羞恥感爆棚!我翻到了自己當年寫的小説?_風聞
西竹先生-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2019-04-26 13:43
太長不看!
這還是我剛上大學的時候寫的???

還是中篇歷史架空言情動作小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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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姓吳,單名一個庸,平庸的庸,我家在王城東門張二愣子家右手十步往裏拐的那個巷子進去右手正數的第三個。
我最喜歡的事情就是聽巷口的二瘸子講故事。
每天回家的時候,我都會把午飯留一口,壓成一個飯糰團,用一塊麻布包起來帶給他,看他狼吞虎嚥地吃完,然後蹲在他對面的牆角下聽講這老頭子故事。
在我們的王城最深處,在朝雲生起的地方,住着世界上最有權勢的男人和這個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
鹿台。那裏住着王和他的妃子。
我是王城宗廟的護衞,守衞這裏這麼多年,可我從來沒有看清王真正的樣子。
這座城裏,關於王的傳説有很多很多。
有人説,王是一個英氣的男人,他曾經徒手格殺過像一座小山那麼大的猛獸;也有人説,王是一個偉大的君主,他也曾指點兵馬,夷平諸夷。
但也有人説,王是一個昏聵的君王,他成天把自己關在王城那高高的鹿台裏,整日和他的妃子宴飲享樂,他殘忍地用酷刑殺死所有反對他的人,他曾經剖開自己叔叔的心,將不合他意的妃子及她的父親剁成肉泥。
二瘸子説,王不再是以前那個王了,自從他從有蘇族帶回來那個女人之後。
就像王一樣,王的妃子也是人們猜測和私下裏談論的對象。很多人都説,王的妃子是一個蛇蠍一樣的妖怪,她吸乾了王的精氣,奪走了王眼睛裏的神采,用妖術操控着王的心和王的帝國。
但我也聽那曾經服侍過王的老護衞説,王還是那個王,只是白髮已經爬滿了他的頭,他不再年輕,不再強壯,甚至不再有當年的雄心。每當他被大臣們吵得身心疲憊,散朝後一個人獨坐在燭光下的時候,只有他身邊的那個少女温柔地陪着他,擦乾他頭上的汗,也許那可以擦平他額頭的皺紋。
王,老了。
這王城的牆可以防住軍隊,卻防不住人心。
聽説西邊有一個國富兵強的諸侯,“天下有三,周有其二”;我也聽説,王的幾個叔叔一直在密謀篡奪王的王位,奪走他的江山;
我知道這宮牆內外,王城四周,有數不清的人有數不清的心思。
可是這和我有什麼關係呢?
什麼賢君明主,家國天下,我一點都不關心。
我只想有飯吃,有覺睡,有一個喜歡的人,有一天我還可以娶她,就挺好。
這天下是誰的,我沒興趣。
我問二瘸子,
“嘿瘸子,你的腿是怎麼瘸的呢?”
“偷東西,打瘸的。被主人家和鄰居逮住,當場就折了一條腿”他頭也不抬。
“為什麼要偷東西?”
“為什麼要偷東西……”二瘸子嚼了嚼嘴巴里的草根,把頭抬得很高。好像這可以讓他回想起當年的事情一樣。
我一直覺得這很不乾淨。
“為了一口飯吃唄”他把肩膀聳了一下。
“好些年了吧。嗯,那年媳婦生病,渾身燙的什麼都不知道了。她對我説想喝一碗粥,可整個村子連樹皮都沒剩下。哪裏有嘛。所以我就跑到了這城裏,想偷點糧食回去給她熬粥喝。”
他停了停,笑着搖了搖頭
“可惜運氣不好,當場就給主人家發現了。不過也沾了這事的福氣,他們打完以後發現把我的腿給整沒了,動私刑那是要受罰的,所以主人家也沒敢報官。嘖,我就這樣把這隻手留下來了。”
“那你的家人呢?”
“你看我這腿,怎麼回家?不過後來我求人回家代我看一趟,他們説人早死了,屍體被扔在亂葬崗,哪裏還找得到喲。”他無奈地攤開雙手,受到驚嚇的蠅蟲從衣服的縫隙裏鑽了出來,紛紛撲出來。
“那兩個孩子呢?”我把飛過來貼我手上的蟲子刨開。
“村裏麪人説有天夜裏村子裏溜進了狼,兩小孩給幾隻狼叼走了。”
他突然哈哈笑起來,看着我,
“哈哈哈,你信嗎?”
一陣短暫的讓人壓抑的沉寂。
“哪有什麼狼……”他垂下頭一個人喃喃地嘀咕,
“人,可比狼殘忍多了。”
我不知道該説什麼,看着他灰撲撲的眼睛,
“好嘍,我吃飽嘍,你先走吧,我睡一下。”他把破衣服往身上裹了裹,給我揮了揮手,讓我趕緊滾犢子。
我起身朝巷口走去。
“要是他們還活着,也跟你一樣大了吧……”
我又聽見二瘸子的嘀咕。
二
我很喜歡她,黎。
今天是她升任百夫長的一天。
她是王任命的第七十七位女百夫長。
王的城從來都不排斥女性獲得和男性一樣的地位。我曾經想,王的妃子會不會也是這麼一個富有才氣的女子,指點江山,不遜於任何一個鐘鳴鼎食的大夫。
我第一次遇見她,那是在昨年祭祀的時候。
她第一次出現在我面前。她穿着嶄新的軍裝,走到我的右邊,把戈緊緊地握在手上。我偷偷瞄了她一眼,好好看。
她説我們就是這王城的牆。
清晨的太陽剛好披在她的肩上,她整個人都沐浴在金色的霞光裏,我覺得王的妃子,一定也沒有她好看。
這是我第八次聽見祭祀的樂音。
她來這裏第一百二十一天的夜裏,王城爆發了一場不大不小的叛亂,就像每年會發生好幾次的那樣。
老百夫長雖然阻擋了拿着武器的叛亂者闖進身後的廟堂,卻沒有擋住他們把刀瘋狂地捅進自己的身體。
黎在夜色裏組織着被衝得七零八落的我們擋住了敵人的進攻。我們把他們的屍體扔到城外的時候,黎也成為王朝的第七十七位女百夫長。
我總是會偷偷的看她,每當她也看我,四目相對的時候,我都會不由自主的低下頭去,好像是發自心底的一種命令,或者一種生而就有的本能。
有一種美,叫不敢直視。
你見過有人敢直視神明的嗎?
我知道宗廟裏的大祭司不敢,就是那最偉大的王,他也不敢。
待得時間越久,兩個人就越熟,可我還是不敢看她的眼睛,那比星辰還要美麗的眼睛。
認識她以後,我們經常會在一起做一些事情。比如幫老軍士挑挑水,掃掃地;或者半夜一起溜到伙房裏去偷吃東西。不過最幸福的事情還是兩個人半夜裏一起去城樓上看星星。因為我聽説,天上的星星,是這世界上最美的東西。
我記得那是我第一次帶她去看星星的時候,是在我剛剛認識她的第六個晴天。月光皎潔,天上只有幾顆疏星我指着遠處燈火通明的摘星樓對她説
“你知道嗎?這是王為他最愛的妃子建造的房子。他要為她摘下天上的星星。”
“好漂亮……”她用手撐着頭,衣袖遮住了她一半的手掌,真好看。
明亮的月光披在她的身上,她的秀髮散着批下來,像天上的仙女一樣。
“恩,對了,你好像不是生在王城裏的”
她望着遠處的月亮,假裝尋找了一番。
“對啊,我的家在西邊。喏,你看。”
她伸出手臂,指向城門外面,
“從西邊的城門出去,一直往前走,走好遠好遠就到了。”
“哎,你一個人離家那麼遠,你會想家嗎?”
“有時會啊。其實還是蠻想家的。我不知道爹孃現在怎麼樣了”
她扭過頭,好像是想偷偷抹乾淨眼角的淚花。
“你就沒有想過要回去?”
“回去……回去幹嘛?爸爸媽媽不讓我回去,他們讓我跑的越遠越好。我也不想回去。”
她呆呆地望着遠方,那裏也許有它的家鄉,也或許只有一個生她養她的地方。
“村子西邊有一户有人家,有一座可以產好多銅的山。家裏還有好多好多的土地和奴隸。他們要讓我爹孃把我嫁給他們的兒子,可我一點都不喜歡他。家族裏的其它人逼着我爹孃答應這段親事。爹孃也不願意把我嫁給那家人不務正業的兒子。可是家族和里巷裏的人不願意了。他們都罵我爹爹一點宗法規矩都沒有,連族裏長輩的話都不聽,一點也不考慮家族裏其它人的感受,不是個東西。還罵我娘蠱惑我爹,説什麼男人的事情我們兩女人不要參與。指着我對我説我再不聽就把我綁過去。總之就是各種煩啦。所以我爹爹和娘讓我跑呀,他們説獵户的女兒到哪裏都有飯吃。”
她張開手臂,朝着西邊,做出一個拉弓的手勢。
“嘣”她嘟了一下嘴,好像真的有一把箭射出去了。
“他們讓我跑遠點,有機會了再回去“”
她説話的聲音變得越來越小,
“我就不明白了,這怎麼能叫男人的事情呢……。”
很多時候我們都説,朋友在一起,可以共渡難關。但實際上,對於他人的苦難你是無能為力的。有的痛苦,你只能看着你的朋友一個人深受煎熬,你卻沒法幫她分擔,也沒法和她感同身受。
這就是命。
“我覺得女人……應該主宰自己的……命運。”
我不知道我該怎麼安慰她,可這是我心裏唯一的話了。
“蛤?”她轉過來看着我,有點吃驚的樣子。
我趕緊把頭低下去。
我不知道她看了我多久,我只是覺得她要再看我,我頭可能就要埋地裏去了。
“好啦好啦,不去想啦”過了一陣子,她清了清嗓子,故作歡快地説,
“我們一起看星星吧。”她指着月亮旁邊那些黯淡的小點。
天上的星星裏住着神明嗎?那些最偉大的神明,能體會人心裏真誠的願望嗎?
不知道是二更還是三更,她扯了扯我的衣角。
“差不多啦,我們回去吧。”
下城樓的時候,她突然轉過身,
“以後你可以叫我黎,這是爹孃給我起的名字。”
這還是我第一次接觸到她的目光,哪來的勇氣讓我直勾勾地看着她的。
看她一眼,我就感覺我要死了。
“爹孃説,天色剛亮的時候叫做黎明。黎明象徵着新的一天,是無限的嚮往和希望。有什麼事,撐過這一晚,第二天就好了。太陽是全新的嘛。”
她的眸子清澈如水,在她面前,月亮也沒有一點光彩了。
是呀,太陽是全新的,你就是太陽。
三
站崗這種事,最怕的就是正午過後的那幾個時辰,這是天氣最炎熱難耐的時候。也是人最疲憊的時候。這人一熱一困,最容易出事。
但是這卻是我最快樂的時候,黎要在各個崗位檢查戍防,正午過後的一個時辰,正是她巡防到我這裏的時候,所以我就等呀等。
等累了我就看看遠處的鹿台,遠處的鹿台好高,也好漂亮。不止一次,我都覺得它的頂部是不是和神仙的宮殿聯結在一起。,他們説鹿台裏面有很多神仙在裏面宴飲舞蹈,我不知道這是不是真的。
剛揉了揉眼睛,就看見一個人跌跌撞撞地朝我這裏跑過來。
幹嘛?大中午的,要在這個時候一個人想闖祭祀的地方?
頭皮一陣發麻,我已經不由自主地捏緊了手上的戈。我已經能想象到,要是他再靠近一點,我就會用戈遠遠地勾住他,然後旁邊的弟兄就會蜂擁而上,把他緊緊按住。
別靠近啊,我心裏想。闖廟堂,那是要沒命的。
100步,
50步,
30步……
我的手心在不停地出汗,他快接近的時候,我都感覺我要衝上去了。然而他沒有再向我靠近,而是從我眼前飛一樣地跑了過去,鑽進那一頭的巷子裏。
直到我注意到他身後很遠的地方哭喊着追他的老婦人摔倒在地上,我才反映過來。
賊。
抓賊啊。
幾乎是一種本能,我把戈扔在原地,緊跟着他就追了上去。
不知道什麼時候,送進王城的糧食越來越少,相反流進王城的流民倒是越來越多了。
王從來都不會把這些離開土地的人擋在城門外面,那些離開土地到處流浪的人,如果有真出息,王會給他們優渥的招待,甚至會任命他們擔任一些公職,更甚至出任高位,而這是原本只有那些貴族才有的待遇。
但是人多了吧,事情也會跟着變多。
和官一樣多的,是匪,是賊。
也許這個賊搶走的,是這個老婦人一家人賴以衣食的全部希望呢。
我瘋了一樣地向前追,我只想告訴他,把東西還回來。
他握着一袋子的錢,也許握的可能是一屋子的人命。
沒用的東西。
他還是跑進了一條死路。
“孩子們已經沒吃的了。”他轉過身。
我才看清這個賊,一個骨瘦如柴的男人,眼睛深深陷在眼窩裏。
好熟悉的場景,我想起二瘸子了。
“東西交出來……你……可以走。”鬼知道我在説什麼。
我一邊向他慢慢地靠近,一邊儘量讓他冷靜下來。我知道規矩是什麼,殺人者死,傷人及盜抵罪。如果他被抓住,砍掉一條手或者一條腿,可能他就沒了,他的家也可能沒了。
就像二瘸子。
“我沒路了。”他稍微站直了因為喘氣而弓下去的身體。
“還來得及……”我一邊説,一邊把頭扭回去。但是不知道什麼時候我的身後已經站了很多很多圍觀的人。
不過還好沒有其它的守衞。
當我轉回頭的時候,不知道什麼時候他已經站到了我的面前,我甚至能數出他眼睛裏的血絲。他好像對我説了句什麼,我沒有聽清。但是下一秒我就已經感覺什麼尖鋭的利器刺進我的身體,再下一秒,我看着他用雙手推開我,向我身後跑去。
痛覺嗖的一下上來,又瞬間沒了,我看着自己的腹部……刀?
嗡的一下,我感覺自己麻了,好像失去了所有的感覺。直到我失去平衡的身體撞到牆上,我才感覺到我好像在流血,手上,身上,到處都是血,像是泉眼裏汩汩湧動的泉水一樣。我開始喊,但我的嘴唇動不了,甚至我感受不到自己的呼吸。我開始胡亂抓,但是沒有用。
就好像你從懸崖上掉下去,你手忙腳亂的想抓住什麼東西,但是什麼都沒有。
我是不是快要死了了?
越來越多的人圍上來,有大聲尖叫的,有相互議論的,也有冷漠圍觀的。我能看到他們的深情:有恐懼、有厭惡、有惋惜,但是更多的是麻木。圍上來的人越來越多,但是我的視線卻越來越模糊。
直到一個人影把人羣推開。把我枕在她的懷裏。我看到了黎。
我只是覺得胃裏好難受,感覺我的血液在一股股地往外流。我看見她用力地按着傷口,但是血還是從她的指縫裏流出來,她滿手都是血,她開始瘋狂地對周圍的人咆哮起來。
她的髮結斷開了,瀑布一樣的頭髮緩緩地披下來,她的眸子裏的那汪湖水一滴一滴地落下來,像天上隕落的星星。她的眼淚越來越多,匯流成河,可我卻連這一點僅有的温存都感覺不到了。我的意識在一點點的消失,好像我行走在一條光怪陸離的洞穴裏,所有看到的東西都是扭曲的。然後他們一點一點遠離。
好冷。這黑暗的夜色裏只有我一個人。
我開始害怕了,但是疲憊很快地代替了心頭的這點恐懼。
好睏啊,我想睡一會兒。
雖然我不知道按着我傷口的這個人,她的害怕和擔心是出於長官對於士兵的愛,還是朋友對於朋友的愛,還是另外某種東西,我奢望卻不敢奢求的東西。
但是這一刻,真的不想閉眼呢。
意識越來越淡了,還有一點點感覺的時候,我突然在想:如果這就是死,那麼死在她的懷裏,其實也挺好的。
四
他們説二瘸子死了。
推算下來,這事大概是我昏迷的時候發生的。
後來我聽説二瘸子死在巷子裏的一個角落裏,沒人知道他是餓死的還是凍死的。
終歸是死了。
誰在乎呢?
他們説他死的很安靜,面上的表情很平和。
平和不平和?
我只知道他活着的時候只有我每天給他的一個飯糰。這就是他擁有的所有。
我不知道我睡了多久,我醒過來的時候,周圍一個人都沒有。
過了一會兒,一個老頭子端着藥進來了,看見我以後,過來給我把脈,檢查了一圈以後,冷冷地説:“小子命大,撿了一條命。”
鬼知道我是怎麼活過來的。
人總是要死的,但凡遇到大災大難活下來的人,都對生有一種特別的欣喜。
我心裏什麼也不剩,只想着小黎。我問老頭:
“有沒有看見一個很清秀的姑娘?”
“那個送你進來的姑娘?”
老頭心領神會地笑了一下,
“那天她和其它幾個軍士把你送進來,説讓我幫忙弄醒你。每天和其它幾個軍士輪流守在這兒。可是你小子倒好,一直沒醒。嘖嘖,好姑娘哇,每天晚上都是她守着你,一句抱怨的話也沒有。人漂亮心又好,你小子好有福氣。”
“他們人呢?”
“哦。打仗去了。他們説西邊的諸侯們聯合起來,組織了軍隊,要攻打王城,王調動了幾乎所有的人馬。他們要去一個叫做牧野的地方阻擊他們。嘿你説,老頭子我活了這麼久,還沒有看到過哪一次像這麼緊張的。城裏的青壯年兵丁,幾乎都去了。就剩下我們這些老頭子,和你這樣動都動不了的傢伙。”
老頭子似乎是嘲笑我,坐下來的時候,他又説
“他們説只要我可以救活你,就給我採二十年的藥。希望他們都能活着回來喲,不然老頭子的藥可就沒譜嘍。”
老頭子搖搖頭,把藥一點點給我灌下去。
“你也不虧。你好歹在這裏躺着。寒冬臘月的不説,他們那些出去的,回不回得來還不一定呢。只是那小姑娘,嘖嘖,太可惜了。”
藥苦,真難喝。
西邊、諸侯、聯盟、軍隊。我想到了西邊的諸侯,那個天下三有其二的周,還有那些虎視眈眈的部落。好端端的,為什麼要打仗呢?
這一次,我比任何時候都渴望我們可以贏,他們可以活着回來。
老頭掀開簾子,準備出門的時候,又轉過頭來,指着我説
“還有,你小子怎麼這麼沒出息。還要一個大姑娘抱着你,像什麼話?”
於是我可以行動的時候,我每一天都會爬到城牆上,看着天地相接的地方,等着小黎回來。
我也會偶爾看着王城最深處的鹿台,往日鹿台朝雲,現在卻蕭索無光。
我突然在想,如果真的有神明的話,他們是不是已經不再保佑我們了?
我聽老頭説,捅傷我的那個賊最後抓住了,死在了炮烙上面。他搖搖頭,説這個漢子從銅柱的這一頭走到那一頭,就差那麼一步,就可以走完了整個銅柱撿一條命了。可是還是在離盡頭半尺多的地方滑下去了,老頭説這輩子都沒有見過這麼堅強的男人,走在那麼燙的銅柱上,沒有哭也沒有叫的。
有的人之所以想活着,是因為有東西沒法放下吧。
那一刻我突然有一點點希望他能夠走完那半尺,他的孩子也許還在家裏等他呢。但是他永遠都回不去了。
不過我從來都覺得,任何理由的傷害別人,都是不應該的。
殺人者死,傷人及盜抵罪。
這是規矩,不能為任何人壞了規矩。
五
我見過很多次軍隊出征,也見過很多次軍隊凱旋。
但是這一次,我們也許是真正的輸了。
城門緩緩打開的時候,我終於看到了王。
可我看到的是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他無精打采地騎在馬上,彷彿一陣微風都可以把他吹倒。他不再是傳説裏那個手擎九牛的男人。我不知道是因為他輸了,還是因為他老了。
或者二者皆有之。
王身後的每一個人,眼神裏都是疲憊和失落。去時踴躍用兵,回來的時候卻寥寥無幾,只有殘破的旗幟和凌亂的隊伍。
我終於在隊伍的最末尾找到了黎,她在馬上發呆,目光裏什麼都沒有。
我踮起腳,揮着手,努力讓她看見我,過了好久,她看見了我,麻木地離開隊伍,一下馬,整個人都癱倒在我的懷裏。
她哭的梨花帶雨,而我什麼都做不了。
“那麼多人,我説過我要帶他們回家的,全沒了……”
“戰鬥一開始,我們最前面的軍隊就亂了陣腳,那些奴隸和戰俘倒戈相向,潮水一樣,聯軍又一陣掩殺,人太多,我們根本擋不住……”
她哭了好久好久,淚水打濕了我的衣服。被淚水浸濕的衣衫貼在還沒有好的傷口上,像撒了鹽一樣,疼死我了。
我不知道什麼是難過,我也沒有一滴眼淚。
曾經她和我們這一百二十個人守衞着王城最莊嚴肅穆的地方。
現在只剩下了我們兩。
就好像面對一股洪流,連王都不堪一擊,我們這些小百姓,又算什麼呢?
隊伍回來以後,城門就鎖死了。還沒逃跑的士兵都被集結到城牆附近來。
於是我又帶着她,去我們第一次看星星的地方看星星。
月明星稀。星星明亮的晚上,雖然看不到月亮,但是你可以看到整條銀河。
曾經有一個男人,説他要為自己心愛的女人摘下天上的星星。於是他搭建了天底下最高的高樓,他寧願辜負整個天下,也不願意辜負他的女人。
我靜靜地看着黎,這是我第一次看見她沒有穿軍裝的樣子。
雖然天很冷,衣服穿的很厚,但是依然遮擋不住她萬分之一的美麗。
有很多男人喜歡看女人脱去衣服的樣子,只有我覺得,人只有穿上衣服才好看。尤其是小黎,穿什麼都好。
小黎把自己的頭枕在手臂上,那美麗的頭髮齊齊地散開,淡淡的幽香飄過來。
“哎你説,如果周的王取代了我們的王,日子會變得更好嗎?”
“不知道”
我輕輕地摟住她的腰,把自己和她貼在一起,儘管兩個人都隔着厚厚的衣服,但是我還能感覺抱着她傳來的這股暖意,我想了想,慢慢地説
“我從來不相信這些東西。我們這些平頭老百姓啊,日子哪來什麼好不好……我只想安安穩穩這一生,有飯吃,有覺睡,有一個喜歡的人。”
小黎把身子轉過來,眼淚無聲地從眼角滑下來。我用手指抹去掉她的眼角的淚花,不管什麼時候,她總是那麼好看。我看着她的眼睛,我感覺億萬年的星辰都在她的眼眸裏流轉。我在她的眼睛裏看到了美,看到了善,看到了神,我看到了所謂的永恆。
她緩緩閉上了她的眼睛。
那一刻,我真的好想吻她,只要那麼一下就行。
過了一會兒,她突然對我説:
“明天天快亮的時候,等其它人都迷糊的時候,我們也找機會逃吧,去一個所有人都找不到的地方好不好?”
“好。你休息一會吧。我等下叫你。”
我看着她嘴角里洋溢着幸福的微笑,不知道這是不是她夢裏的囈語。
如果那是一場美好的夢,就永遠活在夢裏,那樣多好。
我也開始有點困,我也慢慢地合上了眼。
六
後半夜我不知道是被驚醒的,還是被吵醒的。
我睜開眼的時候,火光已經照亮了半邊天。我抬頭望去,摘星樓正在一團烈火中熊熊燃燒。木料爆裂的聲音,好像能把整座王城撕開,即使隔了這麼遠,我也聽的一清二楚,摘星樓坍下的地方,無論掉在哪裏,哪裏就會掉在熊熊的火焰之中。
城裏哭聲喊聲交雜在一片。
救人。
一個奇怪的念頭湧上來。
我啪了自己一巴掌。
在心裏告訴過自己,我和小黎永遠也不要再分開了。
累了這麼多年,我只想小黎好好休息一次,這一覺醒後,我們就離開。
什麼王朝富貴,跟我們有什麼關係。
我用手輕輕蓋住她的耳朵,不想這凡塵裏的東西再來打擾她。
天亮了一切就好了。
小黎還是醒了。
是被一層層傳過來的銅鑼驚醒的,銅鑼的每一下,都好像敲打在我的心裏,硌的我生疼。我害怕這玩意,鬧心。
“有人打開了城門,敵人進來了!”
也許是這麼多年來的習慣,我和小黎朝着着火的城門,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
也許這就是所謂宿命吧。其實你努力必然不做某種類型的人,你還是會不由自主地選擇這條路,就好像人為了活下去要殺掉其它人,這是避免不了的。
我當了一輩子窩囊廢,這一次我不想再窩囊了。我死死地抓住了她的手:
“不要管了,我們走吧……想辦法逃出去。”
我們夾雜在逃命的人羣裏,手沒有哪一次比這一次牽的更緊。
城門一處接一處被破開,湧進來的只有聯軍,湧出去的只有屍體和鮮血,殺喊聲衝成一片,直到最後一扇門被破開。
我們永遠出不去了。
小黎突然説:“我……去擋住他們……你讓周圍的成年男子都往宗廟裏面跑……祭祀的地方,他們也許不會隨意殺人吧?在那裏也許……可以保條命?”
在這個年頭,戰敗那一方的成年男子,只有一個結局:死。
小黎的聲音很小,但是我覺得好有道理。
當沒路可走的時候,怎麼走都是路,這是絕望中唯一的法子了。
“我跟你一起去。”
“不,你去救人。能有多少人進來是多少人進來……只有活下來,我們才能想辦法活下去。我在宗廟門口等你,給你們爭取的時間。”
黎的眼睛,還是那麼清澈,她目光裏的堅定,不允許一點懷疑。
“庸,一定要回來。”
她從地上撿起戈,逆着人流奔湧的地方往前走。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人海里。
有的人寧願自己死,也想讓別人活下來。
我跑了很多地方,見過很多人,然而我看見的只有死亡、死亡和死亡。
我不知道只是那些荒蠻的部落這樣做,還是所有的聯軍都這樣。每一個地方只有屠殺、屠殺和屠殺。
他們把用兵器刺穿男人的身體,把頭顱割下來掛在馬上或者戰車上,然後呼嘯而過。他們點燃百姓住的房子,把老人直接推進火裏。他們揪着女人的頭髮,像戰利品一樣把他們押上自己的戰車,帶着狂笑揚長而去。孩子們在着火的房子旁哭喊,有的被埋在房子接下來癱倒的廢墟里,有的喪生在呼嘯的車輪下,還有的和雞鴨狗關在一起,準備做勝利者的“畜生”。
我看到的一切都是血淋淋的。
不知道我是來救人的還是來逃命的,反正我一個人都救不了。
征討所謂“蠻夷”的戰鬥裏,王的軍隊也是這樣的吧。
其實大家都一樣,人都是這個樣子,哪裏有好壞之分。
我躲着每一個敵人,在王城的每一個地方奔跑,到處都是血,都是死人。
這座城裏以前有那麼多人,現在我感覺只有我自己。
好累啊,我不想管別人了。
我只想回去,和她在一起。就算是一起死也行。
小黎一個人站在宗廟前,身前是一座小山似的屍體。
他身後就是那白玉一般皎潔的石階。
這也是我和她相遇的地方。
可能是想要展示自己的武力,也可能是想要抓活的,那些蠻族士兵一次又一次地衝向她,然後成為倒在地上的屍體。
他們過不來。
她的長戈,是所有敵人無法逾越的天壑。
來犯者,死。
原來這世界上真的有神的,她就是神。
一次又一次的失敗,直到又折了一員偏將以後,敵人不耐煩了。
人羣開始窸窸窣窣,直到敵人那頭戴白羽毛的酋長,奪過身邊護衞的長弓,搭弓引箭,直愣愣地向我們射來。
那一刻我是希望這隻箭是射向我的。
然而就在我碰到小黎的一瞬間,這隻箭刺穿了她的身體。
我的手臂剛剛摟住她。
箭頭停在了離我的胸口只有半寸的地方。
正對着我的心,好疼。
鮮血從她的傷口裏流出來,我用力按着,但是一點用都沒有。
她好像想説什麼,但是她一句話也發不出來,只有呵……呵……呵的聲音。
喘氣的聲音。
她每喘一下,全身都會跟着顫抖,都有更多的血湧出來。
我把她的頭枕在自己的腿上,她的臉還是那麼漂亮,但是她眼睛裏的華彩卻在一點點的流失。
她抖得越來越厲害,直到她不抖了。
她的呼吸也停下來了。
她死了。
太陽出來了,第一縷陽光透過被破開的城門,光線的末端剛好輕輕地蓋在她的身上。這是陽光最後一次照在她身上了。
這一次,我抱住了她,但是我沒能抱着她去一個應該去的地方。
也或許,死就是這樣一件解脱的事吧。
人間這麼髒,天上會不會好一點?
又一隻箭射過來,釘在我的肩膀上,我向着後面倒過去。我能感覺我的骨頭撞在地面的聲音。
我一點感覺也沒有。
我看見越來越多的士兵圍了上來,我能想象,這些野蠻人他們會割下我的頭,然後掛在他們戰車的車輪上,或者馬鞍的一側上,或者掛在帳篷外面,作為他們一時的談資。
也或許做一個夜壺,這一點都不好。
我最後悔的事情,就是沒有對她説一聲我愛你,這才是我這一輩子最窩囊的事情。現在我沒機會了。
我果然沒有出息。
死了也好,一切都結束了。我想。
我閉上眼,等待他們的斧頭割破我的喉嚨。刀刃鋒利還是遲鈍都無所謂了,都要死了,還執着這些幹嘛。
但斧頭一直沒有砍下來。
一個軍裝整齊的人對其它人説了些什麼,大概可能是不殺俘虜之類的。
我手上的就沒武器。可能我又撿了一條狗命。
可是這樣活着,和死了又有什麼區別呢?
我想多看她幾眼。
終結
我見過太多人作為人牲被送進這個廟堂裏,他們再也沒有出來。
這次終於輪到我了。
我現在才知道原來縛住人的結,是越掙扎越緊的。
我見過不同的奴隸被送進這裏的樣子。
有流淚的,有發瘋的,有發呆的。
但是不知道為什麼,我卻有一種熟悉的感覺,就像回家。
原來宗廟裏面是這麼好看,也不知道小黎有沒有見過。
我看見了他們口中的“新王”走進這座殿堂裏,英氣逼人。
我們的王當年是不是也是這個樣子?
我看見巫祝在跳着一段很奇怪的舞蹈,我突然想笑。
我又聽見了熟悉的樂音,他們説,從此這裏只有周,不會再有商了。
“等下就該你了,一路走好。”站在我後面的那個守衞説了一句。
渾渾噩噩麻木了一輩子,今天我倒是感覺我終於解脱了。
我有點想她了呢。
守衞了這裏這麼久,這一次,我終於聽清這麼多年來他們在唱什麼了
“天命玄鳥,降而生商”

lo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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