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農村開飛機_風聞
重度选择恐惧症患者-2019-05-02 09:08
來源| AI財經社
撰文| 麻策
編輯| 趙豔秋
范陽中路,一個十字路口,紅燈。楊衝停下車,告訴我這是涿州最繁華的路段。
並排等候的一輛福特SUV的車主,一個年輕小夥,朝他示意。楊衝搖下車窗。
“你頂着它幹嘛呢?”小夥兒問。
“它”,是楊衝座駕的獨特標誌。在這個緊鄰北京的河北縣級市,人們見慣了名車、超跑,但楊衝的這輛普通白色大眾高爾夫回頭率也算可觀——因為車頂上放着一台和汽車頂蓋大小差不多的別緻設備,讓這輛高爾夫成為整條車流中最特別的存在。
談不上精心設計。楊衝不過是把一架“無人機”固定在了車頂,和很多人自駕旅遊時會把裝備放上去一樣平常,但這卻彷彿讓高爾夫擁有了吸睛魔力。
同樣的情景在30多公里外的北京無法想象。北京對於可飛行類設備的監管十分嚴格。如果你把這樣一輛頂着無人機的汽車開進六環,立馬就會遭到交警的攔截。
“飛機!”當楊衝開着他的高爾夫載我從商業街經過時,路邊一個小男孩兒指着我們的車子興奮地提醒身旁的父母。而這是屬於楊衝的榮耀時刻。
01
飛防英雄VS外賣騎士
楊衝,30歲,一名無人機飛手,更準確地説,是一名農業植保無人機飛手。
若按照2019年4月3日人社部、市場監管總局、統計局聯合發佈的13個新職業來劃分,他應該歸屬於“無人機駕駛員”這個新崗位。
無人機飛手不同於純粹的無人機愛好者。飛手要靠操作無人機完成特定作業任務賺錢。同樣是飛手,由於從事的具體業務不同,職業定位、技能要求也存在天壤之別。
楊衝乾的是農活,簡單來説,就是給農田打藥。他不會介意你稱呼他為農民。事實上,他經常也會這麼自我調侃。
“我冬天又白又胖,一到夏天就變得又黑又瘦。”
“有時候會牴觸參加同學聚會。”
“我要是富二代,才不幹這個。”
這些不經意間流露出的隻言片語告訴你,他一面享受着“涿州植保飛手第一人”的榮耀,一面又陷入這份職業帶來的苦悶。
植保飛手又被稱為“飛防英雄”,就像外賣小哥被稱作“騎士”一樣。關於這兩個職業,網絡上都流傳着很多高收入傳説。比如,一篇文章,標題直截了當——《月入十萬元的無人機飛手是如何煉成的》。
月入十萬元?有可能。但那幾乎是基於一種極其理想的狀態,現實很難實現。
外賣騎手想賺錢,拼的是單價和單量。飛手也同樣,他們想賺錢,考慮的是單畝價格和作業面積。此外,一個影響收入的關鍵因素是,植保具有明顯的淡旺季之分。農忙的時節,睡覺都讓人覺得奢侈。而農閒的時節,往往人又無事可幹。
植保飛手和外賣騎手存在諸多的共同點,而他們最本質的共性是,都處於生態金字塔的底層,不起眼又不可或缺。
人社部的認定讓楊衝有了難得的職業歸屬感。他把自費大幾千元考取、由AOPA(中國航空器擁有者及駕駛員協會)頒發的“民用無人機駕駛員合格證”掛在車內後視鏡上。雖然這個合格證並不能發揮和駕駛證同等的效力,但它始終像吊墜一樣垂在車中,宛如一件不可取代的裝飾品。
4月開始,各地小麥陸續進入作業季。在忙季到來之前,楊沖和他的搭檔要把閒置了幾乎一整個冬天的無人機拿出來調試,做好戰前準備。在戰鬥號角吹響的前幾天,我跟着他們去了城郊的農田。
無人機植保作業演示 圖/受訪者提供
楊衝幹活常用的三架“飛機”,被他用軍事戰鬥機的名字命名——分別叫“米格”、“側衞”和“夜鷹”。他是個軍事迷,還當過兩年機務兵,尤其喜歡戰鬥機。但楊衝短暫的部隊生涯不算成功。作為一名保障和維修戰機的基層機械員,他的經歷可謂平淡,沒有任何立功表現。
但現在,測試飛行的那個下午,楊衝站在地頭,被駐足的幾個村民注視着,他操縱一台無人機從麥田升空,飛機在離地面約兩米的空中快速劃過,一種榮譽感油然而生。
02
賺錢季號角吹響
整整一個晚上,楊衝多次囑咐搭檔賀怡,一定要在第二天早上6點之前到酒店接我。“你起得來不?”他又一次向賀怡確認,“不行多定幾個鬧鈴。”
早起,源於幾天前的一通電話。打電話來的是一位中年女性,在村裏承包着幾百畝地。她告訴楊衝,省裏的領導要來參觀,到時候讓他過去幫忙做個演示。第二天就是正日子。我打算跟着去。
如果不是因為剛度過了個清閒的冬天,或者如果現在已經是5、6月份,楊衝根本不用為賀怡能否早起而擔心。在那些忙碌的日子,凌晨出門是家常便飯。但現在,他們還像是未擺脱假期綜合症的學生。
按計劃,我們6點從位於涿州市北壇村的楊衝家出發,7點多便可抵達目的地——隔壁淶水縣的一個村子。我們開兩輛車,一輛是楊衝的高爾夫,另一輛是長安廂式貨車,用於運載三架無人機。
楊沖和他的無人機 圖/麻策
退伍後,楊衝回家做過安防生意,面向臨街商鋪推銷一種防盜警報器,生意最好的時候有300多家客户。但因為行業門檻太低,後來競爭加劇,商業環境極度惡化,“這東西淘寶上一堆,稍微研究一下誰都能做”,一台設備的售價從最高3000多元,很快掉到1000元不到,楊衝感覺沒了幹頭。
楊衝是在網絡上第一次看到農業植保無人機的。2016年底,他報名參加了極飛科技在河南的一場培訓。作為第一期學員,他後來也成為了極飛最早的一批教員。
這次培訓,他抱的是去看看的態度,因為當時一架植保無人機的價格不菲,飛機加上各種配件全套下來差不多要10多萬元。楊衝在那認識了一個從廣東來的學員,看着人家剛買的新款飛機,羨慕不已。
好在植保無人租賃服務的推出,大幅削減了他的後顧之憂。雖然當時的租賃押金依然高達10萬元,但免去了做不好“砸手裏”的顧慮。
楊衝後來把他從極飛租賃的第一架植保機P20買了下來,就是上面提到的“米格”,2017年又添置了“側衞”和“夜鷹”,去年他再次購買了一架極飛新款P30。
去淶水演示的前一天,我跟着他們去了城郊的農田測試飛行,“側衞”在飛前自檢中,查出噴頭故障。賀怡從車裏取來備用噴頭,挨個換上。對他們來説,故障是常有的事,但技術和產品的迭代,已經讓“維修”變得極其容易。用賀怡的話説,哪壞換哪,而且拆卸簡單。
楊衝在做飛行前的準備 圖/麻策
開始作業前,飛手只需要一人手持一個蘑菇頭樣子的定位裝置去給農田“打點”——相當於給無人機圈定一塊作業範圍,剩下的都由無人機自主完成。而整個噴灑過程中,飛手需要做的只是保障無人機能夠及時更換電池和補充藥桶。
但楊衝仍要確保萬無一失,以避免演示過程中出現問題,遭遇尷尬。
出發的當天凌晨,天矇矇亮。楊衝開着高爾夫在前面領路,賀怡駕駛着廂式貨車緊隨其後。朝霞染紅了半邊天,107國道上一片寂靜。
這場演示,像是吹響了他們忙碌的號角。接下來幾個月的農忙時節,他們要奔波在大江南北,與農田和作物為伴,與酷暑和暴雨天抗爭。
03
不再是件酷事
植保無人機如今的作業效率,在四年前難以想象。
宋家齊,一位鄭州95後青年,對他首次參與無人機植保作業的經歷記憶猶新。
那是2015年,他們8個人3輛車前往河南周口。當時,農業無人機行業尚處於啓動階段。大疆的精力還聚焦在航拍市場,極飛的第一代植保機還未上市。
與智能手機蠻荒期雜牌產品橫行類似,當時農業無人機的市面上也充斥着各種雜牌組裝機器。宋家齊一行當時使用的是他們公司自己設計的飛機。宋也是主要設計人員之一。
現在來看,他們當時使用的植保機簡陋極了。雖然也是多旋翼,但技術落後、設計粗糙,飛起來就像兩個水壺懸在空中。
那是宋家齊第一次外出作業,也是他們設計的飛機首次接受實地檢驗。當地的一個農户答應讓他們連測試帶打藥把活幹完。
一上來,飛機就遇到了問題,其中一架在作業過程中發生了自由落體。宋家齊既是操作員,又是維修師,他在那呆了半個多月,其中6天都是在修飛機。
8個人擠在農户家的一間客房裏打地鋪。他們早出晚歸,操作3架植保機打藥,半個月下來才完成了四五百畝地。這僅相當於如今一架植保機一天的作業量。
當時的機器全靠手動操作。“站在地頭,操作7個小時無人機,相當於現在開10幾個小時的滴滴。”有關那些日子的記憶在宋家齊的腦海裏揮之不去。
宋家齊現在是一名得到大疆官方認證的植保無人機“維修大師”,同時在鄭州的一家植保無人機培訓公司擔任教員。在這家公司裏,他的年齡最少,資歷最深。
2018年10月,大疆舉辦飛防英雄賽,這項面向飛手的賽事比拼的是兩項基本能力,一項是維修技術,一項是操作技巧。宋家齊最終憑藉出色的成績,奪得亞軍。
宋家齊最早是一個航模DIY愛好者,實際上,第一批飛手大都是“創客”,他們自己設計無人機。
他家境殷實,父母在鄭州做茶葉生意。2013年,他還在一個專科學校讀書,父母就託親戚給他在廣東佛山找了一份穩定清閒的工作——在一個家電工廠做質檢員領班。
工廠有成熟的生產線,而且生產的東西沒有太高技術含量。宋家齊每天就是去車間轉一圈,一個月就能拿7000多元的工資。由於“志不在此”,一年後他就辭職回了鄭州,跟着當地認識的一個老闆去做植保機的項目。
公司的第一款飛機,他是主力設計師。當時公司只有幾個人,老闆許諾,做成大家都有創始股。和上一份工作不同的是,宋家齊把這件事當成自己的事業,當然,薪水相比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每個月只拿2000多元。
不過,按宋家齊的説法,當時他們製作一架植保無人機的成本是2萬多元,但售價高達12萬元,差價空間巨大。
但好日子總是短暫。植保無人機迅速成為眾多玩家看重的藍海,行業歷經第一輪洗牌,大浪淘沙,極飛、大疆等品牌廠商迅速崛起,雜牌從歷史舞台謝幕。
也在同期,植保無人機也從“小打小鬧”,到2018年開始有所起勢。根據極飛科技公佈的數據,2018年,全國植保無人機總作業面積超過6300萬畝,飛行調度超過650萬次。
而植保飛手從業者的年齡結構也悄然發生變化,從最初對無人機和科技本身更痴迷的90後年輕人羣,逐漸向年齡更大的新農人羣體滲透。正如一個大疆無人機代理商所言:“現在以80後為主。”
但宋家齊的內心已產生動搖。他年齡最小但已經是公司裏最優秀的教員,已成功帶出了近400名學員,他每年跟着植保隊外出作業一次,以防止和農田土地產生陌生感。
今年以來,他已經很少去公司了。“我現在把它當兼職來做。”宋家齊説。
在他的理想中,自己做的應該是一件很酷的事,但事實上這事正變得和在工廠擰螺絲一樣枯燥和重複。
04
憧憬未來
與宋家齊不同,楊衝在這條路上有長遠的抱負。但很少有人清楚,楊衝在這件事上的具體打算,父母也很少過問。
2018年底,楊沖和搭檔合夥成立了一家公司,開了一個門店,經營農業無人機的銷售、植保、培訓、售後、農資等業務。他們的店是河北綠盾植保技術服務有限公司認定的服務站點,而河北綠盾是極飛科技在河北地區的總代理。
綠盾公司總經理霍彬過去曾經營着一支小規模的植保隊。事實上,霍彬從2015年就開始關注無人機植保,在那之前他是一名公務員,所從事的工作和農業並無關係。但他覺得無人機植保會是未來的一個大趨勢。
“現在,從工業到服務業每個領域都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唯獨農業,幾千年沒有發生過劇變。”自此之後,他辭職成為了一名無人機植保“推銷員”。
在河北地區,霍彬是當地不少農民、青年的榜樣。像霍彬一樣,斬獲家鄉的無人機代理權,成為很多植保飛手最直接的目標。
“沒人真想打一輩子藥。”楊衝坦言。
不過,植保無人機代理商與傳統的手機代理商有所不同。除了像手機一樣的銷售和售後,它還涉及培訓和植保業務的調度組織。一些代理商日常會養着一個小團隊,承接植保業務。但因為植保有着明顯的淡旺季之分,這個日常的團隊不能太大,因此,這個代理體系還要具備對鬆散個體飛手進行組織調度的能力。這也是這個代理體系能否成功的關鍵。
雖然還沒有簽過正式的合作協議,但楊衝已確定是綠盾在涿州地區的最佳代理人選。他不僅是涿州街頭“行走的廣告”,也是綠盾體系中最活躍的一份子。
2018年10月,綠盾組織了第一期植保無人機“萬人培訓計劃”,學員來自全國各地。開班前,霍彬安排了8間宿舍,購置了50張牀、100套被褥。課程為期四天,理論加實操,霍彬親自教授植保無人機作業規範。楊衝活躍在多個學員微信羣中。他是最早的學員,也是優秀的教員。參加了幾屆綠盾培訓計劃,他也決定開展自己的培訓課程。
3月下旬,楊沖和涿州當地的一家職業教育機構的校長約見,期望在校園裏開設興趣班,讓學生可以接觸到植保無人機相關的知識、掌握操作技能。校長表現出了濃厚的興趣,這讓他對此充滿期待。
幾個月前,當楊沖決定註冊公司並取名“米格農業”時就已經在憧憬未來:“不説整個保北地區,就算是涿州,哪怕我家附近幾個鄉鎮,能拿下就很不錯。”規模無需多大,夠吃夠喝,在自己感興趣的領域,有自己的事業。
他將朋友家的一塊大小十餘畝的農田,當作臨時教學基地。農閒期間,他定期帶一兩個學員來這演示教學。
短短几年,極飛、大疆這兩家核心的農業無人機廠商已經在全國範圍織起了一張龐大的網絡,這張網集銷售、培訓、售後、植保於一體。楊衝想要做的就是這張大網上的一個小節點。如無意外,他的學員都會成為他的客户,從他這裏購買無人機,並最終成為他的合作伙伴——他打造的鬆散組織飛手小聯盟中的一員。
而這樣無數個小的飛手聯盟最終構成一個龐大的組織生態。在未來的幾個月,由各地政府發起的小麥統防統治項目,將對這個飛手聯盟的組織、管理、調度、服務能力提出考驗。飛手們將像候鳥遷徙一樣跨省作業。
河北綠盾組織的一次3萬畝小麥除草無人機植保作業將考驗公司的飛手調度能力 圖/受訪者提供
在河南省組織過多次統防統治項目的呂迪,2018年曾組織調度植保無人機超400架,其中最遠的飛手來自新疆。他預計今年的調度數量翻番都不止,在這個最佳的賺錢季節裏,有可能達到1000架。
目前小麥每畝作業價格穩定在5到12元。“即便按照最低價每畝5元計算,絕大多數人也都能確保穩賺不賠,哪怕你大老遠從新疆過來,因為作業面積集中而且量有保證。“呂迪説。他任職的鄭州領先作物是大疆在河南的一級代理。
這讓代理商與飛手之間構建起一種過去幾年開始流行的“共生”關係——代理商如果不能高效組織、調度鬆散的飛手網絡,就做不好業務;而飛手連接不上更多的代理商網絡,也賺不到錢。
4月中旬呂迪所在的公司開啓了新一輪的飛防英雄招募,作業地點分佈在開封、洛陽、濟源、平頂山、周口等河南境內多個縣市,統防面積約105萬畝。
4月底,霍彬的綠盾公司也將開啓今年的統防統治工作。“此時不努力,一年徒傷悲。”霍彬4月中告誡他微信羣裏的飛手們,“接下來會很忙,想上車的抓緊。”
此時,90後飛手趙威早已駕車上路。這次外出將歷時三天三夜。他的第一架植保無人機購買於2018年3月29日。過去一年,這架植保機陪他作業了16287畝,航程超3800公里。第一次作業是在連雲港為小麥噴灑農藥,之後他和這台機器一起奔赴了河南、安徽、山東和江蘇。
他把這一切記錄下來,發了條朋友圈。“在最好的年紀裏只剩下拼搏。”他在朋友圈中説。
(應受訪者要求,宋家齊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