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白衣勝雪”到“窮途末路”_風聞
胡不花-微信公众号:胡思新语2019-04-26 12:00
兩個老邁的德州騎警(凱文·科斯特納64,伍迪·哈里森58)開着車,穿州過境,一路追蹤武裝劫匪“巴羅幫”。在反覆推算下,得知抓捕對象一日夜驅車700多公里時,兩個老傢伙,不禁犯起了嘀咕,“我們是不是太老了?”
(《劫匪2019》)
沉穩的敍事,略微有點悶的劇情,讓你很難注意到一個事實,這部《劫匪2019》,是一時風騷無倆的,所謂“新好萊塢”的開山之作,《邦妮與克萊德》的翻拍作品。
1967年的那部《邦妮與克萊德》,極盡高調,一對“雌雄大盜”男帥女靚,衣着時髦,除了結尾處兩分鐘的血腥,大段的篇幅以近乎遊戲的視角,描寫了兩個人的犯罪之路,整部片子的基調輕鬆,陽光,在與警察們追逐,槍戰時的配樂,也以調侃,戲謔為主。
(《邦妮與克萊德》)
2019年的《劫匪》,相對上一部,剛好是同一枚硬幣的背面,從追捕者的角度入手,一處又一處的給我們展示槍戰過後的滿地屍體,劫匪們神龍不見首尾,卻又無處不在。直到最後,伏殺危機下,“雌雄大盜”短暫的驚恐表情,露了個臉之後,便是暴風驟雨般的子彈傾瀉,兩名劫匪被打成了篩子,橫屍車中,伏擊者圍到近前,仍不放過,對着屍體繼續轟擊了十幾秒。
《邦妮與克萊德》,取材於美國1929—1933大蕭條時期的真實案例。同一時期的著名罪犯,還有“全民公敵”約翰·迪林格,“娃娃臉”納爾遜,還有“漂亮男孩”佛洛依德。
上世紀30年代初的美國大蕭條,失業的1500萬美國工人成了無家可歸的流民,鄉野間,沒辦法還錢的農民被銀行把土地,住宅收走,成了銀行的佃農,大批農民破產逃荒,鄉野間,隨處可見成片的帳篷難民營地。
難民們吃着蒲公英,和野草根,勉強苟活,富人們卻仍然過着體面,奢華的生活。
邦妮·帕克,克萊德·巴羅,以及與他們同時代的一大批美國犯罪“名人堂”的人物,就是在此環境下,應運而生。
同樣的貧苦出身,同樣的喜歡冒險,刺激的生活,相似的命運讓邦妮與克萊德走到了一起,開始了他們註定了結局的狂歡之旅。
那時,美國警察無權跨州執法,邦妮與克萊德的“巴羅幫”,藉助汽車穿州越境的長途遊擊作案,讓警方狼狽不堪。
(“邦妮與克萊德”真實照片)
四年的時間裏,邦妮與克萊德召集了幾個同夥,包括克萊德的哥哥和嫂子,巴克和布蘭徹,成立了“巴羅幫”。他們沿着美國中西部的州際公路,一路隨機作案,其間共有13名遇難的被害者,4名平民,和9名警察。
直到1934年的春天,5月23日,路易斯安那州,馬坎菲爾德。美國的德州傳奇騎警,佛蘭克·海默,不顧州際執法禁令,一路追捕,在收買了“巴羅幫”成員梅斯的父親後,于吉布斯蘭154號高速公路附近設伏,沒有任何警告,將邦妮與克萊德,以及他們乘坐的那輛福特V8,用六支自動步槍,167發子彈,打成了篩子。
(邦妮與克萊德玩笑照片)
據説,在邦妮與克萊德死後的幾小時內,阿卡迪亞縣,吉布斯蘭鎮,一個2000常住人口的小地方,陡然增加到了12000人。當地的啤酒從一杯15美分漲到了25美分,三明治更是花錢都買不到。
瘋狂的人羣圍着槍殺現場,四處蒐集紀念品,一枚子彈殼,一小片邦妮的裙子碎布,一小塊被打碎的汽車玻璃……連射殺他們的警察,也正大光明的把邦妮與克萊德所乘汽車內的槍械等和衣物,作為“紀念品”收藏,並在多年後拍賣出了高價。
(邦妮照片)
為什麼會這樣?因為邦妮與克萊德實在太有名了。
1930年的美國,有的不只是大蕭條,還有瘋狂的腐敗和黑暗,政界,警界,醜聞此起彼伏,一般的民眾,對政府和警察的態度,可想而知。
邦妮與克萊德的出現,他們的搶劫襲警,被民眾認為是反抗社會,反抗資本家的平民英雄,甚至認為他們是羅賓漢式的俠盜。
1933年,美國警方公佈了一些邦妮與克萊德的私照,邦妮在報上看到後,開始主動向報社投稿,寄去一些照片,和生活片段描寫。
報紙登出的照片中,邦妮與克萊德,面容姣好,衣着時髦,行為舉止不羈奔放,加上他倆的狂野傳奇故事,讓整個事件成為了一場又一場的“秀”,一時間爆紅全美,激發年青男女的無限遐想。
當時的美國報紙,稱他倆為“亡命之路上的羅密歐與朱麗葉”,甚至有專欄文章稱“他們年輕,他們做自己想做的事”。如此這般的文章宣傳下,更是引起對他們的狂熱追捧。
在民眾的心中,在報紙的專欄裏,他們是白衣勝雪,快意恩仇的江湖俠客,是替他們掃盡心中不平,社會不公的傳奇英雄。
(《邦妮與克萊德》)
一時間全美無數青年男女模仿邦妮與克萊德的衣着打扮,他們所到之處,往往引起轟動,甚至於在他們搶劫銀行的現場,都有聞風而來,狂熱的男女索要簽名。
美國政府,警方,在此時的尷尬與惱火,可想而知,為此,他們投入了巨大的資源,想要扭轉這種局面。
在美國警方的努力下,直到1934年的復活節,“巴羅幫”連續幾起的命案,開始讓輿論轉向,警方也下了死命令,調集大批警力追捕。
邦妮與克萊德死後,數萬美國人蔘加了他們的葬禮,包括約翰·迪林格和佛洛依德,人們送來了無數鮮花,將邦妮·帕克的墳墓裝點成了香噴噴的糖果盒。
此後,關於邦妮與克萊德的生平,案件研究,層出不窮,他們的傳奇經歷,被歌曲,書籍,百老匯的音樂劇,用各種方式演繹着。
二戰之後,接踵而來的冷戰,朝戰,讓全世界在片刻的歡娛過後,再次籠罩在戰爭陰雲之下。隨後的核對抗,核競賽,更是將民眾的神經繃到了頂點。
此時的美國,高居不下的通脹,導致大罷工此起彼伏,“共運”思想風起雲湧。1950~1954年美國“麥卡錫主義”興起,從政界開始,蔓延到文化界,新聞界,直到全社會,政治清查,迫害一波又一波。監聽,告密,秘密逮捕,關押,直搞得全美國風聲鶴唳,人人自危。
1955年,全世界30億人口中,5~20歲之間,佔總人口比例三分之一。這是二戰的戰後嬰兒潮一代,這意味着在即將來到的1960年代,全世界至少有10億以上的青少年。
進入1960年代,嬰兒潮一代長大。美國國內“民權”運動,“反戰”運動風起,對精英階層,對社會體制不滿,要求“自由”,要求限制政府權力的呼聲越來越高。然而所有的這些“運動”,由於缺乏明確的綱領,和目標,最終都演化為一場場“無厘頭”,“反文化”的“性解放”,和“嬉皮士”運動。
(《邦妮與克萊德》)
《邦妮與克萊德》,又名《雌雄大盜》,就是在此背景下,於1967年橫空出世。電影的宣傳語是“他們年輕,他們相愛,他們殺人”,影片以當時新奇的手法,打破了傳統好萊塢的盜匪片敍事方式,用對兩人日常生活的平緩敍事,展現他們的生存,心理狀態,從而引發對他們的同情,將他們行為的原因,歸結於體制的扭曲,社會的不公。
無疑,這是一部緊密契合時代的電影。影片中,農民對邦妮與克萊德説道,“這是我的家,我的土地,現在都被銀行收走了”,克萊德舉起手槍,對着銀行封條,連發數槍,農民接過手槍,對着封條,對着自己曾經的家,“砰砰”打響。隨後,克萊德似乎想了一下,摟住邦妮,滿面陽光地對着農民説道,“我們是搶銀行的。”
影片中,對於警察的形象,也是肆意嘲弄。最終置他們於死地的德州騎警佛蘭克·海默,被刻畫成猥瑣,一意要報私仇的小人。因為曾在追捕中,被邦妮與克萊德俘獲,被迫以各種戲謔的姿態合影,並把照片投寄給了報紙發表。引為奇恥大辱的佛蘭克·海默,才由此對他倆鍥而不捨,不依不饒。
影片結尾處,身處伏殺陷阱的邦妮與克萊德,自知不免,相視一笑,隨後未經任何警告,就被亂槍掃射。血肉橫飛的畫面,以及雙方人物形象的巨大反差,讓你不能不感到,這是體制,是政府,警察,對兩個鮮活生命的無情屠殺。
2019年的《劫匪》中,展現給我們的畫面,則更為複雜。影片中隨處可見的帳篷營地中,無家可歸的難民們目光呆滯,衣衫襤褸,對警察,政府充滿敵意。
佛蘭克·海默和搭檔曼尼,作為前德州騎警,曾參與過近百場槍戰,曾在一次夜晚突襲行動中,槍殺53名匪徒。這時他們本已退休賦閒在家,出於社會責任,接下追捕的任務。
在路上向加油站的工人打聽消息時,佛蘭克和曼尼得到的回答是,“邦妮與克萊德?我沒看到,如果看到了,我會祝他們好運,因為他們搶的是銀行的錢,而銀行搶窮人的錢,像我這樣的窮人。”
一次偶然,佛蘭克和曼尼有了近距離射殺克萊德的機會,正在他們躍躍欲試時,蜂擁而至的邦妮與克萊德的粉絲人羣,讓他們不得不放棄了機會。
身處其中的佛蘭克和曼尼,瞭解到的邦妮與克萊德,是一處處的槍案殺人現場。通過對罪案現場的分析,還原,佛蘭克和曼尼清醒的認識到,他們追捕的,是一對冷血,殘忍的連環殺手。
(《邦妮與克萊德》)
面對民眾的瘋狂崇拜,模仿行為,佛蘭克·海默憤怒的對着前面提到的加油工人吼道,“就在前天,邦妮與克萊德射殺了一名槍都沒掏出的警察,而這警察的家人,很快就只能依靠救濟生活了。”
影片的結尾的處理,同樣是陷阱伏殺,卻是以弗蘭克海默出面示警,邦妮與克萊德的試圖負隅頑抗,才遭致亂槍掃射。
如果説,1967年的那部《邦妮與克萊德》以輕鬆,陽光的基調,反映了民眾追求自由的社會風潮,那麼2019年的這部《劫匪》,則是從演員的選擇,到影片略顯沉悶的基調,以及片中幾乎無處不在的,兩名騎警對於老邁,對於與社會格格不入的自我嘲弄,反映的是美國的傳統知識精英,逐漸被邊緣化,窮途末路的當下處境。
(邦妮與克萊德照片)
與之相對應的是,《劫匪》中,一方面,以州長為代表的政客一心只顧自身利益,人前人後截然不同的兩面作派,另方面,在重大社會事件中,民眾意志體現出來的是,盲目跟風崇拜,缺乏理性思考能力。
影片《劫匪》的最後,運載着邦妮與克萊德屍體的汽車,緩緩進入小鎮,一路尾行的擁擠人羣,瘋狂的在屍體上撕扯着,試圖留下"紀念品"。
此時的佛蘭克與曼尼,並肩站在街邊的房子裏,透過玻璃看着歇斯底里的人羣,背影孤寂,落寞。一邊站着的,同為伏殺現場槍手的幾名警察,則是面面相覷,不知所措。
民意,政客,精英,《劫匪》試圖傳達給我們的信息紛亂複雜,一言難盡。
而作為影片《劫匪》主角所代指的美國傳統知識精英視角,於這三者的態度是,對自身,是日落西山的無奈;對政客,是一針見血的批判;對民眾,是充滿同情的同時,又對他們政治意願的表達,充滿了懷疑和不信任。
對於美國社會,精英們有着不知前往何處的深深憂慮,在《劫匪》中,曼尼自問,"這個社會,還要變多快?"
“邦妮與克萊德”案件始末,作為美國曆史上的重大社會事件,幾十年來,一直被出於各種目的,作出各種方向,角度的解讀,至於事件的真相,有誰會在乎?
即便是影片《劫匪》貌似客觀的視角,也不過是試圖作出自身視角解讀的手段。而在美國那些“考據者”們留下的資料中,首先,最後的伏殺現場,是直接開槍掃射,沒有任何警告,其次,邦妮從來沒有殺過人,而克萊德,也不過就是個小混混,幹些雞零狗碎的搶劫菜場,加油站的“小動作”罷了,唯一被大量人羣目擊的銀行搶劫,還因為粉絲迅速聚集,被證實最後只搶到美元一塊七毛五。
至於他們留下的13起命案,和那些驚人的犯罪記錄,鬼知道是怎麼回事。

(克萊德照片)
從《邦妮與克萊德》,到《劫匪2019》,1967~2019,“自由主義”從興起到沒落,從“白衣勝雪”,欣欣向榮,到日落西山,“窮途末路”,從最初的“平民的狂歡”,到最後“資本的饕餮”。
電影為我們提供的是同一事件,在不同歷史背景下的社會畫面。藏在畫面背後的,則是“自由”命題之下,更深層的“公平”命題,是生產力與生產關係之間的相互作用。
最後,請容許我向《劫匪2019》的兩位主演,凱文·科斯特納和伍迪·哈里森致敬,好萊塢雖然不行了,這兩位老戲骨還是值得肯定的。順便一提,伍迪·哈里森,正是當年《天生殺人狂》,同樣的公路,情侶犯罪片的主演,這回選他來演邦妮與克萊德的終結者角色,也是蠻有意思的,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