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用疾病與征服,重構了兩億年前的盤古大陸_風聞
造就-造就官方账号-发现创造力2019-04-23 09:34
不少人認為,農業崛起後,人類社會便進入了持續幾千年的穩定期。
其實不然。
帝國不斷崛起,有的從興盛走向滅亡,也有的長久屹立;社會中,大多數人都是自給的農民,養活着自己,或者同時還供養着精英統治階級。遊牧這種生活方式被排擠到農耕土地的邊緣。人口迅速增長——據估算,在農業文明的開端,全球人口約為100至1000萬,大約1萬年後,這個數字已經增長到4.25至5.4億。
克里斯托弗·哥倫布的尼尼亞號、平塔號和聖瑪麗亞號的複製品。
16世紀,一切都開始改變,變化速度也不斷加快。
農業發展——從簡單的農業社區,到城邦,再到帝國(時而又倒退回去)——漸漸被新的生活方式所取代。無論是人們的飲食、交流方式、所思所想還是他們與賴以生存的土地之間的關係,方方面面都開始出現變革。居住在歐洲西部邊緣的人不知怎的最終改變了人類社會的發展軌跡,也改變了地球系統的發展軌跡,開創了我們所生活的現代世界。
一切都將不復往常。
向現代世界過渡的一個關鍵節點是歐洲人登上“新大陸”——後來,這個地方被命名為美洲。
當時,美洲人已經跟亞洲、歐洲人隔絕大約1.2萬年,其間只有寥寥幾次例外:曾有一艘維京人的船迷失了方向,偶然在北美洲大西洋沿岸靠岸;波利尼西亞人也入侵過南美洲太平洋海岸。之所以會這樣,是因為上一個冰河世紀後期,在地球變暖的同時,北部仍有足夠的冰面,少數人得以穿過白令海峽,由亞洲來到北美。這個可供穿行的時間窗很快就關閉了,多數海冰都告融化,這條路線不復存在。
越過白令海峽的少數人經過繁衍生息,足跡很快遍佈整個美洲。
歷經1.2萬年的隔離,當美洲土著與歐洲人重逢時,雙方已經勢力懸殊。
幾乎所有馴養的家畜都來自歐亞大陸,而跟人類關係最為密切的牲畜(牛、綿羊、山羊、豬、馬)已經跟歐洲人共存了數千年,這給人和動物之間的疾病互傳,以及疾病在整個歐亞大陸——從中國東部一直到西班牙西部——的傳播,提供了充分的機會。
1493年,克里斯托弗·哥倫布第二次抵達加勒比海,打算在此定居。他帶了17艘船和1500個人,以及數千頭豬和其他動物。12月8日那天,船隻剛一登陸,一路上都關艙底的豬就被釋放了出來。
第二天,這些歐洲人開始生病,哥倫布也在其列。美洲土著也開始病死。後人猜測,這場疫病或為豬流感——美洲土著從未接觸過它的病原體。23年後的1516年,西班牙歷史學家巴託洛梅·德拉斯·卡薩斯(Bartolomé de las Casas)如此描述伊斯帕尼奧拉島——如今的海地和多米尼加共和國所在的島嶼:“生靈塗炭,滿目瘡痍……因為僅僅過了四個月,西班牙人照護的印第安人中,有三分之一都死去了。”又過了兩年,他又在一本書中寫道:“伊斯帕尼奧拉島的100萬條生命中,基督徒們只留下八九千活口,其餘都死了。”但更可怕的事還在後面。
以前,從歐洲到美洲,人們要經歷長途海上航行,對於天花患者,這起到了隔離作用,因為天花的傳染性只持續一個月。病毒攜帶者要麼死於半路,要麼康復過來,獲得了更強的免疫力。無論哪種情況,天花都不會被帶上岸。但隨着船隻的改進,以及船帆的改良,航海時間得以縮短,舶來病種的傳播變得順風順水。到1519年,天花已經傳播到伊斯帕尼奧拉島,隨即抵達中美洲大陸。對天花、流感等來自歐洲的疾病,美洲土著全無抵抗力。
在舶來瘟疫的助力下,西班牙加速征服了“阿茲特克帝國”——這是19世紀才發明的詞,更確切的説法是“墨西哥三國同盟”,得名於1428年三座城市的統治者締結的盟約。
西班牙人的掠奪過程中,舶來疾病也助了他們一臂之力。1519年8月,埃爾南·科爾特斯(Hernán Cortés)首次進攻墨西哥—特諾奇提特蘭(哥倫布登陸前美洲最大的城市),他與妻子僥倖脱身。正當他重整旗鼓時,特諾奇提特蘭被一場瘟疫摧毀了。被圍75天后,疾病、戰鬥和饑荒令這個當時世界最大的城市之一籠罩在死亡之下,幾乎毫無生機。1521年8月13日,僅憑几百名西班牙人和特拉克斯卡拉人(Tlaxcalans)——墨西哥—特諾奇提特蘭的對手,科爾特斯就為西班牙攻下了特諾奇提特蘭。
科爾特斯的一名士兵貝爾納爾·迪亞斯·德爾·卡斯蒂略(Bernal Díaz del Castillo)寫道:“我敢發誓,湖邊所有房子裏滿是人頭和死屍……街道、廣場、民居和院落裏堆滿了屍體,幾乎無法過人。”美洲土著沒有停止抗爭,但扛不住一波又一波疾病導致的食物短缺,以及西班牙人更勝一籌的戰爭技術。一個快速擴張中的帝國——國土面積30萬平方公里,相當於今日的意大利,人口介於1100萬到2500萬之間——就這樣滅亡了。倖存下來的大約只有200萬人。
這些舶來病種經由巴拿馬,繼續南下傳播。一位現代的訪問歷史學家估計,1514年至1530年間,巴拿馬的死亡人數超過200萬人。從巴拿馬出發,感染因子又經由達連隘口,進一步傳至南美。那裏有美洲最大的帝國——以某些標準堪稱當時世界上最大的帝國——印加帝國,其領土沿着南美洲的脊樑安第斯山脈鋪展開來。1526年,另一位西班牙征服者弗朗西斯科·皮薩羅(Francisco Pizarro)與印加人發生接觸,但並未入侵。有人估計,這次會面後僅一年,瓦伊納·卡帕克(Huayna Capac)就成為死於這場舶來瘟疫的第一個印加首領。
瓦伊納·卡帕克的屍體由印第安轎伕抬着送到庫斯科去。
不同於特諾奇提特蘭那場滅頂之災,印加帝國的終章顯得撲朔迷離,因為印加文明沒有文字,而直到1531年,西班牙人才聽聞卡帕克之死。很多人説他死於天花,但細讀各種文字記錄可知,卡帕克更可能死於傳播相對迅捷的那些舶來疾病,比如麻疹或流感。無論如何,印加人的勢力被嚴重削弱。佔地200萬平方公里、人口估值達1000萬至2500萬的印加帝國被皮薩羅的軍隊夷為平地。
印加人似乎通過名為“奇普”的結繩記事法,記錄着人口變更,但隨着迅速演化了四個世紀的印加文明遭到破壞,解碼奇普的知識也失傳了。具體數字固然未知,但研究人員估計,淪陷當時,就有約一半人死亡。
在試圖理解美洲土著的傷亡規模時,很多人誤將焦點放在了天花上。天花是一種重要的致命殺手,但絕不是唯一。流感、麻疹、斑疹傷寒、肺炎、猩紅熱、瘧疾和黃熱病登等,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再加上戰爭的傷亡,先是西班牙入侵,後是葡萄牙、英格蘭還有法國;加上死於勞役的人們。變革是如此混亂,生命成批隕滅,以至於傳統社會基本分崩離析,農業崩潰,由此導致的饑荒使死亡人數進一步上升。至少70%的當地人死亡似乎在與歐洲人持續接觸後死亡;而根據研究相對完善的村莊、城鎮和地區的數字,這個比例通常達到90%。
人類兩個分支分離1.2萬年之後的重逢,是否在改變人類歷史的同時,也改變了地球歷史?在全球生物融合——即歷史學家阿爾弗雷德·克羅斯比(Alfred Crosby)所謂的“哥倫布大交換”——的大背景下,人類及其致命疾病的全球融合,只是其中一個方面。四處傳播的不僅僅是病原體,還有植物和動物。物種突然脱離原先的進化環境,從一片大陸遷移到另一片大陸,從一個洋盆轉移到另一個洋盆。這導致了世界物種的全球化和同質化。
最富戲劇性的是,哥倫布大交換變革了農業和人類飲食。這一變革通常深植於文化之中,以至於被視為理所當然。你很難想象,16世紀以前,歐洲並沒有土豆和西紅柿,美洲也沒有大麥或香蕉,中國和印度沒有辣椒,非洲沒有花生。飲食的變革幾乎是徹頭徹尾的:在剛果雨林的深處,人們的主食是原產於南美的木薯;而亞馬遜雨林深處的亞諾馬米人吃的大蕉則原產於非洲。
16世紀往後,農民們可以選擇的作物和動物種類突然變多了。最適合當地環境條件的作物,不論來自世界哪個角落,現在都可以種植了。人們選擇收成最佳的品種,將其納入新的農業體系。對世界各地的農民而言,作物種類的多樣化都益處良多。這些新作物的裨益,還不僅僅是提升產量。比如在中國,玉米的引進使旱地得以保收,從而引出了新的森林砍伐潮並導致人口激增。
雖然傳播了新型疾病,包括致命的梅毒在亞洲和歐洲出現,哥倫布大交換最終使土地能養活更多人口。有了這些新的可選的動植物,自首次農業革命以來,農業生產力實現了最大的一次飛躍。不同民族歷經幾千年馴養出來的動物、改良出來的作物,現在被普及到世界各地。一個單一的全球化農業文明誕生了。
用地質學術語來説,始於16世紀的跨大陸貨運,以及起飛於20世紀的空運,其所扮演的角色就相當於當初的板塊構造運動。今天,它們正將大陸和海洋連成一體,一反過去2億年大陸之間相互遠離的趨勢。
幾百萬年後,地質學家在審視地質記錄時,會看到“突然”現身新大陸或新洋盆的物種化石。這些物種因人類之力,得以翻越地理障礙,但在未來地質學家看來,它們就像新出現的物種,一如地球歷史上其他時代。但其中也有微妙的差異。
通常,在地質記錄中,有的物種會滅絕,形成空檔,通過進化,通常會有截然不同的新物種取而代之。而在人類生活的時代,從地質記錄上看,那些從一個大陸跳到另一個大陸的突現物種,或者新產生的雜交物種,會很類似於已有物種。地球生物多樣性的這種同質化,是人類世(注:Anthropocene ,該詞由荷蘭大氣化學家、諾貝爾獎獲得者P·克魯岑提出,是從地質學詞彙借用而來,作為地質學時代系統中最新的一個分期的概念。作為人類活動干涉自然環境和改變自然環境,成為一項地質營力的表徵,一個人類成為重要的、時常占主導地位的環境因素的地質時代。)的一個關鍵特徵,這在地球歷史上是獨一無二的。
這些生命的變化也存在重大的地質意義。2億年前,所有陸地連成一片,構成超級大陸——盤古大陸,後來,它四分五裂,新形成的陸地經過緩慢移動,進入我們目前所熟悉的位置。自此,每個大陸上留下的基因材料基本相互獨立,各自進化。而跨大陸的貨運出現後,這些大陸被重新連接起來,有的是刻意為之,比如人類搬運精挑細選的物種;也有的是不經意間,比如某些物種趁機偷渡。
16世紀,一場人類驅動的、覆蓋全球的新型進化實驗啓動了,並將無限期地持續下去。數千萬年前的板塊漂移所導致的結果,正被幾百年的海運和幾十年的空運所扭轉。我們正在創造一個新版的盤古大陸。這符合新紀元所該具備的標誌性特徵:地球生命所經歷的具有地質意義的改變。在地球歷史背景下,這是一場不可小覷的事件。
*本文選編自西蒙·路易斯(Simon Lewis)與馬克·馬斯林(Mark Maslin)即將出版的新書:《人類星球:人類世的開創》(How We Created the Anthropocen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