被發現後,公司懲罰他,戴着腳鐐,在地下室擦地板。
沒有人知道黃杉在想什麼。那天之後,傳奇老哥黃杉再沒有出現過。他消失後,上岸羣沉寂了一段時間,我和王樂也心灰意冷,後來我們決定,不再新建2羣,在心裏祝願各位“老哥”、“兄弟”們安全着陸,上岸成功。
*本文所有出現的人物均為化名,為保護社友,案例中出現的時間、地點、金額均模糊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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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陳降龍,創業者
編輯 | 崔玉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