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海】皇姑屯事件新考之二:蘇聯特工製造?_風聞
西竹先生-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2019-04-19 09:23
皇姑屯事件發生後,儘管日本製造説似乎已成定論,但商榷之聲卻從未平息。2014年6月13日的《光明日報》載文明確指出:“事實上,雖然日本關東軍高級參謀河本大作承認,自己是策劃‘皇姑屯事件’的幕後兇手,但1946年遠東國際軍事法庭卻沒有對河本大作以及日本在‘皇姑屯事件’上的責任作出明確裁判,這就導致中外史學界對‘皇姑屯事件’各有説法,主要觀點有兩種:一是認為日本人策劃了謀殺案;另一種説法認為是蘇聯特工策劃了‘皇姑屯事件’。”[1]
一、《皇姑屯事件真相》問世
2008年,遠方出版社出版《皇姑屯事件真相:張氏父子與蘇俄之謎》,作者在前言中説:“幾年前,本人應俄羅斯境內某華文期刊社之約,撰寫關於蘇聯功勳特工神秘死亡的專著,在尋找有關資料時,卻在無意中發現了蘇聯軍事情報部門與張作霖父子相互關係的有關史料。這一意外發現使我怦然動。”“經過幾年的檔案調查與實地訪問,終於獲取了大量的第一手寶貴資料。”[2]
(一)否定日本製造説。
該書用來否定日本製造説的主要依據有三:
一是李頓調查團的報告。 “1932年,國聯派出以英國勳爵李頓為首的專案組專程來華,調查‘皇姑屯事件’。但數月後,竟一無所獲。李頓的結論是:‘張氏遇害之責任,迄今無法判明。慘案內幕仍在霧中。’”[3]必須指出,該書對李頓結論的引用有頗為關鍵的缺失,完整的是:“張氏遇害之責任,至今尚未判明,慘案內幕仍在五里霧中,惟此事頗引起日方同謀之嫌疑,於是當時中外邦交,業已緊張之狀態,至是復多一原因。”[4]
二是遠東國際軍事法庭的判決。
遠東國際軍事法庭對日本製造説也不認同:“以缺乏可信性和實際證據為由,決定不對此案進行專門立案審理。”[5]“東京遠東國際軍事法庭的上述做法,被視作對皇姑屯案件的最後結論。那位被舉報而且已經‘招供’的河本大作本人因不受法律制裁,而被東京遠東國際軍事法庭視為無罪人員。”[6]

三是河本的“自供”是偽證。
“該供詞實際上是由河本大作的恩師岡田啓介精心策劃完成的。被解密的蘇聯軍情檔案《蘇聯軍事情報局:組織與人員》中有這樣一段敍述:‘有充分證據證明,首次在東京遠東國際軍事法庭上語出驚人地招供:皇姑屯事件系日本關東軍河本大作等人所為的岡田啓介,已在去東京作證之前,就被蘇聯國家安全部(即克格勃前身)所招募。其實,更早的時候,他就已經被藏身在東京的功勳特工佐爾格發展成蘇聯秘密情報人員。’”[7]
該書還説,由於遠東國際軍事法庭表示將再次審理被判為懸案的“皇姑屯爆炸案”,這引起了蘇聯的擔心。據莫洛佳科夫的《東京審判之秘聞實錄》一書透露,1946年初,岡田啓介收到了一份來自莫斯科總部的密電:“請在日本關東軍存活的人員中,尋找心理和精神狀態良好的弟子或屬下,把我們的對對方生命有益的合作意圖説清,使之同意:該案件系自己勢力所為……請相信,在我相關人員的努力之下,該次審理將不會偏差。只要合作人員永不反悔,我們除履行我們的義務外,還會永遠關照他的命運。”[8]
(二)暗殺張作霖的原因。
該書説,1928年春,敗局已顯的張作霖派於衝漢密訪日本,“已經解密的《俄羅斯對外情報錄綱要》第三卷披露了此次密訪的有關內容:1928年張作霖派部下去日本密謀中國東北獨立一事,稱《滿洲獨立密約》。東京方面不反對張作霖的思想,但是要附加日方提出的如下條件:1.將被稱為‘獨立滿洲共和國’,其地域範圍應是整個滿洲及內蒙古地區,並受日本政府的保護;2.日本政府將把外蒙古變成緩衝國;3.新成立的‘獨立滿洲共和國’雖不與中國的中央政府為敵,但禁止從事‘赤色’宣傳和‘赤色’運動;4.新成立的滿洲政府有義務與日本政府共同反對蘇聯政府對東北地區的蠶食與滲透。”此“密約”當即被蘇聯獲知,“他們認為,該‘密約’已威脅到蘇聯遠東地區的安全,威脅到了新生的紅色政權的國家利益,所以,必須對變本加厲反蘇反共的張作霖實施清除計劃。”[9]
(三)暗殺張作霖的經過。
該書詳細敍述了蘇聯特工成功暗殺張作霖的具體經過:
一是組織隊伍。
蘇聯國家政治保衞總局與蘇聯紅軍軍事情報局組成一個精幹的四人行動小組,分別是對華情報專家薩爾嫩、暗殺專家埃廷貢、爆破專家維納羅夫與電台報務員列別捷娃。“1928年春季,‘清除’張作霖特別行動小組成員,陸續地從莫斯科、北京、瀋陽等地聚集到了哈爾濱。”[10]
二是指導方針。
5月30日,莫斯科指示嚴陣以待的行動小組:“再次提醒你們,在實施‘清除’行動時,一定要把人們的視線引導到日本人或南方的蔣介石集團身上,最好能引導到日本人身上。已指示在華的相關媒體,做好宣傳引導工作。”該書關於暗殺的具體經過敍述得非常詳細。

三是具體分工。
“薩爾嫩負責挑選亞裔特工,做協助及外圍工作。”“維納羅夫負責準備炸藥。在很短時期內,他就備妥了120公斤黃色炸藥。為便於攜帶和隱藏,他把這120公斤炸藥分解成40個小袋,每個小袋僅重3公斤。小袋的外面標上了‘洋灰粉’或‘塗料粉’的字樣。”“埃廷貢負責選擇行動的地點和線路。經過幾天的化裝踩點,他最終選擇了京奉列車必經之路的京奉路(即京沈線)與南滿路(即長大線)交叉處的老道口。”
四是行動情報。
5月30日夜,莫斯科總部發來密電:“張作霖擬在6月3日從北京站出發,所乘交通工具為火車。你們要縝密行事。”6月2日晚間,薩爾嫩又收到一份密電:“確認此前密電內容,並告:張作霖所乘之列車將於6月3日凌晨(時間待定)從北京站出發,走京奉路,約在6月4日凌晨(時間待定) 到達奉天新站。該列車共22節車廂,張所乘坐的車廂為第10節,其明顯標誌為藍色的花車。”6月3日凌晨2時30分整,張作霖的列車啓動。薩爾嫩立刻收到密電:“確認此前密電內容,並告:張作霖所乘之列車已於6月3日凌晨2時30分整從北京站發車,預計將於6月4日凌晨3時30分抵達奉天新站。”埃廷貢立刻行動,埋完炸藥後到l0米外的路基下隱蔽起來,只等幾個小時後京奉線列車開過時,按動手中的引爆器。
五是成功獎勵。
幾年後,當皇姑屯事件的實施者已經被確認為日本人後。蘇聯黨政高層又秘密地重獎了自己的特工英雄:薩爾嫩因“忠實地完成了極特殊的使命”,而被授予蘇聯英雄金質獎章,並破天荒地得到一塊足赤金錶;埃廷貢則因“極特殊的貢獻”,而被授予蘇聯政府最高獎章“列寧勳章”;維納羅夫因參與“共產國際特殊使命”,而被保加利亞政府授予“社會主義勞動勳章”。[11]
二、蘇聯特工製造説的爭議
(一)質疑。
2003年9月29日《北京日報》刊登的《張作霖的確死於日本關東軍之手》説:“近來, 某報刊登的《張作霖死於誰之手》一文中稱,張作霖於1928年6月4日夜死於蘇聯特工的策劃之下。” “可以説日本軍爆殺張作霖的史實鐵證如山,不容質疑。”[12]此類觀點非常鮮明,但因無法有針對性地反駁《皇姑屯事件真相》所提出的各種依據,因此有説服力的罕見。
(二)存疑。
2014年6月13日《光明日報》報道:“日本參與‘皇姑屯事件’無可爭議”,其中有一份日本新聞局發佈的新聞材料,説:“當天早上,有一些日本人在斜道上巡邏,遇到了兩名可疑的衣着寒酸的中國人並逮捕。搜身發現他們帶着兩枚俄國產的炸彈,還有一些廣東民主主義委員會的信件。”
路透社的報道稱:“中國軍隊事發前就希望在發生爆炸的鐵路附近例行巡邏,但遭到了日本軍隊的阻攔。日方稱,他們控制的鐵路周邊200米範圍內禁止任何中國軍人進入。”“軍事家現場勘查,判斷應該有4-5個人花了約6小時埋了炸藥,而不是扔炸雷;
第三,日方在爆炸當天就發通報稱是中國南方人所為,這不符合日本人處理火車暴恐事件常例,就算是普通人死於該類事件,日本人都會花費大量的時間請多方調查,而這次卻草草結案下了定論。”報道認為:“通過這份報告,我們至少能確定,日本人肯定參與了謀殺案。”
“也有專家認為,這份調查報告提到了俄國產的炸彈,但僅憑這一信息,還不能確認爆炸案一定與蘇聯人有關。”報道最後説:“雖然報告並沒有給出最終結論,但其大量相對中立的照片和文字材料則有利於捅破日方‘煙幕彈’,幫助史學家進一步開展調查研究。”[13]
這篇報道起碼有三點與以往的傳統觀點不同:日本是“參與”,而非“單幹”;“不能確認爆炸案一定與蘇聯人有關”,但不排除可能性;需要“進一步開展調查研究”。必須指出的是:河本“自供”也是説“參與”。
《20世紀20年代蘇聯情報機關在中國》也認 為,除了河本大作,“日軍駐中國北方的司令部仍然受到懷疑(儘管有傳言稱,其他國家,包括蘇聯情報機關可能與此案有關)。”[14]可見包括蘇聯在內的相關研究並不排除當時蘇聯參與的可能性。
(三)支持。
《炎黃春秋》2004年第10期發表文章直接引用《中德日三角關係研究》一書中的觀點,認為抗戰前期蘇聯最大的噩夢是遭受德日兩國夾擊:“蘇聯的主要對策,便是挑動中日衝突,並使中日衝突升級為全面戰爭,讓日本這股禍水在中國氾濫,以犧牲中國為代價挽救蘇聯。皇姑屯事件現在被證實為蘇聯間諜所為,張作霖並非死於日軍之手而是死於蘇聯間諜之手,從這個邏輯來看是完全合理的。”這樣的支持顯然也是缺乏説服力的,因為雖然證明張作霖死於蘇聯間諜之手合乎“邏輯”,卻沒有證明張作霖死於日軍之手為何就不合 “邏輯”。
三、蘇聯特工製造説的不足
蘇聯特工製造説與日本製造説相比較,其依據無疑要紮實得多。更重要的是,該書在證明蘇聯特工製造説時提供了反證,給出了日本製造説不成立的證據。但是,該書的反證很不全面,關鍵漏洞除了上述對“邏輯”反證的缺失,還起碼有四:
(一)日軍為何在現場。
既然蘇聯特工製造了皇姑屯事件,為何眾多證據都表明日軍當時就在現場,否則日本怎麼可能擁有現場爆炸的照片和影片。可見蘇聯特工製造説由於無法否定日軍就在現場的事實,因此只能視而不見避而不談。
(二)河本為何要“自供”。
既然蘇聯特工製造了皇姑屯事件,河本為何要代人受過?如前所述,蘇聯特工製造説的理由是河本在審判前因被蘇聯收買而作偽證,其“自供”也完全由他人捉刀代筆。也就是説,如果不是臨時收買,河本就根本不
可能“自供”。這種收買的情況當時完全可能發生,但這種解讀卻完全錯誤,因為河本在當年皇姑屯事件發生後不久就主動做了“自供”。據大江志乃夫説:“河本對前來調查的陸軍中央部始終隱瞞真相,但對出兵山東、關東軍出兵附屬地外給予積極支持的堪稱陸軍中央部同志的上司荒木、小磯以及盟友小畑則説出了實情。”“這意味着河本本人選擇這三人作為他吐露真相的對象。”[15]可見河本早就承認自己是皇姑屯事變的製造者,根本無需被收買。

(三)日本政府為何會擔責。
既然蘇聯特工製造了皇姑屯事件,日本政府為何反應激烈,並主動承擔責任,還處分河本等人。當時日本“民政黨總裁濱口雄幸認為事件重大得令人吃驚,他説:‘這是超黨派的事關國家的大問題,希望一切交給總裁處理,要慎重對待。’有關事件的真相很快就直接傳到田中內閣的在野黨的耳中,不久便以‘滿洲某重大事件’之名成為政治鬥爭的火種。”[16]河本等人受到的處分,表明日本政府最終默認皇姑屯事件由河本製造。如果説河本的“自供”是被收買,難道日本政府的默認也是被收買了?
(四)日本學界為何都承認。
既然有大量新證據證明蘇聯特工確實製造了皇姑屯事件,日本史學界為何至今依然認為製造者是日本軍方。面對完全有可能自證無罪的良機,日本卻甘願認罪甚至“死不悔改”的奇怪反應,完全違背日本學界的一貫作風,背後一定有其難言之原因。
參考文獻:
[1][13]日本參與皇姑屯事件無可爭議[N].光明日報.2014-6-13.
[2][3][5][6][7][8][9][10][11]託託.皇姑屯事件真相:張氏父子與蘇俄之謎[M].呼和浩特:遠方出版社,2008:前言.1-2.240.240.243.241.242.207-208.212.212-219.
[4]國聯調查團報告書.中英文合刊本[N].上海:申報館.1932.15.
[14](蘇)維克托·烏索夫.20世紀20年代蘇聯情報機關在中國[M].焦廣田.馮煒初譯.賴銘傳重譯.北京:解放軍出版社,2007:201.
[12]王希亮.張作霖的確死於日本關東軍之手[N].北京:北京日報2003.9.29.
[15][16](日)大江志乃夫.田中義一內閣的對華政策與張作霖被刺事件[A].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國外中國近代史研究(26)[C].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4:94-95.93.
作者丨孫果達 解放軍南京政治學院上海校區教授
出處丨上海黨史與黨建2015年9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