捲入女兒耽美舉報案的武大教授_風聞
夙兴夜寐刘沫沫-2019-04-22 12:49
來源:微信公眾號“穀雨實驗室”
△ 武漢大學校園內 圖 | 東方IC
武大教授唐世君不知道二次元世界,更不瞭解耽美。在他快三十年的教學生涯中,他小心地維護一個知識分子的體面。但由於一次耽美圈的舉報風波,他的生活就像一件易碎的瓷器,跌落、破碎。
在網上,兩個耽美作者互相指控對方抄襲,進行了長達4個月的罵戰。一個是他女兒,一個是他院系的學生。矛盾從線上蔓延到線下,直到他女兒因涉嫌非法經營罪被捕。
學術圈、耽美圈,每個圈子都是一座孤島,都有自己的話語、規則和權力結構。這個默契一直被遵守。很少有人意識到:打破這些圈子的界限,意味着什麼。
撰文 |
編輯 | 金赫
文件夾:“燁風遲”****
又失眠了。唐世君摸索着牀頭,按亮手機——還不到四點鐘。他起身穿上那套藍綠格紋的厚棉睡衣,輕手輕腳走向隔壁的書房。兩面牆是書架,擺滿書,多是經濟類的。靠窗是一張書桌,上面放着電腦和厚疊紙質文件,唐世君坐到桌前的靠椅上。
電腦桌面上,有一個顯眼的文件夾,被命名為“燁風遲”。他盯着它。更多的時候,他只是呆坐着,一根接一根抽煙,嘆氣。他50歲出頭,長臉上泛着紅,顴骨突出,因為暴瘦,臉頰兩邊向裏虛弱地凹陷。在十幾根煙頭的見證下,漫長的夜晚總算捱過去了。
過去的一年多,他只有在極度疲憊的時候入眠——通常是12點之後,又會在很早的清晨醒過來,抑或是壓根沒有睡着。他把自己日復一日關在書房,翻看文件夾裏的圖片。一遍又一遍。
——誰是“燁風遲”?即使到今天,唐世君也不敢完全確定。這是一個折磨他神經的名字。在現實中,她可能是他們學院一個名叫冷××的學生,也可能是幾個學生。在網絡上,她是一個耽美圈的作者,一起網文抄襲風波的當事人。更多的,這個名字對他來説,意味着一次突襲。
唐世君是武漢大學經管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從本科到博士都開設課堂。在學術圈,他順風順水:16歲進入武大讀本科後,再沒離開過武大,從助教做到博導、系主任。他是註冊審計師、註冊資產評估師,曾擔任至少4家上市公司的獨立董事。他的人生順遂、風光、優渥,且受人尊重,學生們對他最多的評價是“很和善”。
直到自己的女兒被抓,他才意識到生活中有什麼事情不一樣了。
2017年12月11日,唐世君的女兒唐×被刑事拘留。26歲的她是一名設計專業在讀研究生,也是一名耽美小説作者,筆名“深海先生”,寫過包括《德薩羅人魚》在內的多本耽美小説。在耽美圈,她能排到50名左右,這意味着她掌握着頭部的影響力,“燁風遲”則是一個耽美圈的生手,不温不火。事發之前,深海與“燁風遲”進行了長達4個月的罵戰,互相指控對方抄襲。
矛盾從線上被引到線下。“燁風遲”在微博上稱,會將深海送進牢裏,要她知道“什麼叫王法”。她説到做到:尋找深海的弱點,盯住“個人志”。直到最後,因為私自通過淘寶店家印刷並出售自己的小説(稱為“個人志”),深海被舉報,被捕。
△ 深海作品《鎖帝翎/籠中帝》及周邊
唐世君清楚地記得女兒出事那一天。他午後準備去辦公室給一位博士生指導論文。路上接到一個電話,告訴他,正在上海蔘加漫展的深海“好像失蹤了”。不久,他又接到妻子的電話,叫他回去。家就在武大珞珈山的另一邊,翻過山就到了。唐世君打開門,看見妻子和兩名警察正站在客廳裏説話。警察帶走了深海的電腦,他們跟去了。警察告訴他們,深海涉嫌“非法經營”,她的小説可能有淫穢色情,要拿去鑑定。
平安武漢後來發了一條微博,稱逮捕了名為“某某先生”的低俗小説女作者,很快就有人猜到是深海。整個耽美圈都被震驚了。天一案後,深海是第二個被捕的耽美作者,也是第一例因“非法經營罪”被拘留的作者(天一案的罪名為“製作、販賣淫穢物品牟利罪”)。
那天回到家已經很晚了。唐世君和妻子木然地坐在牀上。很長一段時間裏,複雜的情緒撕扯着他。身為父親,他為女兒難過、心疼;身為高校教授,他感到丟臉、羞恥,同時也很懊悔。他懊悔對女兒的寫作沒有關注和了解,懊悔在這次舉報的前期紛爭中,錯誤地干預。他不斷自責,認為自己不該介入二次元的事情。作為一個大學教授,他是不是跨越了界限?哪怕只是過問。
原本舒適富足的三口之家被瞬間擊碎。隨之破裂的,還有這個高知家庭的體面和尊嚴。在黑夜裏熄滅一根又一根煙之後,唐世君本能地選擇了“遮掩”。
混淆二次元和三次元的危險
第一次知道“燁風遲”,他看到女兒展露出脆弱的一面,她在哭,不停地哭。那是2017年6月的一天,唐世君在書房裏批改博士論文。他拿簽字筆,在一疊A4紙上標註。——收到學生論文後,他習慣把它們打印出來。唐世君年紀大了,“視力在退化,眼睛盯着屏幕受不了”。他起身去廚房想倒杯水,看見穿着紅色睡衣的女兒站在水槽邊,一邊洗碗一邊抽泣。父女間展開了一段對話。
“我認認真真寫文,總是污衊我抄襲。”深海説。
“你説清楚自己不是抄襲,不就行了?”
“沒那麼簡單,對我的讀者影響太大了,讀者是辨別不了的。”
深海情緒很激動。她認定,舉報她的是“燁風遲”,兩個人一直在吵架。她們幾年前在網上認識,2014年,她看到“燁風遲”的一篇小説,感覺像在模仿她,就在QQ上問。但對於“燁風遲”來説,深海的問話是一記重擊。——“你只是想問問有沒有抄襲沒別的意思,但這話會給人造成傷害。”她説。
2017年,當“燁風遲”的又一篇小説被舉報並被判定抄襲時,她開始懷疑是深海搞的,於是反過來舉報深海,説她的小説抄襲納博科夫的《洛麗塔》。還指她的小説淫穢、戀童。
△ 《洛麗塔》劇照,電影講述的是一個有戀童癖的男人與未成年少女洛麗塔的故事。
一開始,“燁風遲”不承認是自己舉報的。在網上、微博上,她有很多個身份,馬甲,把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所有發言都罩着一團煙霧:為了把這些網上的隱形人弄清楚,深海費了很大功夫。查找蛛絲馬跡、IP地址、發言習慣。
對於這次耽美圈的舉報,深海的朋友、耽美作者李倩文印象深刻。他們在一個9人羣裏投入“戰鬥”:下載《洛麗塔》原文比對,蒐集“反擊”證據。搞了兩天兩夜,他們發現,被指控抄襲的那段文本,對照的“原文”並不是納博科夫的,而是舉報者刻意偽造的。網站最後判定深海是清白的。
但雙方的謾罵還在繼續。很多個網絡ID向深海傾瀉仇恨。深海向父親展示了一些網絡截圖——後來唐世君把這些圖放在自己電腦上,取名“燁風遲”。作為一個父親,唐世君認為,這只是孩子間“鬧意見”,“爭執、小矛盾”。
在所有人眼中,這不過是一場二次元世界裏的風暴,一次耽美圈酒杯中的風波。有誰會在意兩個女生在網上掐架呢?唐世君像大多數父親那樣——他不理解女兒的世界,不理解二次元上的爭吵。
他們生活在不同的圈子裏。學術圈、耽美圈,每個圈子都是一座孤島,有自己的話語、規則和權力結構。這個默契一直被遵守,很少有人意識到:打破這些圈子的界限,意味着什麼。
一個巧合出現了。——唐世君後來反覆想,如果沒有這個巧合,事情可能就這樣結束了:網上的歸網上,現實的歸現實。——但這個巧合,就像是戲劇中的機械降神:“燁風遲”是他所在的經管院的研究生。
先是深海的微博泄露了一些自己的信息,他們家在珞珈山附近:網紅小狐狸、藝術、在武大前面的創意城健身。圍繞這些信息,“燁風遲”開始猜測深海是武大藝術系的。
△ 深海微博上珞珈山的小狐狸,泄漏了她在三次元地址。
2017年4月19日,那些ID動員起來。——“經管院的妹子可是很好哄的,你只要好好解釋就可以。……你再這種態度,藝術系可是不幹的,她們沒有這種不停迴避的校友。”“先送你一份藝術系百人觀光打卡怎麼樣?”“最後一遍,刪博。不然你會發現,什麼叫真正的親友團。”
深海感覺自己的隱私正在暴露。她不知道敵人是誰,在什麼地方,經管院的?那是她父親工作的地方。“燁風遲”也開始找“藝術系的師兄”打探,發現深海不是藝術系的。雙方都開始猜測、試探、排除、判斷。
在現實世界中,找到一個人好像也沒那麼難。寫耽美小説的人不多——通過學生、老師,深海找到一個叫羅×的武大學生,後來發現不是。線索逐漸匯攏、聚集,開始指向經管院一個叫冷××的女生。
唐世君開始介入了。事情不能再這樣升級。一天,他在樓梯口遇到冷××的導師楊晉,把事情跟他説了,希望他出面勸勸。楊晉與唐世君相識多年,是老朋友,兩家經常一起出去旅遊,關係很好。
一開始,楊晉被“搞懵了”。他先是接到冷××的電話,説她惹怒了一個詐騙集團,知道他是她導師,可能會對他人身攻擊。他覺得很好笑,“你惹的事情跟我有什麼關係?”直到唐世君找到他,他才知道發生了什麼。
關於勸的含義,唐世君是這麼理解的:就是要雙方和好,不要再繼續鬧了。他不覺得自己是要動用老師的權力。他和楊晉商量,要冷處理,避免刺激她。——“這個學生好像真實身份暴露出來,她覺得害怕。”
“燁風遲”確實害怕了。一個大學女生,突然發現自己死對頭的父親,竟然是學院裏的教授、博導。無論如何,事情都發生了變化。她認為,深海混淆了二次元和三次元,介入現實世界來對付她。
在耽美圈的不少人眼中,是“燁風遲”混淆的界限。他們把耽美看成是二次元世界的事,不讓人在三次元陷入困境,這是底線。但是“燁風遲”為了報復深海,打破了這個界限,造成了今天的局面。
楊晉充當協調的角色。他打電話問她,是不是燁風遲?她否認了。這個電話被解讀成威脅。在微博上,“燁風遲”對深海説:“你讓×老師出面來騷擾並威脅我,真是一個聰明做法,我一下就知道你是誰了。”
她叫深海“唐小姐”。在一篇名為“原委”的文章中,她語言特別激烈:高中初中老師可以給學生穿小鞋,但是大學不一樣,“大學尤其是985,戰戰兢兢不是學生而是老師,論文篇數不夠,要倒黴;學生投訴,要倒黴,尤其現在反腐查的嚴,多買一支筆都要倒黴的。”
2017年8月1日。微博——“儘管放馬過來,你會發現,我能給你兑現那個諾言:讓你跟你爸在×大因戀童、色情而名聲大噪。”
她可是二次元世界的玩家:權力的結構改變了。
△ 武漢大學經管學院的學生 圖 | 東方IC
一次舉報
後來,唐世君曾經反覆地回想,如果不是自己介入,事情可能不會這樣,“我當時對他們所説的二次元三次元不太懂,不該讓她們在現實世界認識就好了。”他一遍遍地自責。
“燁風遲”本來收斂了一段時間。學院的老師們按照傳統的思路來理解:導師介入。——雙方不再爭吵。——事情平息。但怒火併沒有被壓制下去。只是需要一點小火苗、一條引信、一個説詞。就像是一場風暴的前夜,需要一點平靜的好天氣,但是風暴總會來臨的。很快,一封舉報的郵件發到學院紀委副書記的郵箱中,這次舉報的對象是唐世君。
引信是他親自點燃的:2017年6月28日,“燁風遲”發了微博,是關於《房思琪的初戀樂園》的評論,提到女學生被性侵的事。——“這些情節甚至台詞,那本書裏全部都有寫,看得人觸目驚心。”深海看到了,覺得是暗示她的小説有戀童情節,就截圖發給唐世君,唐世君發給楊晉,楊晉又轉給冷××。通過這樣一個鏈條,看起來好像是一次施壓。
舉報又開始了。
2017年7月上旬,唐世君接到副書記的電話,催促他“趕緊到我辦公室來一趟”。二十多分鐘後,他推開副書記辦公室的門,看到楊晉和另一位分管學生工作的老師也在場。
副書記打開了電子郵件,內容是冷××控告唐世君對她有性侵傾向。
從唐世君的角度講,這是一場誤會。“我們會對你採取什麼行動?你一個學生。”他感覺這件事透着好笑。“我根本不認識冷××本人,不知道她的電話、微信和具體地址,沒有跟她有過任何方式的接觸。”唐世君反覆辯解,他甚至從來沒見過她。
他回憶,主管研究生的輔導員曾找冷××問過話,“唐老師不認識你,他怎麼性騷擾你呢?”
冷××回答,她通過導師來騷擾我啊。
“她是一個不按常理出牌的人。”導師楊晉評價他的學生,他極力想把她從記憶中抹掉。——在這次舉報中,沒見到任何證據,“説的是子虛烏有的事,絕對不可能的”。從老師們的角度,他們怕出事,仍然是那個邏輯——保護自己的學生,事情不要鬧大。何況,她馬上畢業了,怕她走極端。
萬一學生出事,哪個學校脱得了干係?處理學生問題時,這種慣性的思考又出現了。唐世君後來覺得,他對舉報他性騷擾這件事太寬容了,彷彿拿她沒辦法。當時的共識是,大家各退一步,不要再升級了。唐世君去勸他女兒,楊晉去勸冷××。
一天,開車回家的路上,楊晉給冷××打了一個電話。車程是45分鐘,從上車一直聊到下車,聊到手機發燙。
“你是不是燁風遲?”楊晉又問她。
“不是,但我認識她。我不會告訴你是誰。”
她對三次元的現實世界很警惕。2019年3月5號,我們也撥通了那個電話——“請問是冷××嗎?”對方停頓了一下:“不是。”接着又説,“你是誰啊,你找她幹什麼,你為什麼找她,你報一下身份證號,我幫你查一下。”
“你為什麼要幫我查,怎麼幫我查?”我很吃驚。她沒有再回答,直接掛了電話。
楊晉在心裏面想,“燁風遲是一個魂嗎?怎麼可能呢?”他告訴她,這樣做在法律上有風險。他要求她刪掉微博,撤回舉報信。要麼,“到時候畢業可能都會受到影響”。
楊晉是個經濟學者,大學教授,不想捲入與學術無關的事情。那段時間,他被夾在中間,感覺自己很尷尬。兩邊相互攻擊的事情太多了。——深海準備發律師函。冷××跑到他這裏哭,説遭到了威脅,對頭“甚至知道我在哪個宿舍”。他還接到冷××父親的電話,説要搞唐世君。楊晉勸他千萬別這樣做,因為這樣,性質就發生變化了。
大概從8月開始,“燁風遲”清空了自己的微博。老師們以為事情結束了。又一個到此為止。唐世君給楊晉説了一句:“他們都撤了,都刪了。”楊晉覺得“這個事情總算安穩了,消停了”。
直到深海被捕。
2017年12月9日,上海市新國際博覽中心舉辦了一次漫展,深海跑去參加了。漫展持續了兩天,臨走前,深海問唐世君要了兩三千的路費。第二天散場後,她告訴好朋友李倩文,不想因為漫展斷更,打算去酒店開鐘點房寫文。當時她已經預感到要出事——她的一批書在印廠被扣了。
△ 上海漫展讀者等待籤售現場,左三為深海。圖 | 受訪者
李倩文回憶,深海有點慌了,將微博和QQ密碼都給了她,告訴她,“如果出事不要跟爸媽和同學講”。第二天,她被警察帶走了。
確切的消息,楊晉是從冷××那知道的。趕上年底,導師按慣例會和學生聚餐,進行年終總結。他通知了冷××,卻被拒絕了。理由聽起來很有技巧:“我從公安局出來的時候摔了一跤,腿腫了。”楊晉很詫異,問她去公安局幹什麼。兩天後,她打電話專門通知楊晉,告訴他深海被抓。
楊晉記得她還説了四個字:“老師你好。”
逃避的教授
女兒寫淫穢小説?對於一個高知家庭,這是一種無法面對的羞恥。他們從未想過,自己的家庭會跟“犯罪”產生聯繫。唐媽説,她爸爸是高校教師,那肯定是受不了的。“教出一個犯罪的女兒,別人會怎麼看你?”
唐世君充滿了疑問:“耽美小説”是什麼?“非法經營罪”又是什麼?他本以為,女兒只是寫寫網文,怎麼會違法呢?即使在處理燁風遲的舉報風波時,他也不知道女兒寫的是什麼。就好像從來都不認識女兒,他的信心動搖了。
深海的經歷很簡單,她一直沒離開過學校:在武漢理工讀的本科,後來去英國留學,但很快就回來了,現在湖北美院讀研究生。從那時候開始,她關起門來寫網文,唐世君覺得這只是鬧着玩,“她還是小孩,什麼也不懂。”但在他的朋友看來,是她父母不瞭解她。
李倩文毫不猶豫地説:“他們不知道她在想什麼,喜歡什麼。”
唐世君家有一個閣樓,一邊放着一張牀墊,一邊放着書桌和書架。從2013年開始,深海待在閣樓裏不出來,在房間裏嗒嗒嗒地敲鍵盤,週末也不出門。唐媽做好飯叫她,總是要叫很多次,往往他們飯都吃完了,深海才慢悠悠出來。
“你天天都在寫什麼東西?”有時候在飯桌上,他們會問。
“你們別管,説了你們也不懂。”深海説。
有一次,深海不在家,唐媽偷偷溜進深海的房間,看見牀上擺着一張很大的圖紙,上面划着很多名字和連線。“可能是人物關係圖吧,”唐媽説,“我也看不懂,也沒興趣。”記憶中最深刻的是,有段時間,家裏每天都會收到快遞,大都是深海的書,她還經常帶粉絲回家過夜,都是學生。
只有那麼一次,他們可能接觸到深海的網文世界:唐媽在客廳看《三生三世十里桃花》。深海對這部劇很不屑,那是根據“唐七公子”的網文改編的,也曾被指責抄襲。近幾年,網文培育的大IP改編影視劇,受到資本市場的熱捧。
但他們從來沒有正視過深海的寫作。唐媽只記得高中有一次,深海拿回來一個作文比賽的特等獎證書。裏面還附了一張大學名單,這個獎項可以讓深海在這些大學有優先錄取的資格。他們覺得很吃驚,“沒想到深海的語文這麼好”。
“那次得獎對她意義很大。”李倩文回憶研究生臨畢業,深海曾對她説,“一輩子都吃寫作這碗飯。”
△ 深海寫稿的日常
這些線索都被他們忽略了。
已經有一年時間,唐世君不怎麼見人。他的工作不需要坐班,也幾乎不去學校辦公室。實在推脱不開時,他會去一趟,但事情結束立馬回家,不跟人聊工作以外的事。他幾乎把所有的課都推掉了,原打算着手的幾篇論文沒心思寫,手上正在編寫的教材也擱置了。
他原本很忙。事發前,他一週至少要上9節課,從本科到博士的課程都有。他通常早上8點以前就去學校,除了上課,還兼任一些行政事務,出差開會。週末比工作日更忙,因為要給校外進修的班上課,要一整天,下午6點左右才能回家。除了日常性工作,他每年還要發表3到4篇論文,出書或編寫教材。
現在,他把工作砍到只剩下指導論文——這是推不掉的。儘可能地,他讓學生到家裏來聊。
唐媽也是武大的職工,她不能不去學校:工作是坐班制度,必須按時上下班。這件事發生以後,她在辦公室不太願意説話,覺得別人雖然不説,但是看她的眼光不一樣。
深海被拘後的幾個月,他們誰也沒説。唐世君夜晚總是失眠,早上五六點就會起牀,唐媽去上班,“精神總是恍恍惚惚的”。他把自己關在屋子裏,除了見律師哪兒也不去,也不知道該做些什麼,只埋着頭,一根一根地抽煙,一天抽兩包煙。
他崩潰過。那是女兒出事一個月後,他出門見律師。武漢下了很大的雪,晚上8點左右,他帶着疲憊的神情回家。妻子在卧室,他徑直進了書房,起初是竭力壓抑,後來轉為默默流淚,持續了兩個小時,發泄完,他才離開書房進了卧室。“我知道我必須堅強,我決不能在她媽媽面前流露我的痛苦。”
第一個月,唐世君瘦了十幾斤。
深海進去之後的第二週,李倩文見過他一次。唐世君總是很平靜,好像事情馬上就要解決,像傳統意義上男人應該表現的那樣,他一直在説“沒多大事兒”,告訴她不要聲張。但那次來,他是有意圖的,他想了解他女兒,“個人志是什麼東西?耽美小説是什麼?”
他拋來了一堆耽美圈的問題。在他的理解中,耽美小説幾乎是和淫穢出版物同樣的存在。
學校裏的很多老師都知道唐世君家裏的事,但沒有一個人主動問起。楊晉説深海出事後,他再也沒有在辦公室見過唐世君。他打過幾次電話,想問問到底是怎麼回事。“這個事情以後再説吧。沒什麼好説的。”唐世君掛了電話,沒再接。
“我覺得他對我好像有什麼誤會。”楊晉説。他寫了一封很長很長的信,通過郵件發送給唐世君,闡述了他跟冷××調解事情的細節,希望這件事不要影響他們的友誼。
唐世君把這封信下載下來,放在“燁風遲”那個文件夾裏,沒有回他。
耽美圈
2018年5月,深海的5本書鑑定結果出來了,因“猥褻性地具體描寫同性戀性行為”,全部為“色情出版物”。這個結果反而叫唐世君放心,因為根據法規,“不是淫穢出版物,不觸犯刑法”,他鬆了一口氣。但事情還沒有了結,起訴書指向的是“非法經營罪”。
三年來,深海先後授權網店“XMOON”“記憶鋪工作室”等代理印刷售賣自己的5本小説。——這些作品都沒有獲得正規的書號,是“燁風遲”舉報的重點。一開始,深海沒把這當回事。伴隨着網絡文學的興起,“個人志”出版已經有很長的時間,它有一整套成熟的流程,作者只需要設計好,找到淘寶店,一切就解決了。
“即使有後果,頂多會被作為違禁品銷燬掉,罰點錢。”這樣的事情發生了很多次。李倩文説,直到天一案爆發後,深海開始有些擔心了。李倩文告訴她,不要再出“個人志”了,但她捨不得——很多讀者給她留言,説這次封面好看,他們很期待。
深海最後下了決心:“乾脆再出一本吧。”
△ 深海小説附贈的明信片
重新認識女兒是從閲讀開始的。凌晨三四點失眠醒來,唐世君會進到書房,開始讀女兒的小説。他讀得很仔細,一字一句,想看看她到底寫的是什麼,有沒有犯罪,這在他的經驗裏還是第一次。
他在網上百度,問深海的朋友、文學教授,才知道耽美是描寫同性戀情的文學流派,有固定的受眾。他上中國知網、期刊網,搜耽美文學問題研究,確實有這樣一個流派在那裏,叫亞文化。他放心了。
直到老同學們給他組織了一次聚會,心結才徹底解開。那是在湖南老家一個小鎮的家常菜館裏。他們誇讚他女兒寫的好,“挺有寫作天賦”。唐世君承認,他以前遮遮掩掩,擔心丟臉,但這些都沒有發生。
一套《辭海》開始堆在桌子前,摞了半米高。一年多了,唐世君研究了很多法條。他收集文獻,一點點打印下來,一點點地看。他是大學教授,碰到一個新問題,本能地會去尋找依據。
幾十篇論文。關於主犯、關於耽美作者的人羣。他還找出版社、找專家,瞭解出版流程。“關鍵是出版控制程序。”唐世君説。他覺得在整個事情中,女兒不應該被作為主犯起訴。談起這件事,他因為激動,臉更紅了。他一手夾着煙嘴——他習慣把煙放在煙嘴裏抽,一邊按着桌上的法律條款,幾乎要從桌邊站起來。
案子在3月11日一審開庭,根據檢方起訴的罪名,她可能面臨5年的有期徒刑,目前法院還沒宣判。經歷過最初的茫然,唐世君和妻子開始接觸耽美世界,去微博,去晉江文學城。他們意外地發現,深海在網上有大批粉絲,僅微博就超過10萬,一條跟“深海”有關的微博轉發很快過5萬。
他們疑惑地問:“這在網上算多嗎?”
唐媽開始回憶,在女兒的生活裏,她到底忽略了什麼呢?有一次,深海找到唐媽,説自己好像有點抑鬱,她不信。不久,她拿回來一個病歷本,上面診斷是輕度抑鬱。唐媽認為不要緊,“經常找人談談,玩玩,也沒什麼關係”。——現在想想,那時候女兒是在求助。
李倩文知道這是為什麼,寫作的壓力很大。網上不僅僅有支持的人,還有罵她的人,有時一天之內,“在閒情或者碧水那些匿名論壇被連掛三千條那種”。深海還對她説過自己的狀態:每一本書完結,她就會覺得自己很孤獨。她會很入戲,住到她的文裏面。
李倩文經常住在深海家裏,發現她有長期失眠的毛病。有時候,夜裏睡不着,她們就出去喝酒。深海早上六點就醒了,睡得很淺,李倩文就陪她去山上跑步。
這時在耽美圈,深海已經出類拔萃。她第一本小説出來就火了,那本書的打賞讓她賺了不少錢。後來每一本效果都不錯。圈裏的作者們評價她,“脾氣好,人挺軟的,但是寫起文來又有偏執倔強的一面”。
新晉的耽美作者沈雪説,深海有很可怕的天資,她五年前就知道——“當時她還是新人作者,《德薩羅人魚》非常有名,相當於帶起了晉江作者寫人魚文的潮流。”但對於“燁風遲”,在她對耽美超過十年的關注中,從未聽過這個名字,直到這次舉報事件。
很少有人知道冷××去哪了。2018年,她從武漢大學畢業,順順利利。——幾年前,她曾嚮導師提出想提前畢業,但被拒絕了。“燁風遲”也消失了,晉江個人主頁上幾乎所有文章都被鎖,長佩文學網上搜不到這個名字的任何信息。在耽美圈,她就像是突然出現,然後消失。
女兒出事後的一天,唐媽到女兒的房間,想收拾一下。這裏一樣都沒動過。榻榻米牀墊邊有一個小書架,上面亂七八糟地堆着很多花花綠綠的書,封面都很精美,有的斜放在書架上,有的隨意扔在地上。
△ 深海的書架,不少書是她參與設計的。圖 | 袁琳
她本來想扔掉。但翻到最後一頁,她看到一個熟悉的名字——“裝幀設計:深海先生”。那些全是深海幫別人設計後寄來的紀念本,唐媽第一次注意到,女兒在設計上已經小有成就。
她把那些書放回書架擺好,排得整整齊齊。
這半年來,唐世君夫婦開始向朋友敞開了,尋求幫助,有時甚至感到後悔。2月底,楊晉接到唐世君的電話。唐世君對他説:“之前可能有些誤會,你不要介意。”
楊晉心裏五味雜陳。他説,一年多了,那是他們第一次通話。
幾個月前,唐世君通過律師向深海轉達信件,給她鼓勵。深海也寫信回覆。女兒的信中,有一段話讓他印象深刻:“無論結果是好是壞,我都還有無限的激情來繼續寫作,並且已有兩三個故事已經成型。”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受訪者為化名。除註明出處外,文中圖片來自深海微博。本文由騰訊新聞出品。未經允許禁止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