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一場大火裏,能救他的只有一隻兔子丨深讀_風聞
未读-未读出版社官方账号-未读出版社官方账号2019-04-28 07:22
**深讀第57期,**人生的旅途上,我們總會偶然與很多人相識,邂逅又告別。
而在前蘇聯那個充滿鐵血驕傲的年代,作家帕烏斯托夫斯基寫下了一段又有段小人物的命運故事,在他們的生活瞬間裏,閃現着詩意的真善美。
今天,深讀欄目帶來的是一個人與兔的邂逅故事,這個故事很細膩,很悠長,雖然沒有波瀾壯闊的起伏,卻可以讓人讀後長久地回味。
萬尼亞·馬里亞文從烏爾仁斯克湖區來我們村找獸醫,**他帶來一隻小兔子,這隻小兔子被萬尼亞裹在一件破棉衣裏,全身暖和。**這隻兔子好像在哭泣,因為它不時地眨着那雙因淌眼淚而變紅的眼睛……
“你這是怎麼啦,變糊塗了嗎?”獸醫叫喚起來,“你這個搗蛋鬼,看來你下次準會把耗子給我帶來的!”
“您別罵人呀,這可是一隻特別的兔子,”萬尼亞用沙啞的嗓音低聲説道,“是爺爺吩咐我把兔子帶來治療的。”
“憑什麼要給它治療呢?”
“它的爪子燒傷了。”
獸醫一把將萬尼亞推轉身,讓他臉朝門,把他推了出去,並且在他身後喊了一聲:
“滾開,給我滾遠點!我可不會給這些玩意兒看病。你乾脆把它烤熟了,再放點葱,那可就是給你爺爺的美味啦。”
萬尼亞沒吭聲。他走出門廳,眨了眨眼睛,嗅了嗅鼻子,一頭靠到房子的木牆上。牆上滴下了眼淚。兔子靜靜地躲在滿是油污的棉衣裏,渾身發抖。
“小夥子,你這是咋的啦?”和藹的阿妮西婭大媽問萬尼亞,她正把自己家唯一的一頭山羊牽來讓獸醫看病,“你們這些可憐的傢伙,為什麼淌那麼多眼淚?究竟出什麼事啦?”
“爺爺養的這隻兔子被燒傷了,”萬尼亞小聲地説,“在森林大火裏它把自己的爪子給燒壞了,跑不起來了。你瞧,燒成這樣啦,快活不成了。”
“它死不掉的,小夥子,”阿妮西婭口齒不清地説道,“告訴你的爺爺,他要是真的那麼想救活這隻兔子的話,就讓他去城裏找卡爾 · 彼得羅維奇。”
萬尼亞趕緊擦乾眼淚,穿過森林往回趕,朝着烏爾仁斯克湖方向奔去。他不是在走路,簡直就是赤着腳奔跑在滾燙的砂石路上。不久前的那場森林大火經過離湖區不遠的地方,往北方蔓延了。空氣裏四處瀰漫着一股焦煳味和乾枯的石竹花的味道。原野上到處長滿了大片的石竹花。
兔子不停地呻吟。
萬尼亞在路上找到一些被柔軟的銀色獸毛覆蓋着的蓬鬆的樹葉,撕下這些樹葉,做成像一棵小松樹的模樣,把兔子整個包裹住。兔子看了看樹葉,一頭鑽進去,不再出聲了。
“你怎麼啦,灰色的小傢伙?”萬尼亞輕輕地問道,“你最好吃點兒東西。”
兔子還是一聲不吭。
“你最好還是吃點兒東西,”萬尼亞又重複了一遍,他的聲音有點兒顫抖,“或許,你是想喝點什麼?”
兔子動了動被打穿的耳朵,閉上了眼睛。
萬尼亞把兔子抱在手裏,一路奔跑,徑直穿過森林——必須儘快給兔子喂一點兒湖水。
那年夏天,罕見的酷熱籠罩着森林。一大清早,天空中就飄來一行行稠密的白雲。到了中午,雲彩急速地向高空飄去,直奔天頂,轉眼間就疾馳而去,消失在天際之外。炎熱的颶風已經不間斷地連續肆虐了兩個星期了。松樹樹幹上流淌出來的松脂已經變成了堅硬的琥珀塊。
一大早,爺爺就穿上了乾淨的包腳布和嶄新的樹皮靴,拿起手杖,帶上一塊麪包,步履蹣跚地往城裏進發了。萬尼亞抱着兔子跟在他後面。兔子一聲不吭,只是偶爾渾身顫抖一下,痙攣地喘着氣。
乾熱的風在城市上空颳起了像雲一樣的灰塵,細細的灰塵猶如麪粉一樣。灰塵裏飛舞着雞毛、乾枯的樹葉和秸草。從遠處望去,好像城市上空悄無聲息地起火了。
集市廣場上非常安靜,熱浪襲人;拉車的馬在配水的棚子附近打盹,它們的頭上都戴着草帽。見此情景,爺爺在胸前劃了個十字。
“也不知這是馬還是新娘,真是見鬼了!”他説着就輕蔑地啐了一口。
他們倆向路人詢問了好久,但沒有人認識卡爾 · 彼得羅維奇,一點兒有用的線索也沒有得到。他倆走進一家藥鋪。一個身穿短袖白大褂,帶着副夾鼻眼鏡的胖乎乎的老人生氣地聳聳肩膀,説:
“這可真是讓我開眼啦!真是個奇怪的問題!兒科專家卡爾 · 彼得羅維奇 · 科爾什已經有整整三年沒有接診了。你們為什麼要找他?”
爺爺出於對藥劑師的尊敬,同時也是由於膽怯,結結巴巴地説起了那隻兔子。
“這可真是讓我開眼啦!”藥劑師説道,“我們城裏這回可來了有趣的病人啦。這可確確實實讓我開了眼!”
他神經質地摘下夾鼻眼鏡,擦了擦鏡片,重新戴到鼻子上,緊盯着爺爺看。爺爺沉默不語,在原地踏步。藥劑師也一句話都不説。倆人的沉默變得凝重起來。
“郵政大街,三號!”
藥劑師突然怒氣衝衝地喊了一聲,合上了一本破舊的厚書,“是三號!”爺爺和萬尼亞及時趕到了郵政大街:奧卡河那邊傳來了轟隆隆的雷聲。雷聲懶洋洋地滾過地平線,猶如一位睡眼惺忪的大力士伸直了腰板,不情願地時時輕輕晃動一下大地。河面上泛起灰色的漣漪。閃電悄無聲息地,但迅猛而有力地擊向草地;在林中空地後面很遠的地方,乾草垛子已經着火了,顯然是被雷電擊中了。大顆的雨滴落在佈滿灰塵的道路上,沒過多久,這條道路就變得像月亮表面那樣:每一滴水都在灰塵中留下了小小的噴口。
當爺爺那把凌亂不堪的鬍子出現在卡爾 · 彼得羅維奇家的窗户玻璃上時,他正在鋼琴上演奏一首悲傷而悦耳的歌曲。不到一分鐘,卡爾 · 彼得羅維奇就開始生氣了。
**“我不是獸醫。”他憤然地説,砰的一聲合上了鋼琴蓋。**就在這一刻,草地上空傳來低沉的雷鳴聲。“我一輩子都是在給孩子看病,而不是給兔子治療。”
**“什麼小孩呀,兔子呀,還不都一樣嘛,”**爺爺固執地咕噥道,“都一回事兒嘛!你就給治了吧,行行好吧!我們那兒的獸醫可做不來這些活兒。他簡直就是個庸醫。這隻小兔子可以説就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可欠了它一條命的,必須表示感激才行,可你卻要讓我扔掉它!”
又過了一會兒,卡爾 · 彼得羅維奇這個眉毛花白而凌亂的老頭,心情激動地聽了爺爺那結結巴巴的講述。卡爾 · 彼得羅維奇最終還是同意給兔子治療了。第二天一大早,爺爺就返回湖區了,而萬尼亞則留在卡爾 · 彼得羅維奇身邊幫助照料那隻兔子。
一天以後,整個長滿牧鵝草的郵政大街都知道了,卡爾 · 彼得羅維奇在給一隻兔子看病,這隻兔子在一場可怕的森林大火裏救了一位老頭的命,結果自己給燒傷了。又過了兩天,整座小城也都知道了這件事,而到了第三天,一位戴着細氈帽的瘦高的年輕人來到卡爾 · 彼得羅維奇面前,自稱是莫斯科報紙的記者,專門前來採訪關於那隻兔子的故事。
**兔子的傷給治好了。**萬尼亞把它裹在棉布裏帶回了家。關於這隻兔子的故事很快就被遺忘了,只是有一位莫斯科的教授一直在糾纏爺爺,希望他能把那隻兔子賣給自己。這位教授甚至還寄來了好幾封信,信中還夾着用來回信的郵票。可是爺爺沒有被説服。在爺爺的口授下,萬尼亞給那位教授寫了封回信:
兔子是不賣的,它是活生靈,該讓它自由自在地生活。
拉里昂 · 馬里亞文敬上
這年秋天的一個晚上,我在烏爾仁斯克湖畔拉里昂爺爺那兒過了一夜。冰冷的星光宛如一粒粒冰珠,在水裏流動。乾乾的蘆葦被風吹得陣陣作響。野鴨在灌木叢裏凍得瑟瑟發抖,憂鬱地嘎嘎叫喚了一整夜。
爺爺沒有睡覺。他坐在壁爐旁修理破損的漁網。隨後,他端上了茶炊。由於茶炊的緣故,木屋裏的窗户上頓時便蒙上一層水汽,爐子裏火苗冒出的火星頓時變成了渾濁的熱球。穆爾奇克小狗在院子裏狂吠。它躍向黑暗的空中,牙齒碰得咯咯作響,隨即又從原地一下子蹦開,彷彿是在同十月裏漆黑的夜晚搏鬥。小兔子睡在堂屋裏,偶爾在夢中用後爪重重地敲打着一塊已經爛掉的地板。
我們倆在夜裏喝着茶,等待着遙遠的、姍姍來遲的黎明,喝完茶以後,爺爺終於給我講了這隻兔子的故事。
八月裏的一天,爺爺去湖的北岸打獵。森林裏很乾燥,儼然就是一個火藥桶。**爺爺遇到了一隻左耳朵有窟窿的小兔子。**爺爺端起那支用鐵絲綁着的老槍朝它射擊,但沒有打中。兔子跑掉了。
爺爺在林子裏繼續前行。可是他突然焦慮起來:**從南邊,也就是從洛普霍夫小鎮的方向吹來了強烈的焦煳的味道。**起風了。濃煙愈來愈厲害,整個森林裏開始升起白色的霧靄,籠罩了整個灌木叢。呼吸開始變得異常困難了。
爺爺明白,這一定是發生了森林大火,而且火焰正向他襲來。風越刮越猛,變成了颶風。火舌貼着地面,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向前滾動。按照爺爺的説法,就連火車也不可能逃脱這火焰的追逐。爺爺説的是對的:火舌伴隨着颶風,每小時能跑三十公里。
爺爺沿着長滿苔蘚的草地逃跑,一路磕磕絆絆,不時地摔倒,被煙燻得睜不開眼,而身後已經能聽見響亮的轟鳴聲和火舌的噼啪聲了。
**死神正向爺爺逼近,好像已經抓住了他的肩膀,可就在這時,爺爺的腳下跳出了一隻兔子。**它拖着兩條後腿,慢吞吞地跑着。後來爺爺才發現,這隻兔子的後腿被燒傷了。
爺爺看到這隻兔子非常高興,好像遇到了親人似的。作為森林裏的老住户,爺爺知道動物的嗅覺遠遠比人要厲害,它們清楚地知道火災是從哪裏發生的,因此,它們總能死裏逃生。只有在極少數情況下,也就是當大火把它們徹底包圍的時候,它們才會被燒死。
爺爺跟在兔子後面跑。他邊跑邊喊,害怕得哭了起來:“看着點,親愛的,可千萬別跑錯路啊!”
兔子把爺爺領出了大火的包圍圈。當兔子和爺爺跑出森林,來到湖邊時,爺爺和兔子都累得倒在了地上**。**爺爺抱起兔子,把它帶回家。兔子的後腿和肚子都被燒壞了。後來,爺爺把兔子的病治好了,並且把它留在了身邊。
“是的,”爺爺生氣地看了看茶炊,就好像茶炊是肇事主一樣,“是的,親愛的朋友,在這隻兔子面前,我的罪孽多麼大呀。****”
“你有什麼罪孽呢?”
“你自己瞧一瞧這隻兔子吧,瞧一瞧我的救星,你就會明白的。拿燈籠去看吧!”
我抓起桌上的燈籠,走到門廳裏。兔子在睡覺。我手持燈籠,俯身望了它一眼,發現它的左耳朵被打穿了。於是,我明白了一切。
本文所選片段摘錄自《白色的虹》中短篇《兔爪子》,[蘇] 康 · 帕烏斯托夫斯基 著,董笑 譯,2019年2月雅眾文化出品,已獲得授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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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 = Cellur
圖片來源 = GIPH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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