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發財,去東方!——馬前卒工作室 【洋關故事】之一_風聞
马前卒-马前卒工作室官方账号-万丈高楼平地起,NB社区在这里2019-05-02 08:15
按:日前馬前卒工作室曾發表五四運動百年紀念文《用三十年時間 培育一個新中國》,裏面提到清朝和民國的海關問題,指出這個機構既是舊中國政府的財政基礎,又是整個舊中國積貧積弱的核心原因。
發表後,許多讀者留言,希望能進一步瞭解這個舊中國矛盾的核心點。因此,馬前卒工作室策劃了【洋關故事】系列,五一假期間陸續發表,從人事、財務、社會效應等多角度介紹舊中國海關,本文是其中的第一篇。
故事還要從1893年的倫敦城説起。
1893年,正是英帝國維多利亞時代的鼎盛時期,英帝國靠槍炮戰艦征服了廣袤的領土,構建出了人類有史以來最龐大的帝國,總面積超過3000萬平方公里,殖民地遍及全球。此外全球數十個獨立國家,近一半被大英帝國間接操控。
作為這樣一個龐大帝國的心臟,倫敦城匯聚了全世界的財富人物,也薈萃了全世界的物產精華。
當時的英帝國有一句志得意滿的話,幾乎所有版本的歷史教科書都會引用:
“北美和俄羅斯的平原是我們的穀倉;芝加哥和敖德薩是我們的礦區;加拿大和北歐半島為我們種樹;澳大利亞為我們牧羊;還有阿根廷為我們養牛;秘魯送來白銀,南非進貢黃金;印度人和中國人為我們種茶,地中海是我們的果園;至於我們的棉花種植園正在從美國南部向地球一切温暖的地方擴展。”
英帝國吸收着全世界的物產,也同樣向全世界輸出金錢,投資各種產業,擴展帝國對世界的掌控。
在印度,他們建成了當時亞洲最龐大的鐵路網,總計建設了八萬公里鐵路;在南非,他們為了奪取礦產,強行把布爾人整個民族都送入了集中營;而即使是閉關鎖國的大清帝國,也在鴉片戰爭之後,被英帝國強行卷入到了近代化的浪潮當中,天朝上國的迷夢就此告終。
不列顛的軍事帝國造就了不列顛的金融帝國,也保衞了它的金融帝國,在小小的倫敦城當中,金融家們不知疲倦地把整個世界投入到熔爐當中,提煉出他們所夢寐以求的金錢。直至今日,聖保羅大教堂東側的金融街依然號稱“全球最富的一平方英里”。
可以説,當時的不列顛,地位就和冷戰剛結束時如日中天的美國差不多,而倫敦,就相當於鼎盛時期的紐約加上洛杉磯,是帝國當之無愧的經濟、科技、文化中心。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金融家的地方就會有金融騙局,不管是騙普通人還是騙同行,無論是12世紀還是21世紀,這都是金融家們必不可少的技能。倫敦的金融城就充斥着這樣的騙局,從古到今永無止歇。
1893年的倫敦城,又到了大泡沫破裂的時刻。
騙局的主角是“科爾曼和梅公司”,科爾曼和梅自然就是兩個老闆的姓氏。梅老闆的一個親屬是英格蘭銀行的出納主任弗蘭克-梅(Frank May)。英格蘭銀行是英國的中央銀行,掌管着英帝國乃至世界的金融命脈,因此數不清的上層人士向“科梅公司”投入金錢,終於在1893年發現,原來兩個老闆根本沒有在殖民地進行投資,完全是以騙養騙,眾多富貴人家血本無歸。
對於19世紀的倫敦來説,這不過是一場稍大的金融騙局,但是因為一個理由,100多年後的中國人值得對它多幾分關注——中國海關駐倫敦代表金登幹先生也是受害者。
金登幹不是中國人,他真正的姓氏不是金也不是幹,而是坎貝爾,全名詹姆斯-鄧肯-坎貝爾(James Duncan Campbell)。金登幹是他在中國海關工作之後給自己取的中文名字。
金先生一共在這場騙局當中損失了八萬英鎊。
1893年的八萬英鎊到底是多少錢?這個問題並不難以計算,因為那時候是金本位時代,英鎊的幣值嚴格和黃金掛鈎,一英鎊大約為7.32克黃金,八萬英鎊就是58.5萬克黃金,即585公斤。
在1893年“科梅公司”的投資騙局裏面,單單是金登幹先生一個人就損失了大半噸黃金。而1887年日本為了對付中國北洋水師,號召全國捐款造艦,最後募資108萬日元,不過摺合1.5噸黃金。
再具體點説,當時英國高級中產階級,一年收入不過是500英鎊左右,而一個高級技工年薪不到100英鎊,坎貝爾先生一次投資,損失了相當於英國160個醫生或者800個高級技術工人的年收入!這可是帝國最高等打工者的收入!如果他在工資之外沒有其他進項的話,這一次失敗就得把他打入底層社會。
的確,金先生隨後幾年多次寫信跟上司赫德哭窮,甚至還説自己害怕不能給孩子們留下多少遺產。但這也説明,這次受騙並未改變金先生的階層,他只是擔心不能100%保證階層固化而已。這樣問題來了,金家的財產是怎麼來的?是來自家庭財產的繼承嗎?
並不是,金登幹雖然出身于軍官家庭,但是父親也不過是普通收入而已,積累不了鉅額的財富。更何況他的父親後來還娶了第二任妻子留下後代,死後把自己的財產主要給了新家庭,金登幹本人並沒有能夠從父親這裏得到多少遺產。
考慮到以上事實,我們可以得出結論:金登乾的鉅額財產並非是來自於繼承,而是自己積攢起來的。
那麼接下來又有一個新問題了——金登幹如何賺到一筆騙都騙不完的鉅額財產?
到此,我們終於可以切入正題,考察一下金登幹先生的大致履歷:
1859年2月,金登幹26歲,進英國郵政局工作。
1862年,他進入中國海關在倫敦代理機構工作,1863年5月來中國,從此與中國、和中國海關結下了不解之緣。
1863年9月,他出任海關總税務司署的總理文案,並主管財務稽核。就在這一年,赫德正式接手了李泰國手裏的總税務司職位,成為了中國海關最高支配者。之後40年,金登幹一直是赫德的助手與密友。
1873年,赫德決定組織中國海關駐倫敦辦事處,派金登幹回國擔任辦事處税務司,而第二年,金登幹以“無任所秘書”的頭銜任該辦事處主任,直到1907年他逝世為止。金登幹作為一名駐倫敦的蘇格蘭人,在40年間代表了中國最大的一筆財富。
近代中國海關,並不是僅僅字面上的海關而已。依靠特殊歷史時期的機遇、藉助西方列強來的壓力、以及赫德本人的能力和權力慾望,這座巨型機構攫取了超乎想象的權力,一度負責了中國的所有電報和郵政事業,染指鐵路和中國外交事務,還發行了貨幣化關金券,成為了户部之外的第二財政部。它甚至還擁有一支裝備精良、訓練有素的海軍部隊,可以説是清帝國最後70年裏最有權力的機構。它的大部分影響力在民國時代得以保持,直到新中國成立,才消滅了這個國中之國。
可以説,金登幹在自己生命最後的30多年的時間,身份是“東方海關國”的大使,同時也是赫德私人代理人,這顯然不能以普通的高級白領視之。
無論是海關總税務司署的總理文案,還是辦事處主任,都是中國海關屈指可數的高管。而眾所周知,赫德治下的中國海關一貫以高薪著稱。剛剛到中國海關任職,金登乾的年薪為1200英鎊,而1879年,金登乾的年薪被提升到了2000英鎊。
無論是1200英鎊還是2000英鎊,都是非常高的薪水,幾倍於英國本土的高級中產。依靠在中國海關任職,金登幹實現了階級跨越,從中產子弟變成了上層社會成員。
但是,即使是這個薪水,也絕無可能讓金登幹在1893年攢到了8萬英鎊以上的資產。尤其是我們還要考慮到,金登幹在倫敦住豪宅、並且養了五個孩子,僱了五個僕人——而這個年代的英國高級中產家庭,一般也就只有一兩個僕人而已。當他寫信跟赫德抱怨自己收入不夠的時候,赫德也明確跟他説,不是他的收入低,而是他的支出太高。
高薪被高消費抵消,金登乾的鉅額財產,到底是怎樣積攢起來的呢?接下來的一個事例,也許能夠揭開這個謎團的冰山一角。
在1878年,已經在中國工作多年的赫德決定休假一年,前往歐洲探訪故鄉兼放鬆(當然即使在這樣的情況下,他還是通過電報繼續指揮海關工作,大權從未旁落)。
在這趟旅途當中,他決定前往巴黎住一段時間,於是寫信讓金登幹代辦,為他在巴黎租一所房子作為住處。
巴黎當時是有名的繁華之地,人文薈萃,赫德想要去那裏體驗一下生活也是人之常情,無可厚非。但是接下來的情況,就有許多耐人尋味的地方了。
遵照赫德的指示,金登幹在巴黎尋找了一所豪宅,作為他頂頭上司的落腳點。
這幢洋房位於巴黎第十七區、蒙梭平原小區,馬勒……斯貝爾比大街189號。小區的旁邊就是當地的盛景蒙梭公園,算是一個比較不錯的地段。洋房本身擁有14個房間,造型精美,對得起赫德先生的身份。
然而有一點卻相當令人稱奇——金登幹聲稱,這棟洋房他和房東談妥的租金是半年五萬法郎。五萬法郎相當於大約兩千多英鎊,這是一個非常高昂的數字,乘以一百可以造一艘先進鐵甲艦,換算到今天就是航母造價的1%。哪怕是對紙醉金迷的巴黎城來説,付出這麼多錢在一棟房子租住半年也是非同尋常。
當時巴黎最為富貴繁華的地段,是位於塞納河右岸的第八區聖日耳曼區(也就是中國遊客所熟知的凱旋門、香榭麗舍大道所在的區域)。而當時香榭麗舍大道內的租金最貴的那些豪宅,一年租金是大約2.5萬到2.8萬法郎左右。
當時類似的豪宅,並非原址
當時法國普通高收入階層所需要付出的租金則更低,1832年到1848年,已經功成名就、當選法蘭西貴族院議員的大作家雨果,在孚日廣場附近租了一套280平米左右的房子,帶着妻子和4個孩子居住,一年租金只有1500法郎。
也就是説,金登幹為赫德找的中上地段的房子,平均下來月租金是最好地段房租的4倍!是普通高收入者所花租金的50倍!這絕對不是正常情況。
僅僅在這一項開支裏,就可以大概估測出,金登幹先生至少在其中賺了一千英鎊左右的錢(也就是他半年的合法收入)。而這些錢,自然不可能是赫德先生本人自掏腰包,否則赫德不會讓金登幹活到現在。赫德在歐洲的一應支出,都是使用中國海關公款進行報銷的。
無論是5萬法郎,還是一千英鎊,對當時中國平民來説都是難以想象的鉅款,尤其是1878年中國正在經歷罕見的大旱災(丁戊奇荒),餓死的黎民百姓不計其數,十幾個法郎就能拯救一條饑民的性命。但這一切都並不影響西方洋員揮霍中國的公款,並趁機中飽私囊。
同時,金登幹作為中國海關在倫敦的代表,所負責的事情自然也不僅僅是為赫德訂房而已,因為清帝國當時缺乏對歐洲事務有所瞭解的外交人才,他實際上還代理負責了相當多的清國外交事務,比如購買軍火。
1875年,金登幹接受中國政府委託,為中國軍隊訂購火炮和艦船等等武器裝備,他當時對赫德寫信説:
“我已經向克虜伯(德國軍火商)、阿姆斯特朗和惠特沃思(英國軍火商)公司訂了價目表。今天上午,約瑟夫-惠特沃思(公司負責人)來訪,他告訴我,他們從不給任何政府僱員以佣金和回扣,但是他可以從自己的利潤中拿出1%-2%給商人,以便補償代理人在交易當中的花費,如果我們接受,他們就會給我們以同樣的報酬。”
簡簡單單就能看出來,所謂“從不給佣金和回扣”是一個幌子,約瑟夫-惠特沃思在明確暗示可以給金登幹或者赫德回扣,比例大概是1%-2%。
在赫德所制定的海關制度裏面,收取佣金回扣是絕對不允許的,赫德本人應該也有足夠的智力看得出來文中的暗示。但是這一次赫德卻並沒有對金登幹做出任何表示,回信當中也沒有提出反對意見,默許了金登乾的所作所為。很快,相關的交易得以成行,而金登幹也順理成章地拿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北洋水師造價的1%或2%。
北洋水師的世界排名有多種説法,誇張的文章説第四,低調的文章説第九,但無論如何是世界排名前十的戰略性艦隊。這麼大一支艦隊,拿出1%的造價分給金登幹一人——或者是金登幹赫德兩人,當然可以輕鬆製造階級跨越。難怪十幾年後的金登幹可以和和英格蘭銀行的出納主任搭上關係,進而在“科梅公司”騙局中砸下8萬英鎊鉅款。
北洋艦隊的主力艦鎮遠號,卻同樣也是金登乾等人的聚寶盆
金登幹並不是唯一能在中國海關發財的高級洋員,赫德前後引入數千歐美青年任職中國海關,其中包括自己的兒子、兄弟和妻弟,甚至還一度希望子繼父業,讓自己兒子掌管中國海關。所謂“清廉的赫德”,不知給多少個西方家族帶來了階級跨越。
1863年剛剛接替李泰國執掌中國海關總税務司的赫德,在其日記中回顧歷史,展望未來:
“大約在10年前,我離家出發,開始接受一個年薪170英鎊職位的生活,現在我一年有4000英鎊薪資,我相信只要我喜歡,還能夠得到更多,我不依賴別人,我是海關的首腦”
28歲的青年就敢於豪言壯語:“我相信只要我喜歡,還能夠得到更多”,確實意味深長。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