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以色列,死亡的恐怖被懸擱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240545-2019-04-23 14:50
雲也退是 2019 年第一位來到單向空間·阿那亞店的駐店作家。他在大海邊與讀者分享了私人閲讀經歷。明天就是世界讀書日,單向空間將第一次實現三地書店同步“瘋狂朗讀夜“,這是書店的傳統,雲也退也將是阿那亞店的領讀嘉賓。
今天我們首發雲也退的最新文章——《候鳥的許諾》,和他一起走進以色列和拓荒者的真實生活。在那樣一個以農業為主的單純世界,死亡的恐怖被懸置,拓荒者們如候鳥一般生活,形成了自己的生活哲學。“這世上萬物的循環流轉,與其説是生生死死,是以你死換我活,不如説是候鳥那樣的來來去去。”
▲雲也退,生於上海,自由作家、書評人、譯者,開文化專欄,寫相聲劇本。
現在,這種一往無前的進步時間觀,被從容不迫的循環時間觀給取代了。一切皆為暫時,暫時的夢想,暫時的實現,暫時的生命處在永久的流轉之中。
候鳥的許諾
撰文:雲也退
在加利利海的湖邊,我見到一隻戴勝鳥,碎碎的羽冠,棕色的前胸和黑白相間的翅膀。我騎車靠近它,然後目送着它從草地走到公路,再飛快地消失。
這是 2012 年的五月,我來觀摩一個實現了的夢想。簡單來説,它就是“以色列”三個字,具體而言,它是加利利地區的平原、丘陵和河谷。這些地方的果園和農田,都是以色列人創造的手筆所為,他們從二三十年代的移民和拓荒開始,就懂得協作,講究平等,擅長創新,相信人定勝天。他們抽乾了這裏的沼澤地,種上了桉樹和柏樹,結束了瘟疫肆虐的歷史;他們結成的集體農莊是一個個引人神往的共同體,人因為與陽光,與水,與各種元素之間分外的親密而顯得積極、健康,代代相因。
《自由與愛之地:入以色列記》
雲也退 著
理想國 | 浙江大學出版社 出版
扁平的中東仙人掌掛着金紅色的果子,櫻桃日甚一日地成熟,公路邊分佈的一個個村落,都繁榮、整飭而寂靜。村子裏總有一些放大了的照片,展示的是當時的拓荒年代,“情定”這裏的先驅們的樣子,那一張張朝氣翻騰的臉蛋,那麼的無憂、無慮且無畏,無比地堅信自己在參與一樁必當銘刻於史冊的事業。
但是,有血有肉、能説會道的拓荒者,活在梅厄·沙萊夫的小説《藍山》裏。書中的一位拓荒老人利伯森,在快要離世前翻看昔日的照片,尖酸地感慨道:
我們一起來,一起贖回土地,一起耕種,還會一起死,一起被葬成上鏡的漂亮的一排。每一張老照片上,總有一排坐着一排站着……前面還有兩個躺着,兩肘撐着地,一臉動人的模樣。四排裏有三排最後離開了這個國家。每張照片裏都有這麼三排人,他們中既有英雄,也有狗熊。
五月底,在戈蘭高地西側的一列小山裏,我住進一個袖珍的集體農莊,面對着胡拉河谷。這裏也曾是沼澤,五十年代抽乾了水,改造為良田。冬季下過雨後,太陽會在高地頂上搭起道道虹彩,但現在是夏季,我走出後門廊,就能看到河谷。村裏有一條極細的小溪流過,在這個乾旱的小國,這足以讓村民自傲。有一個老太太看我新來,就邀請我在黃昏時到她家門口去。她在家門口擺了點水果,然後拉我去旁邊側耳聽。
是水聲。這裏有一眼汩汩作響的泉水。漢語發明了“汩汩”這個擬聲詞,簡直是了不起的智慧。老太太講,這個就是晚上來聽最好,因為“白天看就沒什麼意思了”。
▲戈蘭高地
我提醒自己,不要覺得因為一個大夢想實現了,而且在全世界都成為美談,就以為這裏的人也都是一些一團和氣的易與之輩。並不是。這裏的石頭縫都能冒出桀驁不馴的氣息來。在《藍山》裏,拓荒者見面就吵嘴,一輩子的老鄰居,開口都沒句好話,常常是以自己的頑固來瞧不起別人的頑固。拓荒者的農莊踐行共產主義模式,不容許任何成員保留資產階級貪圖享樂的作風,所有個人財產,哪怕是女人的嫁妝都要沒收,以用於生產。那些自由散漫的人,對這一套冷嘲熱諷,可又天長日久地活在其中,他們似乎從沒把事情想明白過。
事實上,《藍山》是被我當成一本鳥類的地方誌隨身帶着的,書中出現了太多的鳥名。梅厄·沙萊夫不愧是廣受以色列人喜愛的作家,他所寫到的鳥,一如現實中的鳥給人的感覺,準確、輕盈、點到即止。小説的主人公巴魯赫,被外公撫養長大,外公給他洗澡時,便説起蘆葦叢中的白鷺,“可愛得像一位招手示意的靚麗女郎”。村裏的一頭老騾子柴澤爾,勞苦功高,但又邋遢得惹人嫌,它成天拴在無花果樹上,牛背鷺飛來,啄吃它身上的蝨子。夏末,空氣裏“懸浮着一種憂愁”,鵝吭吭地叫着,從中“聽得見夏日悲哀的死亡”;到了秋天,一羣羣的鸛鳥和鵜鶘逶迤着飛向南方,“巨大的翅膀遮暗了山谷的天空”,知更鳥及八哥接踵而至,一大羣一大羣地盤旋翻飛,“降落後就用自己的糞便給山谷大地遮上一塊地毯”……
▲梅厄·沙萊夫(מאיר שלו),以色列作家。主要作品有《耶路撒冷之鴿》《藍山》等。
沙萊夫描寫的自然萬物都有着人一般的靈氣,他寫到柴澤爾時,我常常搞不清它到底是人是畜。我在河谷的這幾天,也覺得風都有靈魂。五月末的風很小,但隨着氣温升高,中東的乾熱風——漢辛風就要從撒哈拉那邊駕臨,帶來塵沙,讓門廳重回逾越節大掃除以前的樣子。接着又是無風季,空氣乾燥,直到秋天,東風來到這裏搖撼樹木,掀翻以色列家庭常常擺在院子裏的蹦牀,迫使人們每個早晨都要查點夜間的損失。
風有交接班,有收斂,有放縱。鳥類也一樣。公園裏的 4D 影院給了我一個驚喜:這裏播放一個鳥類紀錄片,拍的是每年十月、十一月間,胡拉河谷發生的堪稱國家之最的奇觀:從歐洲和亞洲飛往非洲的候鳥羣,沿着敍利亞前往東非大裂谷,縱穿整個以色列——這一條狹窄的通道,有一個專門的名字叫“黎凡特走廊”。
我是唯一的觀眾,左搖右晃,臉上時而風時而雨。當銀幕上的飛鳥撲過來,翅膀在海面掠起了水沫,所有的座椅都灑上雨露,這似乎不太環保。
候鳥中當先的是鵜鶘,有船形的大嘴,沉甸甸的身子,亮閃閃的銀白色雙翅。隨後是黑鸛,一身優雅的黑,比鵜鶘更輕盈。然後,鷹和長腿禿鷲也來了,野鴨、灰鷺、大鸕鷀……越來越多。黑鳶、禿鷲、斑鷹、翠鳥、麻鴨和朱鷺,成羣結隊地到胡拉河谷聚集,然後揮師南下。這其中,鶴是最具有人一般的紐帶親情的,它們在湖上鳴聲大作,呼喚着親人同伴,一起飛往埃塞俄比亞,引得人們紛紛出來觀賞。
▲以色列候鳥遷徙
鳥多了,説明生態環境好。胡拉河谷是黎凡特走廊的樞紐站,除了鳥類,這裏有巴掌一樣大的螃蟹、蟾蜍、中東樹蛙、地中海家常壁虎,及各種有毒無毒的蛇。村子周圍説是有野豬,它們會突然黑乎乎地衝到公路上,左顧右盼兩下,折轉身又回到山裏去;夜間還有豺出現在山上,嗥幾聲吊吊嗓子。在前往河谷野生公園的路上,我沿着河流行走,看見綠色的水面下有一片片陰影在悠閒地移動。路邊的科普牌子及時站出來,説這是鯰魚,之前的沼澤時期就有,最近十幾年,以色列人認識到,封殺沼澤也是破壞生態的做法,於是搞了一些“退耕還沼”,鯰魚便又多起來了。
治理的是他們,現在退還的還是他們。不過,鳥類始終是過客,不作停留,以色列僅僅是它們選擇的一條通道,沒有一種鳥是“產自”這裏,因而可以打上“獨家供應”、“XX 之鄉”標識的。“國鳥”則更不是了。我從當地人這裏得知,戴勝鳥甚至連動物園都不養,因為這種鳥遍佈五洲,卻警覺而獨立,根本無法飼養。
怪不得 2008 年,以色列全民投票選了它當國鳥。他們一定是從中看到了某種猶太人的品質:一面是能安居任何地方,卻不被任何地方馴養,另一面,不必在耶路撒冷買房,一個背上家當的人就是故鄉。
《藍山》道出了很多有關以色列人的心靈奧秘。他們的桀驁不馴,不是因為他們擁有了什麼,或歸屬了哪一個羣體,從而心裏踏實,恰恰相反,每當擁有或歸屬的感覺湧上心頭,他們便奮力地打碎它。我們?一介農民罷了。偉大的猶太列祖列宗的故地,好吧,可我們不能靠想着這些吃飽肚子。耶路撒冷?破爛的城市,政界的頭頭腦腦在那裏密謀而已。以色列可能建國,可能建不了國,正反概率大約1:1,是否準備讓以色列這個國家出現在地圖上,聯合國能拍板……而話説回來,這些於我們又有何干?
《藍山》
[以色列] 梅厄·沙萊夫 著
於海江 / 張穎 譯
上海譯文出版社 出版
人們都欽羨以色列人的團結、力量和實現了的夢想,但《藍山》裏的這些拓荒者,卻像候鳥一樣,似乎都做好了要走的準備。他們本來就是移民,只是這一次移居的地方比較特殊。他們也確實艱苦奮鬥了。拓荒者的村莊,最初就是兩排簡陋的白帳篷,沼澤地從霧靄中派出蚊子來驅趕他們,他們頂住了,建起了平房,外加最基本的牲口棚,然後步步為營,無花果樹、石榴樹和橄欖樹一一紮根。果園一點點成型,再種下桉樹和松柏,着手改善水土。拓荒者們拿起槍,建立崗哨制度和生產規範,把公社憲章張貼出去,保護住他們已經取得的每一分成果……
然而利伯森説得對,每一張照片裏都有英雄和狗熊,而利伯森之所以這樣説,是因為他清楚,這兩者就同時活在自己身上。親身經歷了拓荒生涯,人們明白在很多時候,不走只是因為走不了,因為懶惰,因為好朋友還在這裏,因為捨不得一個姑娘。一聽到“一代人的艱苦奮鬥”這樣的詞藻,他們便從口鼻放出冷笑。
可是當時過境遷,開始有一些修正主義者跳出來,否認像抽乾沼澤這種工作的艱辛時,老拓荒者們也絕不嘴軟。小説裏,拓荒一代中的代表,皮耐斯老頭兒就站出來,用自己的回憶來反擊那些膽敢看低他們的事業的人。他甚至在自家挖坑,要重建一個沼澤,然後請全國各地的質疑者都來看一看,給沼澤排水的工作實景是怎樣的。
而整部故事的靈魂人物,我覺得還不是這些驕傲而愛較真的老骨頭,而是埃弗萊姆。他就在封面上,他有着紋理出眾的背闊肌,粗胳膊,淺藍色工裝褲裏裝着可想而知的壯實的腿,但他沒有腦袋,腦袋被一頭深褐色的牛遮住了,它似乎睡着了,身體壓着那個人強硬的脖頸。
自從臉不幸破相後,他就戴上了面具,不同人來往,只與一頭牛相伴。梅厄·沙萊夫這樣寫他們的“第一次”:
埃弗萊姆看到小牛犢掙扎着站起來,高興得難以自制。這小牛脖子粗大,額頭方正,腿粗毛軟,這一切都讓他興奮得顫抖。他跪下來,手拍着它寬闊的背脊,摘去自己臉上的面罩,奶牛伸出粗糙的舌頭,舔舐他結痂的臉,想從他變形的耳朵鼻子中吮出奶來。它踉踉蹌蹌,還走不穩。它母親站在一旁,煩惱地喘着粗氣,一邊用蹄子埋藏胞衣。
然後,他憑着“一陣令人尷尬的衝動”,一把抱起牛犢,扛到肩上,走進院子,又走向田野。牛越長越大,但埃弗萊姆堅持扛着它,離鄉出走,消失。後來,江湖上留下了他的眾多傳説,以及牛的眾多後代。
他是走了的,絕無可能為那個實現了的夢想代言,但他卻為人代言,為人的自尊和桀驁不馴的權利,為人在土地與感情上的自由代言。比他年長和同代的拓荒者老了,死了,或是移居他方了,在小説中,始終沒走的是他的外甥——巴魯赫,他也是個怪人,十分依戀外公,又得了舅舅的基因,15 歲的時候就長到了一百多公斤的體重,能夠雙手把定犄角,掀翻一頭小牛犢。他親近牲畜,不要女人,外公死後,他獨自住在舊年的木屋裏,沉默地侍弄田園,像一頭鎮宅之獸那麼活着。
古怪的巴魯赫卻接管了只有外公那一代人才知曉的秘密:這世上萬物的循環流轉,與其説是生生死死,是以你死換我活,不如説是候鳥那樣的來來去去。梅厄·沙萊夫用“來去”替代了“生死”,我讀《藍山》,感覺不到生死的分量,卻體會到了藴於來去之中的無情的詩意。在抽乾了的沼澤的原址,鮮花遍野怒放,但沼澤並沒有死,作為人們移山填海所驅逐的厄運,作為一個不受歡迎的未來,它只是去到了地下的某個地方,去到昨天之前的某一天。
這秘密向巴魯赫顯現,似乎也是偶然。在他的村子裏,每少一個人,雜草就悄悄收回了一片失地,田裏的果樹就無聲地死去一兩棵,朝生暮死的黑螞蟻就肆無忌憚地蛀掉了一棵樹幹,落在牲畜身上的牛蠅就多了一分嗜血的膽氣。有一天,荊棘頂起了他的木屋的地板,巴魯赫找了個伴當,幹了一天的活,還沒能把這些發自地下的頑症給清除。
他想斬草除根,直擊要害。他開始挖溝,“一大塊一大塊的泥土隨着鋤頭的起落飛揚,我割開了玉米地、紅花草,從英國高射炮陣地的廢墟里穿過,驚呆了鼴鼠和百腳,嚇傻了掘起來的陶器碎片和螻蛄。我挖起能找到的每一根側枝。”四天以後,巴魯赫下到了泉水邊上,看到了沼澤地在消失時留下的最後一個氣孔。惡性植物的母株便是從這裏長出來的。巴魯赫,公牛一樣的男人,腳踩着泥土,奮力拔起了植株粗壯而頑固的根系:
地上留下一個巨大的洞,裏面升起一團乳白色的毒氣,一大羣一大羣的蚊子隨之密密麻麻地飛出來。我朝洞裏瞥了一眼,看見古老的水黏稠漆黑,慢慢地打着漩渦。小小的蠐螬貼在水面,用短小的通氣管耐心地呼吸着。
巴魯赫被恐懼攫住,洞裏的流水聲漸漸響起,朝他襲來。沼澤被桉樹封在了土地下面,囚禁在了枝幹裏,像電影裏的魔王一樣,只能困住而不能殺死。他猛揮鋤頭,用最快的速度回填泥土,再發瘋一樣用盡所有的氣力踩實。
胡拉河谷的湖邊,幾支瞟遠鏡從涼亭的靠欄上伸出來,讓來這裏的遊人觀看湖對面也許正在起飛的鸛、鶴和鵜鶘。原本我該看到的,是夢想實現了的一個個實例,從田野、公路、村莊、果園,到鬱鬱葱葱的小山,到僻靜的水潭,一切都是人類運用智慧和協作精神,在一片荒棄之地上創造的奇蹟,但現在,這種一往無前的進步時間觀,被從容不迫的循環時間觀給取代了。一切皆為暫時,暫時的夢想,暫時的實現,暫時的生命處在永久的流轉之中。沼澤去哪裏了?也許就在腳下,汩汩的水聲中是蚊子的天堂,鯰魚的故里。
而每一種暫時都希望僭稱自己為永久。這便給了個人以桀驁不馴的理由:不要來招降我,不要試圖將我納入到你的業績之中!相信永恆的人,對事情的處理往往輕重失度,尤其是難以面對死亡,而要加重它的意義,或從死帶來的痛苦中尋求極大的補償。可是在《藍山》裏,梅厄·沙萊夫用來和去的動作,平衡了死這一殘酷的下墜。巴魯赫的外公,在來巴勒斯坦拓荒之後,一心等待着他的老友希福利斯過來與他會合,他每天遙望着迦密山——即“藍山”,時時覺得,那個熟悉的身影就要出現了。結果並沒有。可他從未失望過,因為還有明天,更因為,即便抵達也不是終點,希福利斯即便來了,也許第二天又會走。
死亡的恐怖就此被懸擱了,它落到了意識之外,被那些活在期待之中的人所冷落。巴魯赫也加入了這一期待,他遐想着希福利斯到達時的樣子:“他的身體單薄而乾枯,輕若無物,我背起他,穿過片片田地,找外公去!”他雖然,恐怕,智商不太高,但他似乎懂得人在時間之中的本分,就是在時間的長度裏切下一小段,愛惜它,並換算成勞作。他坐在家裏的地頭,這樣“思考”人生:
我外公在這裏種了開花的果樹,亞伯拉罕在草地上放牧奶牛,我在這裏種了觀賞樹和花兒,埋葬死去的人。
但這畢竟是一個比較單純的世界——農業勞動為王,機器、公司和市場都在次要的位置,一輩子沒有一張銀行卡,反而能從生活汲取平靜的智慧。拓荒者和他們的下一代、下兩代人,都有大量的時間是望着天的,看雨雲,看信鴿,看蝗蟲,看候鳥。哲學家加斯東·巴什拉合理地預言道,體力勞動將隨同汗水、勞累、喧鬧聲一起從社會生活中消失,一段歷史和一類人將被終結——有很大的幾率是死去。
在候鳥身上找到勞動者那樣的激情,也將越來越難。人們都把激情投入到樹立的一個個夢想和目標之中,而我呢,長年讀故事的習慣,已讓我很難再度產生什麼“夢想”,我唯一可做也願做的事,只是廣覽世上的造物,多感受一些人的內心,看看他們的成功與失敗,他們走向巔峯及跌下來,直至死亡的過程。我的激情,似乎只能在這個意義上成立了。好比出門赴一場宴會,到現場率先看到的,卻是前一場宴會撤席後滿地狼藉的樣子:期待這種戲劇化的體驗,在我這裏,彷彿完全戰勝了對那頓美餐的想望。
在耶路撒冷,我就有一番戲劇化的體驗:我興奮地爬着坡,一個不留神,便翻進了橄欖山上的墓羣裏。虔心的猶太教徒相信彌賽亞——他們的救世主——早晚要君臨人世,到那時,所有埋在這山上的死者都將復活,從墓裏鑽出來,走向對面的錫安,他們的墓都是白的,沒有紋飾,密如新切的豆腐,有一副等待閲兵的肅穆勁兒。想到彌賽亞隨時可能降臨,我快速踩過一個個墳頭往外跑,同時一次次回看,大口大口地呼吸。
如果下一分鐘可能會發生踩踏事件,那就讓它發生好了,因為這裏輸出的信念,不也正是用“來去”來代替“生死”嗎?“他”一定會來,我們一定會走,“他”也一定會走,我們也一定會來。在這來與往的相對動作之間,是如河水一般湧流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