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偽娘舞團的十年_風聞
小可爱正在向你跑来-别动!2019-04-18 14:30
來源:界面新聞
一
十年前,小花第一次帶着團員,以“愛麗絲偽娘團”的名義登上光谷動漫展的舞台時,沒想到這個團竟然持續了這麼久。
小花出生在南方的一個小城市,一米八左右,在當地少見的高個子。他是個孩子王,愛玩,也懂玩。父母寵他,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他想要的東西,都給他。小花一直過得無憂無慮,直到初中快畢業的時候,他跟着父母到廣州去看一個當大官的遠親。進門前,先查身份證。小花第一次見到父母點頭哈腰。他下定決心,好好學習,以後不讓父母在人前點頭哈腰。
他一通死記硬背,考上了高中的重點班。他性格張揚,舉止有些”女性化“,人緣很好。在重點班裏,他在課堂上帶頭吃瓜子,照鏡子,梳頭髮,跟女生交朋友,也跟男生交朋友。那些年,他經常去河邊玩,幻想自己的未來:他成了一個明星,有錢,被所有人喜歡,去很多華麗的地方,周遊世界。“我是個不切實際之人。”他説。
2008年,小花考到武漢的中南民族大學。他把以前沒嘗試過的事情都嘗試了一遍:當班幹部,評三好學生,入黨。看起來光鮮的頭銜,他都要去爭一下。有舞台的地方,他也要去露臉。他報名話劇社。走在路上,看到有人打扮成動漫角色,發招新傳單。高中時,他就對動漫、cosplay感興趣,於是,他報名加入了動漫社。
進社之後,大家投票選cosplay計劃,最後決定全團cos一組戀愛養成遊戲裏的角色,其中,男性角色只有兩個。動漫社裏,一共三個男生。小花沒有爭到。團員們説,那你偽娘吧。“偽娘”就是反串。那時的二次元世界裏,女性反串男性角色非常常見,男性反串的女性角色還十分稀有。一個社團裏有一個,大多會被當成“國寶”。小花愛玩,又喜歡出風頭,就答應了。
他在網上學化妝,買了女士內衣,塞兩坨襪子進去,戴上雙馬尾的假髮,一出場,團員們就沸騰了,又是吶喊又是歡呼,“各種追捧”,小花説。
當然,現在回頭看,那扮相一點都不專業,“就是一個醜陋的鬼怪”,小花説。但他身材苗條,高挑,削瘦。瘦很重要,即使是現在,他也常常不吃晚飯以維持身材。
小花成了動漫社的“國寶”,但他畢竟還是個新人,要聽前輩的號令。他不喜歡被人管,於是冒出了一個新想法:組自己的團隊,把所有的“國寶”都聚集到一起。這算是件引領潮流的事,小花喜歡做這種事。在國內,唯一的先例是上海的“偽娘美站”。小花在網上看過他們的視頻,他覺得,自己能做得比他們好。
他四處徵召,在貼吧和論壇發貼,找到三個團員。豪歌,武漢另一所大學的學生,“我們的頭牌”,小花這麼稱呼他;蒲兔,小花的同鄉和學弟,也在動漫社裏;秀樹,現在已經退團。
2009年,光谷動漫嘉年華,他們爭取到了演出的機會。漫展上的團體演出一般是舞台劇。但當時很少有全女性角色的舞台劇——宮鬥劇尚未流行。小花找了一個舞蹈老師,希望他教他們跳“Wonder Girls”的《Nobody》。舞蹈老師不理他。小花生氣了,他選了“少女時代”的一支舞。“少女時代”和“Wonder Girls”當時是競爭關係。小花跟着視頻學,反覆研究細節。學會了,再教給團員。當時是暑假,練得滿身痱子。他們也沒什麼錢,戴廉價的假髮,穿9.9元包郵的女士內衣。為了這個活動,小花正式給團隊命名,“愛麗絲偽娘團”。他説,沒什麼特殊意義,就是好記。
於是,在2009年國慶節的光谷動漫嘉年華,愛麗絲偽娘團第一次登台。小花,豪歌,蒲兔,秀樹,打扮成SD娃娃,也就是Super Dollfie,一種人形玩偶。蒲兔穿得像個白俄羅斯娃娃,小花穿得像個御姐,那身裝扮花了他半個月的生活費。
他們一登場,場館裏打扮成各式動漫角色的人羣就沸騰了,又是尖叫,又是歡呼,一直持續到他們退場。他們成了漫展的焦點。豪歌説,他被觀眾的熱情嚇到,甚至沒敢答應他們合影的要求。蒲兔不太喜歡被別人注視的感覺,但躲在那套服裝和假髮裏面,他有些享受。演出時,豪歌小花看着台下,觀眾跟瘋了似的。這就像明星一樣,小花想。
這次演出的成功鼓勵了團員,他們繼續學習化妝,挑選假髮,嘗試跟裁縫溝通,為每年勞動節和國慶節的大型漫展努力排練。逐漸地,他們的舞蹈和造型越來越專業。但最初那幾次漫展裏出現的熱烈的鼓掌和歡呼,再也沒有出現過。

小花。
二
愛麗絲偽娘團初創時的四位成員,長相都十分秀氣。尤其是豪歌。當時,他剛二十歲出頭,“四肢纖細,膚白,腰細,臀大,長髮齊屁股,”小花説,“完全是女神的身材。素顏就能扮出萌妹的感覺。”
豪歌説,那時候他還在上大學,就是個標準的宅男,看動漫,打遊戲,極少參與現實生活中的社交。他個性內向,和小花截然相反。剛認識小花時,見小花一天到晚嬉笑不停,豪歌一度以為他是個神經病。原本豪歌為自己秀氣的長相自卑。豪歌在貼吧裏看到小花的招募貼,就發了消息,後來又通了個視頻電話面試。
豪歌也是四位團員裏對“偽娘”瞭解最多的人。在動漫圈子裏,也就是“二次元”世界,“偽娘”指的是由男性通過化妝和模仿女性體態扮演的女性角色。扮演好這樣的角色,需要天生秀氣的長相,高超的化妝和模仿技巧。在經典的偽娘主題動漫《公主公主》中,幾位主人公打扮成女裝時,毫無破綻,又可愛,又優雅,脱下女裝,就是帥氣的男生。他們在兩個性別中游刃有餘,兼二者之長。
2010年國慶節的光谷動漫嘉年華,豪歌提議團員們打扮成《公主公主》中的角色參加。他們去了,現場反應還是熱烈。此前上海的的“偽娘美戰”沒有再出作品。他們現在就是二次元世界裏最出名的偽娘團了,或許還是唯一一個。
漫展上,一家報紙的記者靠近他們,希望拍照採訪,聊“大學時的夢想”。他們想,或許記者會給他們拍幾張專業的照片,留作紀念,就答應了。後來,報道出來之後,引用了豪歌的一句話:“偽娘是稀有動物,能把男生塑造成女生甚至超過女生,這是一種藝術的新領域,不啻李玉剛先生和梅蘭芳先生,只是換了個形式罷了”。
這篇報道被很多新聞網站轉載,有很多人跟帖罵他們,有人説:“一羣腦殘,不要出來侮辱京劇大師!”另一些跟帖,稱他們是“人妖”和“變態”。為他們歡呼的二次元世界的同胞們,也沒有站出來支持他們。二次元世界裏傳言道:愛麗絲偽娘團不是真心熱愛動漫,只是想出名。一時,在三次元世界和二次元世界裏,他們都成了眾矢之的。
小花原本只是想玩玩,沒想到招來這麼多事。他決定退團。一起退團的還有蒲兔,秀樹,以及第一次漫展後加入的十幾個早期團員。
豪歌沒有走,他接下了小花留下的攤子,繼續帶大家跳舞,出席漫展,也接受媒體採訪。他想把這個團“做大做強”,至於怎麼做,要做成什麼樣,他也不知道。
那年他們繼續招收新成員。其中,璐姐後來成了愛麗絲偽娘團的經紀人,全小妖剛從湖北科技職業學院人物形象設計畢業,加入時,他是團裏唯一一個有專業化妝技術的。
璐姐和全小妖陪着豪歌一起面對媒體。逐漸地,他們意識到,自己被當成了某種社會現象的代表。
2012年,一檔電視節目《全民議事聽》找到他們。節目錄制在廣州。凌晨四點,他們聚集在全小妖家,讓全小妖幫他們化好妝,再坐武漢到廣州的早班火車,下午之前趕到演播室。
在演播室裏,璐姐、豪歌和另外兩位團員坐在舞台中間的沙發上,左邊是一位生理學教授,右邊是一位“資深媒體人”。教授説:“雌雄可辨,男女能分,這是一個社會最基本的秩序……我對這種氾濫的偽娘和偽娘文化,深感擔憂。”教授的表情很嚴肅,他認為,“大哥哥們”穿着高跟鞋和絲襪跳舞,可能會給小朋友們造成性別認知障礙。
辯論持續了幾個回合。團員們表示,家人可以理解他們,有女朋友的,女朋友也支持,而且,他們日常生活中是穿男裝的。一位團員看向教授:“您的孩子可能沒有我這樣的經歷,因為我從小就長得比較秀氣,無論我做什麼正常的動作,別人都會指着我説,看,這個娘娘腔。”
豪歌不善言辭,用全小妖的話説,“是個話廢”。他只能反覆地説,偽娘在二次元世界中,就如反串在京劇中一樣;他們在日常生活中不穿女裝,也不服用藥物來增加女性特徵。儘管如此,“愛麗絲偽娘團強迫吃藥”的傳言還是不減。他們一再強調,自己不是“異裝癖”,為此,他們把“性別認知為男,日常生活不穿女裝”列入了招新標準。
媒體和社會輿論的質疑,讓豪歌很困惑。在和媒體的關係裏,他們毫無疑問處於弱勢。“如果有人想入我們團,卻由於一些原因入不了,那不能怪我們,要怪媒體。”豪歌説。為了解決這些困惑,他開始讀黑格爾,又讀費爾巴哈,以訓練自己的邏輯思維。7年後,他終於能清晰地給出回答:
“要説小孩子的性別認知,難道因為我們扮了女裝了,責任就在我們?其實不是的。是非的判斷在於自己,知道吧?媒體把青少年的認知,把他們説成白痴一樣,什麼都不會,好容易被誤導,事實是這樣嗎?並不是。我們把這個問題再放大,我現在扮女裝,是不是男性都在學我扮女裝?不是,有人還是牴觸的,有人就喜歡。打個比方,就算80%扮女裝又怎樣呢?影響這個社會經濟發展了?沒有。”
他甚至對這類問題有些厭煩。“你問的任何問題都沒有難到我。”他説。
“那你希望我問些什麼?”我問。
“問一些哲學的話題,比如説對宇宙的看法,”他説,“比較好玩。”

豪歌扮演遊戲“love live”中的角色的“南小鳥”
三
豪歌沒有離開,是因為他覺得,有了問題就要面對。有采訪,他就接受。有表演,他就帶大家練舞。但是舞蹈不是他的強項。全小妖剛加入時,發現他們甚至不會數節拍,只會對着視頻一遍遍模仿。
看見豪歌的堅持,小花覺得心疼,也想和他一起證明,他們不是媒體報道中的“變態”。2013年,他又回到了愛麗絲偽娘團。他説,還是迴歸二次元世界吧,二次元世界的人才能理解我們,那是我們出發的地方。
璐姐原本是愛麗絲偽娘團的粉絲。2011年,從“三次元”的新聞報道里,他看到一羣打扮成女孩子跳舞的男生。挺好玩,真勇敢,璐姐心想。
當時璐姐已經三十五歲了,做財會工作,上班對着電腦工作,下班對着電腦打遊戲,每天西裝革履,內向寡言。璐姐看到他們的新聞時,還沒從失戀中恢復。他到一所大學看他們表演。在現場,他看到偽娘團的成員穿男裝走進化妝間,又穿女裝出來,漂漂亮亮的,沒有一絲破綻,他很佩服他們。璐姐喜歡他們,尤其是小花。跟小花接觸多了,他也逐漸從自己的世界裏探出頭來。“整個人感覺改頭換面,性格突然一下就變得非常的開朗了,”璐姐説,“(小花)是我們團的精神領袖,也是我們團的‘毒瘤’。”“毒瘤”是玩笑話。
認識久了,小花讓璐姐也試試扮演女性角色。“人生不設限”,他跟璐姐説,也跟其他粉絲説。在生活中,璐姐也時常會被誤認為是女性,打扮起來很容易。玩得多了,小花就邀請他入團。再後來,媒體和漫展的邀請多了,璐姐當起了團隊的經紀人。
2012年,小花大學畢業,想着愛麗絲偽娘團只是一時興起的產物,畢業了,也玩夠了,乾脆解散吧。璐姐勸他堅持做下去。璐姐對這個團隊有念想。他原本不擅長交朋友,也不喜歡職場上人與人之間複雜的利益關係,而團員們都很單純,都是他的朋友。
一位在日本的粉絲聽説小花經濟困難,要解散團隊,就資助他每月三千元,資助了一年。
小花也説不清為什麼粉絲喜歡他們。有的粉絲失戀了,在QQ上跟他傾訴,把他當成自己女友的替代品。出言不遜的也有,出手騷擾他們的人也有,但大多數,他總結,是喜歡他們的女裝扮相,喜歡他們的勇敢和堅持。去年,一位粉絲請他們到武漢的一家酒樓吃海鮮。酒樓裝潢得很好。粉絲説,這是當官的人才來的地方。那頓飯,吃了兩萬多元。“那個海鮮,我一個海邊人都從來沒有吃過這麼好吃的。”小花説。
風鈴,一個女粉絲,她第一次聽説偽娘團時心想:“偽娘這種美麗的生物,怎麼出現在現實生活中呢?”風鈴追着看他們的視頻,看他們在貼吧裏聊天,覺得這幾個男生互相打鬧貶損,就像個小家庭似的。2013年元旦,她專程從深圳到武漢,看他們在漫展現場的演出。那是她第一次到武漢,她在粉絲羣裏説,希望有人能在漫展現場帶個路。一個成員把她帶到了休息室。在那裏,風鈴看着一個愛麗絲偽娘團的成員在臉上塗脂抹粉,到換衣服的時候,她被請了出去,這才反應過來,休息室裏的是個男生。
那次漫展,她租了件護士裝和高跟鞋,鞋不合腳,她就赤着腳看愛麗絲偽娘團的演出。團員唐伯貓問她,你冷嗎?風鈴一時興奮,説,不冷不冷,一點都不冷,還很熱。
風鈴原本打算看完漫展就回深圳。半路上,聽説他們還會參加武漢的另一場漫展,又折了回來。在火車站,風鈴接到小花的電話,告訴她團員們住的賓館,如果需要,可以打車到那裏找他們;不要隨便相信陌生人,要搭正規出租車,到了賓館,打個電話報平安。風鈴掛了電話,受寵若驚,又開心,又難以置信。
風鈴覺得,愛麗絲偽娘團的成員們,對待她就像對待小妹妹一樣。她慢慢喜歡上那種”大哥哥“的感覺。她問他們,別的女粉絲也像我這麼喜歡你們嗎?回答説,比較少,粉絲大多是像照顧他們的男生,都沒有一個女生可以給他們照顧。
知道愛麗絲偽娘團之前,風鈴“一直侷限在自己的小圈子裏,手機當成手錶用”,為了看他們的視頻,她開始探索互聯網。第一次坐高鐵,第一次坐飛機,第一次打的士,第一次住酒店,都是為了看他們的演出。第一次鼓起勇氣扮演自己喜歡的動漫角色,也是受到小花的鼓勵。小花説,你現在已經20歲了,你都工作了,你還不敢做一些當初你家人不讓你做的事情,那你活着還有什麼樂趣?
那以後,愛麗絲偽娘團出席的每次漫展,風鈴只要有時間,都會到現場。最遠的一次,她從深圳跑到河南安陽。
還有的粉絲,把他們當作“自由的靈魂”的代表。“但其實是不是自由靈魂我們自己也沒法作答,”小花説,“其實我也是看錢的啊。也是個庸俗的人。只是我們的行為對他們來説是自由。”
四
在動漫圈子裏,愛麗絲樂團的名聲越來越大。全小妖記得,2014年裏有一個月,他們每天都要接待從全國各地來的記者。台灣的綜藝節目主持人説,大陸能夠接受這樣的一個團體存在,證明了大陸的開放程度。
“流量很夠。”全小妖説。他提議,把這個團隊教給一個專業的經紀公司來運作。
像愛麗絲的其他團員一樣,全小妖是個秀氣的男孩子,削瘦,留一頭長髮,髮絲纖細。高中時,他喜歡聽別人説自己帥。上了大學,無意間剪了箇中性的斜劉海,他覺得很好看。後來他戴耳釘,穿中性的衣服,有時會被錯認成女生。這時,他喜歡聽別人説自己漂亮。
加入愛麗絲偽娘團前,他對動漫沒有太多瞭解,但他喜歡跳舞。小時候,他想成為職業舞蹈家,用他的話説,想當舞姬。但家裏不讓他學跳舞。高考結束後,他進入湖北科技職業學院學人物形象設計,在新生歡迎晚會上,表演了一段獨舞。18歲生日那天,他請學院裏的輔導員幫忙,辦了一場晚會,一人承擔了十幾個節目。晚會開始前,他從幕布後偷看,能容納大約五百人的學術報告廳坐得滿滿當當。他興奮不已。那場晚會就是他給自己的成人禮。
畢業後,全小妖成立了自己的造型工作室。一天,他看到愛麗絲偽娘團在招新,就發了照片和基本信息過去。當時,愛麗絲偽娘團正身陷爭議,但全小妖不在乎,他覺得,那正是它的特點所在,“我不想跟別人活得一樣”。
2014年,當愛麗絲偽娘團“流量最大”的時候,全小妖再次體會到18歲生日晚上的興奮感。他提議,把團隊商業化。這想法跟豪歌不謀而合。對豪歌來説,“做大做強”有了具體的目標——把愛麗絲偽娘團打造成一個偶像團體。
這些商業化的提議,最終都被小花否決了。來談簽約的經紀公司很多,但他認為,那些經紀公司只是看上了他們的流量,不想幫助他們發展,“沒有實質性的東西”,他説。綜藝節目帶來的知名度,未必能轉換成多少價值。
而且,對於當時的二次元世界來説,cosplay團隊的商業化就意味着背叛,背叛了對動漫的真誠熱愛。
那或許是他們最接近“藝人”的時刻。小花現在回想,自己的決定或許讓團隊錯過了那個契機。2017年,他到北京參加漫展,想到曾有一家經紀公司勸他把團隊帶到北京發展,如果當時他同意了,現在或許是另一番光景。但他再想想,當時他們太年輕,就算有想法,也不一定能實現吧。

全小妖扮演的楊玉環
五
愛麗絲偽娘團排練舞蹈的地方,在武漢光谷的一間高層公寓裏。兩年前,全小妖租下這套兩居室,作為造型工作室。每週的兩三個下午,愛麗絲偽娘團的成員也會來到這裏,排練舞蹈。
排練定在下午一點。兩點鐘,大家才逐漸到達,開始排練。沒有練功房那種整面鏡子,他們站在十多名方米的客廳裏,對着一個大穿衣鏡,跟着小花手機裏的音樂練舞。左手邊,兩個化妝台上上散放着各種瓶瓶罐罐。小花穿一件大衣,站在隊形正中間的位置。如果光看隊形,他們就像一羣街舞社的大男孩。
今天排練的舞蹈,是一個韓國女團的舞蹈,當下正流行,“俏皮中有點勾引”,蒲兔説。舞蹈是他選的,因為沒有時間排練整支舞蹈,他們只排其中一分鐘的片段。蒲兔粗略估計,這支舞蹈的視頻能獲得至少8萬的點擊量。
蒲兔是個內斂的男孩子,瘦弱,聲音輕柔,尖下巴,身高一米七不到,喜歡粉紅色和草莓。璐姐到他家去,印象最深的,是他的粉紅色烤箱。
高中時,蒲兔加入了一個叫“少女系男生“的QQ羣。小花也在這個羣裏,他把自己化妝後的照片發到羣裏,蒲兔覺得這人又勇敢又酷。兩人就這樣成了網友。一年後,蒲兔也考上中南民族大學,和小花一樣,加入了動漫社。他扮演的第一個動漫角色,是《愛麗絲漫遊仙境》中的兔子先生。和他面對面説話,你會覺得,他確實像只機靈的兔子,也像只敏感的梅花鹿。
小花組團的時候,蒲兔加入了。後來,小花退團,蒲兔也退。小花再回到團裏,蒲兔也回來。蒲兔沒有什麼太親近的人,他説,小花是他少有的好朋友。十年後,愛麗絲偽娘團的團員們也成了他親近的朋友。他們每週聚在一起跳舞,錄視頻,拍照。
2016年,豪歌扮演的“南小鳥”在動漫圈子裏走紅,名聲傳到國外。他被邀請到泰國,新加坡和澳門的漫展,其他團員也跟着去。2016年和2017年,每個星期,他們都能接到漫展的邀請。愛麗絲偽娘團名聲越來越大,每年都有大學生報名加入。但是,大學畢業後,新人又大多都會離開。這始終是一個興趣團體,沒法給他們提供職業發展。一直留在團裏的,還是當初創團的那幾個人。
十年過去,他們的興趣多少也有些消減了。2018年,由於外部的種種原因,漫展的效益下降,他們收到的邀請少了很多。B站和其他媒體平台上,他們的流量也在下降。曾經他們是某種社會現象的代表,現在這一“社會現象”也不稀奇了,在直播平台上,男女反串的人越來越多。
小花發現,現在直播平台上當紅的內容博主,大多打扮精緻,到國外拍攝,內容又精準,捨得花錢買流量。“別人就會説哇我沒去過,他的生活就很容易被關注啊。那種很草根的東西,説實話,沒人看了。”小花問:“那窮人怎麼辦?就只能一直窮下去了嗎?”
小花沒有花錢買流量。他們更新的內容大多還是一樣:模仿韓國的某個當紅女團跳舞。有時跳酷的,有時跳可愛的,有時跳性感的。就“偽娘”而言,他們早已超過了最佳年齡,“肉都鬆了。”風鈴這麼跟他們開玩笑。他們嘗試過穿男裝跳舞,點擊率還不到女裝舞蹈的一半,只好作罷。而那些模仿女團跳舞的視頻,點擊率大多也不高。
“你覺得我們這樣算網紅嗎?”小花問蒲兔。
“屁啦,算素人。”蒲兔説。

蒲兔
六
“我們是把青春追到極致的人。”小花説。十年前,他一時興起,組建了這個團隊。興趣和成就感讓他把這件事做了下去。從第五年到第七年,是為了和朋友們繼續聚在一起;後面兩年,是為了經濟收益。現在,經濟收益也少了,興趣也淡了。
小花曾經和團員們約定,要把愛麗絲偽娘團做到十年。今年已經是第十年,團員們約好,過完今年就各尋出路,他又不甘心把團解散,不甘心讓十年的努力付諸東流。
這個團隊也承載着他們青春的回憶。經濟狀況窘迫時,小花帶着團隊接一些商業演出。他們去夜店表演,店裏的男人尖叫着猜他們的性別,後台男女演員在一個房間裏換衣服,主持人拿着話筒在台上喊:“現場的觀眾朋友用你們發財的雙手為我鼓個掌。”小花不喜歡,太卑微了。他也不喜歡別人説他們“反串”,聽到這個詞,他就想到在夜店的那個晚上。他們也去鄉下演,就在菜市場邊上,他們在舞台上“大肆熱舞”,台下空無一人,偶爾有買菜的大媽走過。演完,每個人得到兩百元的“工資”。
最刻骨銘心的,是在佛山某個景區的商演。小花帶着團隊到景區,發現宿舍骯髒,廁所更骯髒。小花從小嬌生慣養,當着團員們的面,一句怨言也沒説。他們被蚊子咬得一宿睡不着覺,凌晨五點又被叫醒準備表演,“你們已經遲到了,明天再這樣,錢也不要拿了。”對方説。他們到後台化妝,看到一些小孩子也在準備,一個老婆婆拿棍子在邊上看着他們。
“你看人家,這才是發展一個團隊。”全小妖説。
從剛加入愛麗絲偽娘團起,全小妖就經常這麼説。直到現在,他都非常不滿意團隊的執行力。有時候喝完酒,他就説他們,執行力差,紀律不好,錯過了商業化的機會。最後又説,我真的很愛這個團,我已經在這個團待了八年了,還是我最美好的八年,這個團就是我的青春,我再去哪裏找八年的朋友?
有時候,小花也在想,要不要找一份工作?但是馬上就30歲了,他不知道能上什麼班。粉絲也説,不可能,你們從來沒上過班,怎麼知道上班的辛苦,不做這個你們能做什麼?讓你們每天直播兩個小時,坐着讓我給你們刷禮物,你們都辦不到。
遊離於“三次元”之外,也有些好處。他的大學同學們看到他,説,你怎麼看起來還像在讀大學似的。他喜歡這樣子。儘管“明年就要30了,總要想辦法改變一下。”小花説。
小花小時候的幻想,因為愛麗絲偽娘團,實現了一部分。現在,他還在幻想未來。想象自己到了四十歲,看起來還是二十歲的樣子,開着奔馳。而他的同學們疲倦,勞累,拖家帶口,見到他:“啊!他怎麼還這麼年輕!”未來還是美好的。

2019年1月,愛麗絲偽娘團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