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欽定總統,如今輸給素人,芝加哥戴利家族退出歷史_風聞
马前卒-马前卒工作室官方账号-万丈高楼平地起,NB社区在这里2019-04-22 22:24
4月3日,芝加哥選出了第一位非裔女市長,Lori Lightfoot。這位同性戀“政治素人”不僅以74.2%的得票率輕取對手Toni Preckwinkle——另一位非裔女性,還將政治家族成員Bill Daley早早甩在了2月份的初選。
Bill
Daley出身於“戴利家族”,他的父親和大哥都當過芝加哥市長,累計在位43年。老戴利扶持了肯尼迪,小戴利提攜過奧巴馬。芝加哥不少公共設施都以“戴利”冠名。Bill本人曾出任美國商務部部長和白宮幕僚長,是家族中最成功的政客。這次選舉,他共收到865萬美元政治獻金,是新市長Lightfoot的6倍。
選舉後,《紐約時報》評論:芝加哥很少會誕生出人意料的市長,Lori Lightfoot的勝選,標誌着對一種根深蒂固的政治文化的拒絕。
芝加哥市新市長Lori Lightfoot在勝選後親吻自己的同性伴侶
1****芝加哥疲態
芝加哥是美國第三大城市,被稱為“巨肩之城”(City of the Big Shoulders),可見其在美國城市中的地位。該市地處密歇根湖南岸,現有人口270萬,33%是非裔。
1830年建市時,芝加哥只有100個居民。它倚仗五大湖低廉的水運條件,修運河、建鐵路,用100年時間把自己打造成了交通樞紐。
芝加哥碼頭上,匯聚着威斯康辛州和密歇根州的木材、北部大湖區的鐵、中西部的穀物和牲口。全年運作的肉類加工流水線是那個時代的“景點”。
“戴利家族”的祖輩在那一時期從饑荒中的愛爾蘭逃到美國。儘管今天的愛爾蘭裔美國人佔據了政壇半壁江山,但在當時他們的地位比自由黑人更低。
芝加哥人每年都要把河水染綠,慶祝愛爾蘭傳統節日“聖帕特里克日”
豐富的就業機會也吸引了大量黑人勞工。尤其是1913-1945年間,大量非裔人口不堪南方嚴苛的種族法律,大規模移居北方工業城市。他們在芝加哥南部聚居,改變了原來種族混居的狀況。
北美鐵路網只有一箇中心,就是芝加哥
1930年代,芝加哥形成了鋼鐵、金屬加工、機械製造為主的工業佈局。是世界第一工業大國的最大工業城市。
當時芝加哥的木材堆放場
隨着大量廉價勞動力湧入,政府從30年代末開始在南部修建公屋,解決黑人的住房問題。非裔人口的居住條件雖然有所改善,卻直接加劇了種族隔離。
60年代,最典型的公屋來了。20多棟16層公寓先後落成,三棟為一組,呈U型佈局。每個U型社區包含4300個套房,最少可以容納27000人。
典型的公屋社區
這些住宅易守難攻,警察不願冒個人危險進入,在工業衰落的時代,很快成了貧困、毒品、犯罪的“集中營”。芝加哥最著名的黑人幫派“黑幫福音”(the Gangster Disciples)就誕生在公屋裏。這一幫派鼎盛時期,統領着35個州的3萬名黑幫槍手,年收入1億美金。
儘管“黑幫福音”日趨分裂,但其成員仍在全美流竄,芝加哥依舊是他們的大本營。2016年,芝加哥發生了762起兇殺案,2017年650起,2018年下降到550起。即便是這個數字,還是超過了紐約和洛杉磯的總和——這兩個城市的人口相當於芝加哥的4倍。
幫派的主要成員是黑人,暴力事件最大受害者也是黑人。2011年的統計顯示,槍擊案的受害者75%是黑人,19%是拉美人,白人不到5%。所有攻略都會警告遊客,即使是白天,也不要靠近南部黑人區。
《芝加哥論壇報》(Chicago Tribune)統計,2001年到2016年間“戰死”在芝加哥的人數超過伊拉克和阿富汗戰爭死亡人數之和
犯罪和貧困是共生的,芝加哥共有27個黑人區,20個區的黑人比例超過90%。這20個區的犯罪率是芝加哥平均值的兩倍,三分之一的人生活在貧困線以下。
左:2015年《紐約時報》製作的芝加哥種族分佈,藍色為黑人。
右:芝加哥槍擊案分佈圖。
2000-2015年,該市曾嘗試拆除舊公屋,補貼居民分散到其他地區生活。但事與願違,這些黑人只是從這個聚居區搬到另一個,順便“嚇跑”了當地精英。
2000後的4年間,芝加哥市區黑人減少20萬,郊區則增加了10.55萬。他們的到來,讓中產階級不斷離開。2015年,芝加哥家庭年收入超過10萬的黑人家庭數量鋭減,從美國第7跌到第21。
**黑人越來越黑、窮、亂的根本原因是芝加哥乃至整個美國無法提供藍領工作——當初他們來芝加哥,不是為加入黑幫,而是來賣力氣當工人的。**二戰後,日本、西德等國製造業崛起,美國企業紛紛跨國外遷。60、70年代,芝加哥靠着航運老底,挺過了一波衝擊。80年代,它在衰退的壓力中調整產業結構,放棄冶金等重工業,發展食品、印刷、金屬加工等產業。
轉型讓芝加哥免於底特律、克利夫蘭等城市的完全衰敗命運,卻躲不過2008年美國金融危機。這座城市的債務不斷堆積,市政府只能將基礎設施長期“租賃”給私企套現。即便如此,到2020財年,芝加哥政府的財政赤字也將達到 2.52 億美元。去年,前市長甚至提出通過合法化大麻和增設賭場,填補 280 億美元養老金缺口。
芝加哥天際線
2****戴利王朝
這個城市負重前行的60年裏,戴利家族正不斷積攢着政治資本。
1902年,老戴利(Richard J. Daley)在芝加哥底層家庭出生,那個工薪階層社區也被視作民主黨的權力中心。他就讀於教會中學,勤工儉學完成大學學業。
老戴利的祖父是屠夫,父親是鈑金工。不同於家裏的其他長輩,老戴利的母親熱衷政治,致力於爭取女性投票權,經常帶着獨子參加遊行。
在母親的影響下,老戴利20多歲就參與民主黨青年的俱樂部活動並當上主席。34歲起,他踏上政壇,曾任州議員、州參議員、庫克縣治安官、庫克縣民主黨主席等職務。1955年,老戴利當選芝加哥市市長,一當就是21年。
老戴利(Richard J. Daley)
老戴利領導的民主黨組織嚴密,團結勞工和工業界人士——其中自然包括黑人。
在他的努力下,市中心摩天大樓林立,機場、高架等交通設施得到發展,上文提到的黑人公屋翻新也是在他任期內完成的。
對老戴利的譴責集中在他對種族問題的冷漠。
他和保守派白人一起對抗人權組織、反對消除種族隔離、拒絕在警察部門中推行平權運動、支持公共學校的種族排斥政策等。
1968年,馬丁·路德·金被刺殺,上面這些隱而不發的問題引爆了芝加哥。民權人士發起遊行暴動,而老戴利的決定是:“開槍”。
這一命令傳遍美國,老戴利和黑人羣體的關係開始惡化,險些斷送了他的政治前途。然而70年代,美國陷入金融危機,紐約等城市瀕臨破產。老戴利巧妙操作公共財政,成功保障了芝加哥的償付能力和較高的債券評級。這讓他恢復了聲譽,也幫他贏下最後一個任期。
1974年芝加哥市長選舉共有9人蔘選,其中4位是黑人。平權運動的效果初步顯現,但當選的還是老戴利。事後,其中一位非裔候選人分析:他的政治影響力太強大。黑人團體既分裂又貧窮,還有不少非裔商人是老戴利的忠實擁躉。
然而種族衝突既然已經浮現,就會有爆發的時候。
1976年,老戴利心臟病發,在任上去世。8年後,芝加哥選出了第一位黑人市長Harold Washington,他擊敗的正是老戴利的長子,後來“子承父業”的Richard(以下簡稱“小戴利”)。
老戴利有7個孩子,3個是兒子,分別是長子小戴利,次子John和這次參選市長的三子Bill。
黑人市長短暫執政後,因心臟病去世。1989年,小戴利贏得選舉,開啓了新一輪“戴利王朝”。
小戴利在位的22年,除了種族矛盾有增無減,成績也算可圈可點。2005年,《時代》曾頒給他“五大傑出市長”的稱號。但小戴利沒有父親的幸運。2008年美國再次迎來金融危機,導致小戴利把公共設施租給私營企業。但這個“救急”措施沒等到經濟復甦。他2011年卸任前,世界三大評級機構中的兩家,惠譽、穆迪已經下調芝加哥的債券信用級別,後者將其前景展望定為“負面”。
小戴利任內,修建了芝加哥地標之一的“千禧年公園”
3****一定要換個乾淨的
2019年的芝加哥市長大選的議題沒什麼亮點。政治家族、財政危機、暴力犯罪、種族矛盾都是老生常談。唯一的變數是Lori Lightfoot殺入政局。
Lori Lightfoot 56歲,出生在底層家庭,是家裏的長女。她的父親要打3份工養家,身兼理髮師、門衞和雜務工。她的母親在精神病院當護工。
和老戴利相似,Lightfoot在媽媽的支持下不斷進取,拿到芝加哥大學法學博士學位,擔任過聯邦檢察官,後辭職當了律師。
選舉中,Lightfoot主打非裔平權。她自述家人曾遭白人種族主義組織3K黨殺害,哥哥受到不公待遇。她為非裔發聲的政績被反覆提及:2014年10月,芝加哥白人警察連開16槍射殺黑人青年,引發大規模示威抗議。Lightfoot據此發起了改革運動,多次譴責前市長,聲望越攢越足。在競選方面,她唯一的缺陷是從政經驗幾乎空白,對手也屢次攻擊這個弱點
不過,隨着競選的推進,所有對手都後悔攻擊她缺乏經驗——這恰恰是她的最大優勢。
今年1月第一輪投票開始前,一樁貪腐案為她擊敗了90%的對手。FBI對芝加哥第14區區長Edward
Burke啓動調查,指控他故意拖延餐廳裝修的開工許可,要求業主將相關業務交給自己的律師事務所,同時還要求對方給他的“友人”捐贈1萬美元。後來證明這位“友人”就是進入終選的Toni Preckwinkle。
Burke現年75歲,擔任區長50年,老戴利時代就是資深政客,幾乎就是芝加哥政壇腐敗的活化石。排名越靠前的市長候選人,和他的交往就越深。
Toni Preckwinkle退還那筆政治獻金後,還被查出曾僱傭Burke的兒子。腐敗網越查越大,借家族名譽參選的戴利幾乎絕望,不再自稱廉潔,而是辯稱“只要過去在芝加哥從政,就難免要和Burke打交道。”
而Lori Lightfoot在此時喊出了“不許政治家從政府職位中獲利”的選舉口號,戳中了芝加哥人已經麻木的“腐敗”隱痛。
從70年代起,芝加哥市議會一直是腐敗的重災區。1976到2016年,聯邦檢察官已經對該市的民選官員、政府僱員和承包商發起了1700多起腐敗指控。這個數字在紐約是1300,洛杉磯是1500。2008年大選中,奧巴馬與芝加哥政壇的關係就曾是他的軟肋之一。
像Burke這樣的地方議員,大多有着利潤豐厚的副業,有些會和他們本職利益衝突。另外,區長們還手握一項不成文的特權:他們可以否決任何在轄區內進行的活動。誰要在城區裏辦事,誰就要低頭哈腰去獲得他們的首肯。更糟的是,這條潛規則已經被視作在芝加哥經商的“代價”、是不可避免的“惡”。這時候Lightfoot的出現,讓芝加哥人看到了希望。她説“他們都被綁在了這部破敗的政治機器上,只有我除外。”
她的支持者在接受媒體採訪時提到:
“我們需要改變,而別人做不到。”“我們是時候打破腐敗慣性了。”
於是她便成了芝加哥市長。
4****沒辦法的辦法
腐敗、犯罪、以戴利家族為核心的統治集團靠潛規則專權,這些問題已經持續了幾十年,為何芝加哥市民到上個月才決定要“徹底改變”?
因為芝加哥乃至整個美國製造業的衰落終於越過了“可以挽救”的臨界點。在20世紀後期的產業轉移中,戴利家族雖然不能改變衰落的大趨勢,但起碼讓芝加哥相對其他製造業城市下滑得更慢。而製造業意味着給藍領提供生活,給社區提供經費,給市民提供安全感。每次芝加哥市民嘗試新的選擇,最終都發現戴利家族代表的執政集團還是一個更好的“管家”,因此對現狀表示接受。晚清社會精英對李鴻章、慈禧太后等人的觀感也大抵如此。
但是,再厚的家底,也經不起幾十年的產業外移。眼下芝加哥的經濟無法再保持過去的輝煌,過去龐大的基礎設施建設反而是財政的拖累。一旦芝加哥人意識到“打補丁”式的變革救不了自己的生活,就會寧可選擇一個“政治素人”,看看她是不是救命的稻草。戴利家族最終輸給了歷史。
就在本文發稿前,烏克蘭人以7成支持率選了一個喜劇演員上台,細想一下兩者頗有相似之處——內湖(海)航運發達的重工業地區快速衰落,不得不讓政治素人破局。
芝加哥和底特律的人口和製造業就業曲線
200多萬人的芝加哥,建築天際線是全世界最壯觀的
當然,“政治素人”並不是“資深政客”的反義詞。脱離羣眾的“戴利家族”輸了選舉,毫無經驗的Lightfoot也未必能治好芝加哥,甚至未必能解決腐敗和潛規則。對於這一點,芝加哥和烏克蘭人應該也清楚,但是他們並沒有太多的選擇——“尋常路”已經走絕了,不如換一個新鮮的。所以,兼顧“黑皮膚”、“同性戀”、“女性”、“新人”等另類元素的Lori Lightfoot上台,也算是歷史的選擇。
(作者:dundu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