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跳橋身亡:有些作者不殺人,但誅心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213684-2019-04-23 08:36
來源:@李松蔚PKU
放過他吧,他也就這樣了。
上海17歲男孩被母親批評後跳橋,這幾天討論得很熱。也有很多人保持沉默。沉默的人值得我尊敬。別人家發生了這種事,在這個時間,説什麼都有點趁火打劫的味道。但是看了幾天朋友圈,我也忍不住了,有些話不好聽,可是非説不可。
言語如刀,有些公號似乎也在批判這一點——

其行文卻在做同樣的事:不殺人,但誅心。
我非常理解,大家探討這件事的出發點很好。都希望從這件事吸取教訓,避免類似的悲劇再發生。大家試圖告誡那個母親,以及千千萬萬的父母:你的語言會給孩子造成多大傷害,孩子出事,都怪你沒做好。但這種出於善意的討論,可能會變成對這個母親的二次傷害,甚至言語暴力。
假設,純粹只是假設,這個母親萬念俱灰走上了絕路呢?參與討論的人會怎麼想?
好心説出的話,未必導致好的結果。
一方面,這是別人家的事。網友再怎麼厲害,也不能通過網上的幾句傳言,十幾秒的視頻,就變身成福爾摩斯,一眼看透別人的家庭關係迷局。——很多網友言之鑿鑿:「我小時候被父母錯怪過,那種感覺真的讓人想死!」是的,這話我也同意。但被錯怪就是這件事的唯一原因嗎?被錯怪的孩子很多,為什麼是他不幸走上了絕路?會不會有別的隱情?我不知道,我們其實都不知道。

網友破案示例↑
另一方面,如果非要對着這個母親説「都怪你對孩子不信任,你該對他多一點支持和理解……」,也有道理。但説話的人自己就違背了這個道理。面對不幸,如果只想找一個做錯事的人,對ta施以「都怪你」的譴責,用一種不容置辯的,譴責的語氣把不幸歸因給ta,那證明我們並沒有從這件事裏吸取任何教訓。因為這個所犯的「錯」,正是責罵孩子,把他當成跟同學發生矛盾的過錯方。我們對待這個母親的方式,跟她的行為有什麼區別?
都是把受害者當成過錯方,橫加指責。
所以,請很多心理學者、自媒體大V、情感專家,出於善意而參與討論的網友,放過這家人吧。這件事如果有兇手,**兇手是一個觀念。一種非黑即白的,別人都必須按「我認為對的方式」行事的二元對立思維。**幾十年前,合理情緒療法的創始人Ellis把它命名為「絕對化思維」,認為是一種對人有極大傷害的信念。直到現在,它還在潛移默化地影響每一個人。我們還在熱衷於爭執世界上有唯一的真理,我的想法是對的,跟我不同都是錯的。
正確的你,很可能也受過它的影響。
你可能不開心,打算罵我不知所云,身為一個家庭諮詢師,這一回居然站在父母的立場上「洗地」。那我先認個錯好不好?我説得肯定不對,真的。我們就可以平心靜氣一點,坐下來想想:剛才我們是不是都有一點絕對化思維?
每個人都可能是這個觀念的受害者。
現在我們離開這家人,講點別的。
這件事發生之後,有幾個媒體想採訪我。其中有一個媒體向我提供了一段資料,是知乎一位網友講自己小時候的經歷。大意是他跟父母吵大架,很委屈,這時候他看到報紙上説,有個孩子跟父母爭吵,跳樓自殺了。他就給父親看這段新聞,沒想到父親完全不吃這一套,還問你是什麼意思。當然了,孩子愈發怒不可遏。——後來父親解釋,説這是因為不想讓孩子拿死來要挾自己。記者從這篇帖子裏得出一個結論説,當代父母有很強的控制慾,希望我講一下應該怎麼解決。
我的回答呢,後來可能被刪掉了。我説這事沒那麼絕對,如果一定要歸結為「控制慾」的話,我覺得這個孩子控制慾也很強,他也很強烈地想讓父母按他的要求行事。當然我理解這一段為什麼會刪。是我沒説好,所以我再重新説一下。
我們在人際關係,尤其是親密關係中,有時會有一種暴怒。這種暴怒甚至會讓人想以「毀滅自己」作為報復。它的起因常常是對方的行為不符合我們的期待,同時以這種句式作為典型的思維:「如果他沒有做到XXXXX,就説明他不愛我/我是一個沒有價值的人/這段關係是一段無意義的關係……」
控制慾是一個不太善意的詞,讓人聯想到一個飛揚跋扈的專制軍閥,換個詞可能好一點,比如不安全感。強烈的控制慾,另一面是強烈的不安全。好像要把很大的價值,比生命更重的價值,寄託於另一個人順從 :「他無論如何都應該滿足我,不能違抗我!……為此我願意付出生命!」
很辛苦吧?兩邊都辛苦。
這樣的想法,超出一定的強度之後,會讓人不堪重負。而我們往往意識不到痛苦的來源是我們自身的觀念。我們會誤以為:痛苦都來自對方,都是因為他沒有按我的要求來(變成一個好父母/好孩子),才搞得我這麼痛苦!
這一來,痛苦就會演變為控制。
控制會激發反控制。舉個例子:父母希望女兒結婚生孩子,女兒沒有這個意願,這本來只是兩代人不同的生活觀念,吵一吵也就罷了。但有時候會激化成兩代人曠日持久的戰爭,不共戴天的深仇。這裏就同時並存着控制和反控制。可能父母心中有強烈的執念,女兒「必須」結婚,不結婚不行!強烈到一定程度的時候,父母就開始用各種手段向女兒施加壓力。同時——這一點尤其重要——女兒心中也有同等強烈的執念:父母不「應該」向我施壓,他們「必須」支持我,不支持不行!這種情況下她就會反彈:「你們怎麼就不能開明一點呢!」
我聽過這樣的例子:子女過年回家,已經聽不得父母有一聲嘆氣。一旦父母開始説,在樓下看見誰誰一家帶着小孩,真好,孩子就一聲冷笑:「你們説這種陰陽怪氣的話,又想找不痛快了是怎麼着?」然後怒衝衝摔門而去。
你想找是哪一邊的錯,找得出來嗎?
知乎網友的帖子,就跟這個例子中的情形有點像,雙方都騎虎難下。都在掙脱對方的控制,同時又在控制對方。這種情況下,應該把「過錯方」説成是這個孩子,還是他的父母呢?都不是。父母在心裏哀嘆:「孩子怎麼這麼不講理?」孩子也在心裏哀嘆:「父母怎麼這麼不講理?」
重要的並不是誰更「有理」,而是雙方怎麼從這個處境中解脱出來。就像武俠小説裏兩個人比拼內力到了膠着時刻,拼下去眼看就是油盡燈枯,但不能停手,誰停手誰就死。這時是要去爭論誰對誰錯,誰該為這次比拼負責呢?還是需要系統性的調整:你撤一點點,他撤一點點,你再撤一點……?
我用了兩個人比拼內力的比喻,是想説問題是一個複雜的問題,系統性的悲劇。
這一點,至關重要。
我知道,很多人懶得看這種文章。我們想要一個痛痛快快的結論,最好就是簡單的一句話:你説吧,你繞來繞去的到底想説什麼?如果只能用一句話概括我的結論,我想説的是:「這個問題是一個複雜的問題,並沒有簡單的結論。」
我知道你不想聽這句話,但我希望你正視它。
這真的是一個複雜的問題。因為複雜,所以不是隨便一個建議就能解決的,也不是單方面某個人改一改,問題就不存在了。你當然也可以這樣假設。作為假設沒有問題:「如果父母學會放手,這件事就不至於發生。」你這樣想,可以。但是再往下呢?「有些人根本就不配做父母!」再往下呢?「他們怎麼就不能放一放手呢!」再往下,「我要讓父母看到他們這樣會逼死孩子!」到最後,「他們太惡劣了!除非孩子死在他們面前,他們才會放手!」——你發沒發現,你想要解決問題的態度,正在一點點地變成維持問題的一部分。
所以我的建議是什麼呢?要看對誰説。對孩子我會説:「放過父母吧,他們就這樣了。」轉過頭也對父母説:「接受你的孩子吧,他就這樣了。」
牆頭草,但只能如此。**兩句話必須同時説。**這邊柔軟一點,那邊同時柔軟一點。而不是站到一邊,非要另一邊就地認慫不可,結果只有愈演愈烈。
最近我講系統治療比較多。系統治療的很大一部分案主來自於家庭。我在諮詢中處理過很多家庭的矛盾,有的來訪者做着諮詢,就會嘆着氣説:
「沒辦法,他就是這麼一個人。」
這句話有點無奈,沮喪,有時還帶着氣惱。但總的來説,聽到這句話我會鬆一口氣。我認為,説出這句話就是一種成長。**它代表着對「不一樣」的接受——不是欣賞的接受,不是理解的接受,不是內心平和的接受,只是接受。**哪怕這樣也好。有時候,事情的轉機只在於一個不情不願的接受。
你接受他跟你想要的不一樣。他不是你理想的父母或孩子,你也試過改變他,改變得也很有限。你就接受他只能是這樣。你不喜歡這樣,但你認了。
那代表着你在心裏放過他了。
放過他,也就放過了你自己。
我覺得這就夠了,或者説是非常好了。總體上我是一個悲觀主義者。樂觀一點的期待當然可以更高:不僅要接受他,放過他,你還要愛他,欣賞他,反過來他對你也要這樣。你們最好能坐下來飽含深情地溝通,擁抱,和解……但我總覺得這些想象有點太一廂情願了。我對一廂情願的東西往往是警惕的,它意味着我們更難以接受不一樣。想象越美好,「不符合想象」就越讓人不接受。
所以我們還是回到現實,先接受。
在那個一廂情願的世界裏,什麼是好的,什麼是壞的,都有物理世界一樣鮮明的法則。理想的情況或許如此,應該有一些共識,所謂的普適原則:不能允許虐待,不允許身體的侵害……那是我們共同認可的,這些方面可以非黑即白。但家庭系統中還包括很多複雜的情況,難分對錯的情況。按我的經驗來説,簡單的時候有70%,我們有同樣的價值觀,同樣的是非,同樣的原則;複雜的情況至少還有30%——溝通方式啊,信仰啊,教育理念啊,生活方式啊。後面這些領域我就希望多一點「系統式」的寬容:我們有分歧,互相看不慣,但可以先這麼共存着。誰也不要過於強烈地非要把對方掰成自己想的那樣。我希望大家多這樣想一想。
回到跳橋少年的悲劇,如果要從裏面吸取一點教訓,我希望每個人對自己都多點反思,看看內心深處,有哪些黑白分明的指責,其實並不合適?
但我鼓吹這種觀點,**是否也在暗暗地劃分一種正確和錯誤?**寫這篇回答的時候,我也在反思自己的控制慾,結論是我多少也有一點。我也希望更多的人認同這樣的觀念,如果不認同,我也有點失望。但最終也只能放下吧,畢竟有的人就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