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努力猜想那男孩在臨死時想了些什麼|Editor's Pick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240545-2019-05-02 09:12
1945 年的今天,阿道夫·希特勒自殺身亡。在他的領導下,納粹德國曾對猶太人進行殘酷迫害,反猶主義達到歷史高峯。今天,單讀編輯劉婧為我們推薦了一部有關東歐“二戰”期間的小説《被塗污的鳥》,作者是在那場大屠殺中倖存的作家耶日·科辛斯基。在這本小説中,科辛斯基用孩童的視角,講述了一個猶太男孩眼中的世界。“他沒有為自己的東歐猶太人血統——一種最徹底的邊緣人身份——吶喊疾呼,但是‘被塗污的鳥’的故事為他説出了一切:當被塗污的鳥重新回到鳥羣中時,迎接這隻羽毛顏色異樣的鳥的,是同類狂風暴雨般的攻擊。”
《被塗污的鳥》
[美] 耶日·科辛斯基 著
莫雅平 譯
世紀文景 | 上海人民出版社 出版
(點擊上圖購買此書)
失聲的男孩重新找回了聲音
文|劉婧
倘若我馬上開始介紹作者耶日·科辛斯基(Jerzy Kosinski)的傳奇人生,或者討論這本書所遭受的跌宕命運,這對於作品本身的光芒都是一種抹殺。(儘管坦誠地説,我很少看小説的作者序,但這本書的序言是吸引我的初始原因。)
1939 年戰爭期間,一個為躲避納粹迫害而被父母送往鄉下的東歐城市男孩,流浪於一片偏遠危險的野蠻村莊,歷經千難萬險直至戰爭結束。這是個很容易讓人想到《惡童日記》的故事設定,但很快我意識到兩者間巨大的差異,這種差異不僅是風格層面的,更存在於深層的敍事思想。
▲耶日·科辛斯基(Jerzy Kosinski)
《被塗污的鳥》依託小男孩的第一視角,完成所有的場景轉換、人物調度和情節推進,但在書的前半部分,這個男孩更像一支不具有人格的鏡頭,作者沒有賦予他太多的主體意識,或許這更加符合一個六歲孩子的角色特徵。作為成人世界的一份子,更多的時候,只有通過一個兒童對它的直白記錄、做出的或恐懼或困惑的本能反應,我才能反觀和意識到這個世界的殘酷與荒謬。
顯著的轉折發生在全書的第 10 章。小男孩第一次與德國士兵發生正面接觸,那也是他第一次開始大量觀點性的陳述,“這是一張絕對俊美、引人愛戀的臉,皮膚幾乎像蠟一樣細膩,亞麻色的頭髮像嬰兒的頭髮一樣光滑……與這個骯髒醜陋的世界對比,這軍官好像是整潔完美的典範……用來下命令處死弱小可憐的生物再合適不過了。一種從未體驗過的嫉妒感刺痛了我”。這種反差感極強的反應只會出現在一個小孩身上,但它遠比成年人面對敵人時的憤怒或攻擊反應來得更加具有衝擊力,甚至達到驚悚的效果。
作者一再強調《被塗污的鳥》純粹的虛構性。在琢磨小説中的眾生之惡時,我感受到科辛斯基的寫作意圖遠超過一本“自傳體”小説所能承載的重量。它已經完成了虛構/文學的最高追求:用故事呈現一個“不受地理環境或歷史因素約束”的真相。
實際上,這個故事的設定從最開始就已經在鋪墊這個意圖。在與世隔絕的村野流亡,小男孩與真正的敵人——德軍之間的正面衝突其實鮮少發生。納粹迫害是他命運轉折的初因,但普通民眾之惡,才是他悲慘命運持續不斷的根本原因。至於後者的來由,我未能從書中得到明確的歸因。
德軍、普通民眾、卡爾梅克士兵、蘇聯紅軍,以至孤兒院裏同樣遭受苦難的孩子、最底層的農夫攤販,作者一個都沒有放過。他們虐待任何“非我族類”,也彼此殘害殺戮,哄搶開往毒氣室的火車上被拋出去的猶太兒童,過着亂倫的、毀滅式的生活……男孩始終在尋求一個解釋,他想,或許他們與魔鬼簽訂了契約,不可屈服於愛、友誼和同情等情感。他沒有為自己的東歐猶太人血統——一種最徹底的邊緣人身份——吶喊疾呼,但是“被塗污的鳥”的故事為他説出了一切:當被塗污的鳥重新回到鳥羣中時,迎接這隻羽毛顏色異樣的鳥的,是同類狂風暴雨般的攻擊。
我想將這部小説歸為某一類成長故事:當信仰/信念——它可能是幼稚的符號崇拜(德軍軍帽的帽徽),可能是宗教救贖(沒日沒夜的禱詞),可能是極權崇拜(蘇聯紅軍與斯大林)——隨着惡與痛苦(它們不僅是戰爭這種極端衝突的後果,更可能普遍存在)的不斷累積、升級而一次次地坍塌、崩潰,一個孩子,也包括所有受難或施惡的人,到底怎樣獲得寬慰,怎樣繼續生活?
在故事的最後,男孩被父母找回,他走在父母中間,“感到他們的手放在我的雙肩和頭髮上,感到他們的愛和保護快要使我窒息了”。我覺得自己好像和男孩一起度過了種種死裏逃生的劫難,看遍了所有的殘酷和血腥,被毆打凌辱,被投入糞坑,躲避槍林彈雨,因驚懼而失聲——但沒有一刻像此刻一樣,為一種不可挽回的破碎,感到絕望。
《被塗污的鳥》甫一出版就受到各界的抨擊,美國和西歐的文學界責難它誇大了戰爭的殘酷,血腥的場面直白露骨、令人髮指;故土的波蘭人抨擊它醜化了他的祖國和家鄉人,是敵國的意識形態宣傳武器。其間,口頭的質疑和圍剿甚至演變成實際的人身攻擊和生命威脅。圍繞這本書,一場政治與人性的大戲在時代的流轉裏一幕幕地上演着。
1991 年自殺身亡之前,科辛斯基在美國文學界可謂“明星作家”,除了《被塗污的鳥》引發的巨大關注和爭議,Steps 為他贏得了國家圖書獎,Being There 被翻拍成電影;他上過綜藝節目,拍過電影,登上雜誌封面,給奧斯卡頒過獎……他成為他那一代猶太人、大屠殺倖存者的代言人。
我不想討論作者科辛斯基的“成功之路”,不想對比他的親身經歷與他筆下故事的重合度,更不想考據這些故事的“真實性”。回到我敍述邏輯的最開始,那裏有我最初的感動。我想起親愛的阿摩司·奧茲在《愛與黑暗的故事》裏講述自己的父母,他們如何限制他只學習希伯來語,以避免自己的兒子懂得歐洲語言後,經不住那裏的致命誘惑,前往歐洲並最終遭殺害。
在序言裏,科辛斯基描述了自己那位同樣謹慎和沉默的父親,“在他看來,最有益的人生狀態莫過於默默無聞,不為世界所注意。他相信,富於創造力的人以技藝吸引世界的關注,他為作品的成功所付出的代價,便是犧牲掉他自己的幸福和所愛的人們的幸福。”科辛斯基接着説,“但我卻感到某種力量,要創造一個所有人都能進入的小説世界。”故事的最後,曾因驚嚇過度而失聲的男孩重新找回了聲音,他不停不停地説着,感到欣喜若狂。他的聲音留存到今天,還會一直流傳下去。
《被塗污的鳥》 節選
裝載猶太人的列車在白天或傍晚經過的時候,村裏的農民會排成兩行站在鐵路的兩邊觀看,他們向火車司機、司爐工人和為數不多的押車士兵歡快地招手。透過車廂上方鎖住的方形小窗,有時候能夠瞥見車內某些人的臉。這些人一定是爬到了別人的肩膀上,好弄清他們在向什麼地方前進以及聽到了外面什麼人的聲音。看見鐵道兩旁農民的友好手勢時,車內的人肯定以為那是在向他們致意哩。然後那些猶太人的臉會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條條瘦削、蒼白的手臂在絕望地揮舞。
農民們一邊好奇地觀看那些列車,一邊專心地聽車內人羣發出的奇怪的嗡嗡聲:既沒有呻吟、哭叫,也沒有歌聲。列車開了過去,越來越遠,在森林的黑色背景之下,仍然能看見似乎已脱離肉體的條條手臂在窗口不倦地揮動。
在晚間被送往火葬場的路上,車內的人有時候把他們幼小的孩子扔出車窗,希望這樣能使孩子免於一死。時不時有人扳開車廂板,認定猶太人只有強行穿過地板上的小洞才有活路,儘管會撞着碎石路基、鐵軌或者拉緊的信號燈電纜。結果車輪從他們身上壓過,他們被碾斷的軀幹滾下路堤,落進茂密的草叢裏。
白天裏沿鐵路遊蕩的農民會發現他們的遺骸,會很快剝掉他們的衣服和鞋子。除非衣物被未受過洗禮的猶太人或者吉卜賽人的血污弄髒了,村民們會戰戰兢兢地撕開衣服的襯裏尋找貴重物品。農夫們常常為這些戰利品爭執和打鬥。然後這些被剝光衣服的屍體被扔在兩條鐵軌之間,每天經過一次的德軍巡邏車會在這裏找到它們。德國佬不是往這些殘缺的屍體上澆汽油就地燒掉,就是把它們埋在鐵軌的旁邊。
有一天,村裏人聽説頭天晚上有幾列滿載猶太人的列車經過。採蘑菇的農民們比以往提前收了工,然後我們大家都去了鐵道邊。我們排成兩列縱隊沿鐵路兩邊搜索,往灌木叢中窺探,在信號燈電纜和路堤邊緣尋找血跡。我們搜尋了幾英里都一無所獲。後來一名婦女發現一片茂密的野玫瑰叢裏有些枝條被壓壞了。有一個人撥開那帶刺的玫瑰叢,我們看見一個大約五歲的小男孩趴在地上。他的上衣和褲子都被剮爛了。他的黑頭髮長長的,黑眉毛呈弓形突起。他好像睡着了或者死了。一個農夫往他的腿上踩了一下,那孩子抽搐了一下,睜開了眼睛。看見一大羣人在俯身看他,他想説些什麼,但是從他口中出來的不是話語,而是淡紅色的泡沫,那泡沫慢慢地往下流到了他的下巴和脖子上。由於害怕他那黑色的眼睛,農民們迅速走到旁邊並且在胸口劃十字,防止他有時間數他們的牙齒。
聽見身後有人説話,那男孩掙扎着想翻過身去。但是他的骨頭一定折斷了,因為他只是呻吟了一下,嘴邊出現了一個帶血的大水泡,他重新癱倒下去,閉上了雙眼。農民們隔着一段距離多疑地望着他。一個婦女爬上前去,她抓住男孩腳上的那雙舊鞋子,用力一扯把它們脱了下來。那男孩動了動,呻吟了一下,咳出了更多的血。他睜開雙眼,看見了那些農民,他們正一邊驚慌地在胸口劃十字,一邊拔腿往他視野之外跑。他再一次閉上了眼睛,一動不動地躺在地上。兩個男子走上去抓住他的雙腿並把他翻了過來。他已經死了。他們脱掉他的夾克、襯衫和短褲,並把他拉到了鐵軌之間。他在那裏挺顯眼的,德國兵的巡邏車一定會發現他的。
我們轉身開始回家了。往回走的時候我向後瞟了幾眼。那男孩正躺在鐵軌之間蒼白的碎石上。只有他那一叢黑色的頭髮仍然可辨。
我努力猜想那男孩在臨死時想了些什麼。在他被扔出列車之前,他的父母或朋友們一定曾向他保證説他會得到人們的幫助,可以免遭在巨大的焚屍爐中被燒死的可怕厄運。他或許感到自己受騙上當了。他可能更願意在擠滿人的車廂裏緊貼着父母温暖的身體,更願意感覺到車內的擁擠,呼吸熱汗的酸臭,更願意看到別的人就在旁邊,從而知道自己並不孤獨,畢竟每個人都告訴他,這次旅行不過是因為一場誤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