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件事,台北故宮到底給個什麼説法?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247598-2019-05-02 10:02
今年不知不覺已經過了三分之一,要説這小半年上海最重要的藝術盛會,無疑是董其昌大展.這次展覽最特別的地方,是用相當一部分展品來展現、分辨董其昌的“贗品”。
最“鐵證如山”的,無疑是上博所藏的《各體古詩十九首卷》,被上博書畫部主任凌利中“改定”為宋珏的作品。該卷與董其昌56歲左右的真跡相比,差別不小;文末的周亮工題跋則確定是偽作;卷首還找到了宋珏自用印。多條證據印證,“改定”當然是可靠的研究結果。相信認真觀展的朋友,應該都有深刻印象,就不再贅述了。



有趣的是,《各體古詩十九首卷》前面有個電子屏,裏面播放的是凌老師的講解,而他在給我們現場講解時,走過電子屏,聽到有人説真人在此,還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兩下。

(那個瞬間當然抓不到,這是另一處電子屏前的照片)
對於自家的展品不留情面,但其他博物館畢竟是同行,總要留個面子。故宮的《林和靖詩意圖》和上博的《疏樹遙岑圖》幾乎一樣,術語叫作“雙胞”,凌老師早已鑑定認為《林和靖詩意圖》是贗品,但旁邊的説明文字,沒有點破,連作者名字後面,都沒有像其他疑似贗品那樣,打上問號。
台北與上博各有一份《煙江疊嶂圖》,是更為經典的“雙胞”,之後會具體談到兩岸研究者的看法與態度,以及筆者個人的觀賞心得。
不過由於兩岸在文博合作上受政治因素的影響,近幾年難有大進展,因此台北本《煙江疊嶂圖》難以參加這次規模宏大甚至空前的董其昌大展,只能通過電子屏進行“展覽”了。
“雙胞”真偽,擺在面前也未必能看明白
按照凌老師的想法,同時展出“雙胞”供觀眾賞鑑,真偽不辨自明。但我幾刷展覽聽見不少陌生人的討論,發現如此含蓄的策展下,大部分觀眾依舊難辨真偽。
對於普通觀眾而言,解説詞裏可能還是“黑話”太多,比如“線皴剛柔相濟”“腴潤鮮妍”“妍秀生拙”……離着半米遠,隔着有反光的玻璃,普通觀眾要能看懂“黑話”,還真不容易。
凌老師在前兩年發表的《董其昌<林和靖詩意圖>軸辨偽》一文中,講得或許更清楚些:董其昌的“筆墨”論“將筆墨從丘壑中完全抽象獨立出來,成為一種具有獨立審美價值的繪畫語言”。
“中國傳統之文化精神,不僅可以通過宋人平淡天真的丘壑、元人蕭疏簡遠的意境得以表現,同樣可以通過抽象的筆墨予以體現。”
將筆墨抽象出來予以審美上的拔高,當然是一種創新,但有可能“連累”描摹實物的追求。
徐悲鴻批評説,“董其昌、陳繼儒才藝平平,吾尤恨董斷送中國畫二百餘年,罪大惡極”,“董其昌為八股山水之代表,其斷送中國繪畫三百年來無人知之。一如鴉片煙之國滅種種毒物”,“董其昌輩懶漢,專創作人造自來山水,掩飾低能”,這些在相當程度上都與對筆墨的追求、重視與否有關。

徐還説董“閉門造車,不求創新,憑藉官職左右畫壇,毀掉中國書畫200年”。董的提煉和對畫壇南北宗的發明闡釋,雖然在重新解讀畫史角度上問題很大,但説不求創新,顯然有失偏頗。就像現代藝術一樣,很多人不喜歡部分現代“創新”,但要指責他們不求創新,顯然也不對路。
説他“閉門造車”也有問題,上博展覽裏特地呈現了董其昌在多處名勝遊歷的路線圖,即使古人基本不會現場繪畫,但對山水的真切感受還是有的。
具體到《林和靖詩意圖》和《疏樹遙岑圖》上,比如近處樹的用筆,《疏圖》轉動較多,符合董其昌《畫決》裏對畫樹“須筆筆轉去”的要求,而《林圖》有多處或轉動較少,或筆觸莫名斷裂、後補的污濁痕跡。

(左邊為上博本《疏圖》,右邊為故宮本《林圖》)
而畫面中部的山石、樹木也可以對比一番。
先看中間大塊山石的折帶皴,《疏圖》的轉折、筆鋒都明顯有書法的感覺,用墨輕淡,比較符合董其昌的特點;而《林圖》缺乏這種“一筆筆”的感覺,用墨也枯焦。

(左邊為上博本《疏圖》,右邊為故宮本《林圖》)
再將目光移到山石邊緣的苔點,對,不用懷疑,那一條條長長的就是“苔點”。《疏圖》筆觸清晰,同樣有書法的感覺,墨色有變化,《林圖》特別是對比圖中偏左側的兩塊山石上,苔點短而粗,更為接近一個“大墨點”,有些還略混雜在一起,墨色凝重。
在石頭下面的水平線條,也是如此。《疏圖》筆觸清晰柔和,《林圖》乾枯,線條之間方向交雜。
再看石頭後面的一排樹,《疏圖》樹葉為一筆筆平鋪而成,但筆跡清晰,墨色濃淡錯落,而《林圖》完全暈開,墨色變化也更小。
圖中右側房屋處,《林圖》還有個小失誤,房檐的一角本應遮在樹後,但被畫出來了。
即使沒有這個小失誤,總體而言,也能看出《疏樹遙岑圖》更符合董其昌的特點。然而,《林和靖詩意圖》枯焦的用墨,相對更貼近物體實際樣貌的苔點、山石紋理,以及暈開的樹冠,可能更符合現代觀眾的審美趣味,或符合現代觀眾對中國畫的想象。
因此,即使放在一起比較,觀眾對孰真孰偽也莫衷一是。
值得一提的是,《林圖》的作偽者不僅假造了董其昌的自題,還特地造了兩次……估計是對自己臨摹董其昌的書法頗為自信,想強化真跡感。
但凌老師早就在文中表示,第一處題字如“寫和靖詩意”等字距過緊,用筆側鋒居多,線條單薄,使轉生硬,收筆時露尖刻,如“水”、“木”等字之捺腳。第二處題字“線條過於薄弱,使轉無力”。“所鈐二印亦屬偽刻。”
現場可能看不大清楚,畢竟掛得比較高,看看電子屏上的對比就明白所言不虛。第二處題字更為侷促,甚至有些字還略嫌歪斜。

(下為上博本《疏圖》,上為故宮本《林圖》)
現場看下來,《林圖》的問題確實比較多,不過凌老師在辨偽文章中指出,曾收藏《林圖》的清人高士奇有參與作偽的嫌疑,這點尚未得到學界更多的支持。
這個高士奇是什麼人,下面馬上就會説到,因為他與台北本《煙江疊嶂圖》同樣有密切的聯繫。
《煙江疊嶂圖》與高士奇
高士奇是康熙非常喜歡、尊敬的大臣,長時間賜居大內“苑西”,多次隨康熙外巡,還被賜號“竹窗”。高氏家族收藏頗豐,也向宮廷進獻過古書畫。台北本的《煙江疊嶂圖》出自宮廷,乾隆、嘉慶蓋了章,又有高士奇的印章,因此長期被認為是真跡。
但在大屏幕上,台北本的缺點暴露無疑。上博這展布置得也很含蓄巧妙,所有對比圖下面,都把上博本誇讚一番,台北本則不置一語。


台北本也確實問題多,比如坡石中上部有莫名其妙的反折,缺乏皴法等等。
而在山體與雲霧方面,整體上用筆呆板。就圖示部分,中部和右下部有些筆墨起、終之處過於參差,控制不穩,上部有些線條雜亂,幾乎難見運筆。

凌老師此前在文章中説:“鑑於高氏純屬業餘畫家性質,其於繪畫造型能力嚴重缺乏專業訓練,對複雜的山石結構、空間層次的處理時顯無措之事實,故易於理解台北本《煙江疊嶂圖》卷中結構穿插屢屢失步等外行手法,比如烘托雲煙的用筆簡而化之,即使依樣葫蘆,亦僅能描摹大概,線皴單一狀若扎籬笆,墨色亦幾無虛實、濃淡等層次的變化,致使盤谷煙雲與重巒疊嶂兩者交接處呈現近乎一黑一白的關係,前者形如平面剪紙,後者則似磚牆、毫無方圓百里的浩渺縱深感,藝術性可謂懸殊。”
按凌老師現場的説法,台北本是會點書法的人臨摹的,其實根本不懂繪畫,對,説的就是高士奇。
對台北本的質疑,師承自凌老師的前輩鍾銀蘭研究員,現在還有其他一些書法對照、時人筆記可以印證高士奇的臨摹。
凌老師在講解時還提了件趣事,説台北本的一處地方缺了條線,就不成陸地了,房子都要被淹了,這是一個小朋友看出來的。

總體而言,這幅作品的用筆相比前面提到的《林圖》更帶有書意,但在繪畫上確實不如上博本。那麼這事,台北故宮到底認不認呢?
早在2016年,兩個版本就“隔空打擂台”。台北故宮博物院在1月9日推出“妙合神離——董其昌書畫特展”,其中當然包括《煙江疊嶂圖》。同月,上海博物館“吳湖帆書畫鑑藏特展”期間也換上了《煙江疊嶂圖》,因為這幅畫正好是吳湖帆外公的收藏。


台北本的《煙江疊嶂圖》還若干次出現在題為“造型與美感”的繪畫選粹展覽中。


看上去,台北還是很有底氣的樣子。學界也有支持者,長居法國的學者李慧聞就認為台北本的藝術性更強。
但其實,台灣學者在2016年已經在訪談中露過口風。台北故宮書畫處研究人員何炎泉説:“儘量真的為主,就是以教育功能為主,展出好的,精品的東西為主,當然有幾件無可替代的時候,比如像《紀遊圖冊》(安徽博物館也有一本)之類的,有一些作品是別的博物館已經有一模一樣的,當然尚有爭議,但因為我們只有這一件,所以我們只好把它展出來,不是説我們展出來就一定認為他對,就讓觀眾自己去看。”
“因為它是早年代表性,我不可能去跟安徽博物館去借,我們只好展這一件,因為我們就只有這一件。”
從中可以看出,台北方面其實也有合作的意思,至少動過點念想,但因為兩邊的文博交流還是有障礙,自己就否定掉了,認為“不可能”。而這次,上博就把《紀遊圖冊》借來了。
那麼《煙江疊嶂圖》呢?另一個台北的研究員邱士華説:“我覺得凌利中當然我們是非常好的朋友,他來(台北)故宮看的時候,後來在演講時也沒有説誰真誰偽,但他後來把上博一些比較特別的跟我們不一樣的地方,在演講時放出來,因為我辦展之前年中又跑到上博去提件看過實物,後來吳湖帆大展我還又飛過去看了一次,這次看的結果:我還是懷疑上海版,當然,我覺得我們的可能也不是(真跡)。”
談到雲的部分,邱士華認為:“你看非常重要的大家都認為沒問題的《婉孌草堂》,那個早於《煙江疊嶂圖》的時間,已經是一個大長雲,這種做法,而且那個山體是會在空中浮起來,沒有一個正常的地平面的概念,可是凌利中的想法就非常古典,他就説你看上海本的《煙江疊嶂圖》是非常細膩的,而且空間的推移是非常合理的,就像宋代的山水一樣,所以他覺得上海本的《煙江疊嶂圖》體現了董其昌對於宋代山水的一個理解,我覺得這實在是一個非常美麗的理解,但我覺得他不見得是正確的。我覺得台北故宮的仿本雖然有問題,為什麼仍將之展出,因為它本身就非常有價值。”
“我們的跟他們比起來,比如畫中很多石頭他們那邊有,我們沒有。可我覺得也是很妙的,所以我認為這是兩個不同的摹本,而且是不同的人做的。……上海的那個臨摹的人是一個非常細膩的人,他喜歡不斷磨蹭,所以有點走味了。”
這裏提了兩點,一個是雲山的留白,一個是“細膩”。現在我們分別來講一講。
普通觀眾可能對這大片的留白,非常不解。這其實是董其昌推崇的、由米芾父子開創的米氏雲山,留白算是比較容易理解的特徵之一。可留白要靠不留白的地方體現出來,處理的隨意性會影響留白本身的藝術效果。台北本在這方面做得並不好。
而且兩圖雖然“雙胞”,但在雲山部分連佈局都相差極大。在筆者看來,台北本的佈局是突兀而不合理的:在過於中間的地方填入一塊實景,上下的留白幾乎等距。

(上為台北本,下為上博本,局部對比)
相比之下,這次展覽的《書畫合璧卷》的佈局則合理得多。

懂行的朋友可能知道,《煙江疊嶂圖》作於1604年,《書畫合璧卷》作於1624年,差了20年,但從早期的畫作中,也看不出像台北本這樣的雲山局部佈局。
就拿台北研究員自己提到的1597年的《婉孌草堂》來説,有浮起來的部分山體,有右上角留白中填入的實景,但留白是有其他山石來平衡的。

台北本則不然,山體挖空一大塊後,下面就是同樣空空的水面,你可以認為這也很有藝術性,但至少,這很不“董其昌”。
再看看波士頓美術館的《喬木晝陰圖》。這幅圖的中部確實有上下等距的留白,但上面有巨大的山石“鎮”着,非常平衡,右上角雖然留白很多,也能與主峯和諧一體,中部的留白與顯露部分比例得當,這些都是台北本所不及的。

在細膩問題上,其實凌老師在別的畫作中,倒也透露出一些不同的見解——確實不是越細膩越好。
比如《仿宋元山水圖冊》,曾經都認為是真跡,但這次上博在作者名字後面打了問號。當時在看這畫時,我也覺得有疑問,比較明顯的是其中一幅的樹,設色又用極粗的線條勾勒,很不像董其昌的手法。

而凌老師未及深入討論山雲具體的筆墨,只是説有點問題,但用了一個字來概括:有點“髒”。
類似地,上博本《煙江疊嶂圖》是否同樣有“髒”這個問題呢?細膩到“髒”的畫風可能像前述的《林圖》那樣討現代人喜歡,也與某些自然景觀相似,但恐怕會與董其昌有出入。
所以一些學者認為兩個都是臨摹本,還是很有可能的。這裏的部分雲山失去“書意”與“筆性”,可能是有人認為台北本更有“藝術性”的原因。
但即使如此,我看總體上恐怕還是台北本臨摹的質量略差一些,而上博本如果真是臨摹的話,更多地可以歸為局部的失誤。
當然,台北本如果真是高士奇所臨摹,是否像凌老師所認為的那樣,系高氏故意獻偽作,大陸學者特別是研究高士奇的學者也有不同意見,不能排除高士奇只是像宋珏那樣熱衷臨摹、挑戰自我的“董粉”,作偽另有其人。
書畫鑑賞是一門挺深的學問,本文雖然寫得很長,也只能説個事情的大概與個人的感受。
學界的爭論也是常事,比如故宮本和上博本的《佘山遊境圖》,這次一同展出。目前認為,上博本是贗品,故宮本是真跡,凌老師本來的想法是,前面説的《林圖》作為故宮贗品給曬了一下,那麼對比下這兩幅,也曬曬上博的贗品。但凌老師私下透露,現在細觀故宮本的《佘山遊境圖》,覺得有些地方也有問題,期待未來能有進一步的研究結果。
總而言之,欣賞古人的作品,最好還是回到古人的立場上與環境中,理解他們的藝術追求。從現代口味出發,很可能誤斷,也可能像徐悲鴻那樣,出於個人的藝術目的而過度批判。
作為中國書畫的重要收藏者,台北故宮理所應當拼殺出與大陸正常交流的空間,才能推動中國畫研究的深入,只是看目前的島內形勢與台北故宮內部的人事變動,這恐怕也是奢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