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伯庸:每一代人都覺得文明要完在下一代手裏,事實並不是這樣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213793-2019-05-04 14:18
@馬伯庸
五四隨感
前兩天我帶孩子去公園玩,恰好碰到一個前同事也帶着孩子去。倆孩子自來熟,很快就打成一片,我們兩個大人樂得清淨,站在旁邊閒聊。聊完時政、體育、遊戲、工作近況之後,話題不可避免地轉到了孩子身上。
兩個孩子都是今年九月份上小學,我們都有點憂心忡忡,着急的點都差不多:現在的孩子有一個普遍問題,專注力太差,沉不下來心讀書。沒辦法,外頭的誘惑太多了,關了電視有電腦,關了電腦有平板,扔開平板還有遊戲機,閲讀那麼累的事,他們怎麼可能願意去做?
“咱們小時候,一本書恨不得把書皮都翻爛了,那才叫深度閲讀。現在的孩子天天就知道玩遊戲,長大了可怎麼辦!” 前同事憤憤不平地説。
我本想附和,可總覺得這段話很熟,哪裏不太對勁兒。回家以後,躺在牀上,我終於想起來了這話的出處了。小時候家裏有一台小霸王學習機,説是學習機,其實大部分時間我都是在玩FC。這個秘密後來被我奶奶發現了,把我臭數落一頓,學習機自然也沒了。在接下來的幾個月裏,她跟各色街坊義憤填膺地講這件事時,用的是和我前同事完全一樣的口氣,幾乎一樣的句子。我甚至因為這件事,給鄭淵潔寫了一封信哭訴,可惜沒有得到回覆。
當年的小鬼頭,如今終於也長成了自己討厭的樣子,也開始為下一代的不靠譜兒而發愁了。
我把這個發現講給朋友們聽,他們的反應都差不多:你想太多了,現在的孩子就是不靠譜兒啊。一個公司老總説,新招進來的小年輕,工作不認真,還經不起批評,一訓斥就走人了,離職前連工作都不交接;一個出版社編輯説,很多新人作者的稿子文字慘不忍睹,她好心提出一點意見,對方二話不説就給拖黑了;一個在大學的老師感嘆,現在大學生思想工作難做,動輒跳樓自殘,因為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就鬧得天崩地裂,情感極為敏感脆弱……
席間一位大哥感嘆;我們這些社會中流砥柱,就這樣一邊艱苦地996,一邊眼睜睜看着一羣既不會來事兒又不虛心接受批評的大學生進入社會,眼睜睜看着一羣情緒敏感、受不得任何挫折的極端自我主義高中生進入大學,眼睜睜看着一羣連書都不願意讀的孩子變成小學生。
這些批評我聽着特別順耳,真是説到心裏去了。以後等我們老了,中國的未來可怎麼辦啊。
咦?怎麼這話聽着也有點耳熟。仔細回想一下,發現八零後小時候接受到的批評,內容驚人地相似,甚至當年的表達比現在還狠。我記得那時某份報紙上刊載了一幅漫畫,兩張圖。第一張圖是一個肥胖的小學生,躺在搖籃裏,爸爸媽媽加四個老人圍着他端水送蛋糕扇扇子開電視;第二張圖是一個肥胖的年輕人,仍舊躺在搖籃裏,六個老人老態龍鍾,還做着一樣的事情。漫畫標題就叫:《未來的中國》。
我上網搜了一下,可惜查不到這幅作品的來源,年代實在太久遠了。但這次搜索也並非徒勞,關鍵詞引導出許多類似的結果,讓我發現了一件有趣的事情——或者説規律。
很多事例,很多言論,單獨拉出來看並沒什麼問題。一旦你把它放到一個很大的時間尺度上,就會凸顯出一種荒謬性。
現在的一零後們,被家長們擔憂閲讀不成,專注力不夠,是沉迷電子產品的廢柴。零零後們,也經常被上一代人鄙視,做事不靠譜又任性,自我意識太強。九零後呢?也未能獨善其身,想當年他們流行的火星文,是我們八零後經常嘲諷年輕人沒文化的絕佳素材。
但八零後也別樂。咱們剛上網那陣,第一代網絡流行語諸如“大蝦”、“美眉”、“斑竹”什麼的,也是被主流專家所批判,曾經有人義正辭嚴地説網絡流行語是對漢語的異化與污染。而在我們沒有網絡的童年,則被當時的大人們冠以“小皇帝”的綽號,以此來表達他們對下一代人的鄙夷與擔憂。
七零後呢?他們的長輩同樣憂心忡忡,這些孩子沒經歷過三年自然災害,懂事以後文革已經結束,可以説是蜜罐子裏泡大的,整天不學好,看黃色抄本,聽靡靡之音,搞對象,跳貼面舞,這樣長大的怎麼經得起風雨?85年有一部電影叫《少年犯》,講的雖然是一小撮犯罪少年,但從他們墮落的描述裏,也能感受到當時主流對七零後的焦慮。
六零後和五零後,也一樣。我親耳聽過一個離休——注意,是離休——老幹部説,一羣戰爭都沒經歷過的小屁孩,沒見過血,喊幾句口號,就算懂國家大事了?
順便説一句,那時候美國也到了“垮掉的一代”,太平洋兩岸都在痛心疾首。
再往前數。1912年,康有為的弟子陳煥章在上海成立了孔教會,成員都是當時的遺老碩儒們。為什麼要成立這個組織呢?因為現在社會上太亂了,種種奇技淫巧令人心壞滅,道德淪喪,長此以往,文明殆盡,所以我們要“昌明孔教,救濟社會”、“挽救人心,維持國運”。康師傅專有一本《不忍》雜誌,喟嘆感慨:“痛人心之隳落,吾不能忍也;嗟綱紀之亡絕,吾不能忍也;視政治之窳敗,吾不能忍也;傷教化之陵夷,吾不能忍也。”
人心這麼一直隳落隳落落了七年,到了1919年,五四運動爆發。
其實康有為的感慨,歷朝歷代從來沒斷絕過。前清的看不上民國的,覺得都被洋人壞了心智;晚明有官員看到金陵時尚要穿得花枝招展,直斥為服妖,感慨還是洪武之世好,人心淳樸。這條鄙視鏈可以一直追溯到孔子那會兒,三千弟子團坐在高高的束脩堆上,聽孔子講如今禮崩樂壞,如今八佾都能舞於庭,孩子們吶,想想三代與周禮那一去不回的美好時光吧…
在漫長的時光尺度之下,我們能觀察到,每一代人,都對下一代人看不順眼,都覺得文明要完在下一代手裏。九斤老太那句名言“一代不如一代”,其實綿延了幾千年,就像是一個詛咒。人類社會基本上每隔十來年,必然得“垮掉”那麼一代,從古自今,概莫能外,如果真信了這些言論,原來我們從會鑽木取火開始,就一直在墮落。但事實並不是這樣。
李世民登基以後,有一次聊天,憂心忡忡説現在老百姓素質有點差啊,怎麼教育才好呢?魏徵剛回答了一句,旁邊有一個叫封德彝站出來説:“三代已後,人漸澆訛,故秦任法律,漢雜霸道,皆欲理而不能,豈能理而不欲,魏徵書生,若信其虛論,必亂國家。”
魏徵施施然回答:“若言人漸澆訛,不反樸素,至今應為鬼魅,寧可得而教化耶!”——你説三代以後人性一直在墮落,一直變得奸詐狡黠,不如當年那麼淳樸天真。照你的邏輯,現在的老百姓早墮落成精了,還特麼教育得好嗎?”
魯迅先生有一篇短文,叫《人心很古》,也觀察到了這種現象:“慷慨激昂的人説:世道澆漓,人心不古,國粹將亡,此吾所為仰天扼腕切齒三嘆息者也……中國人倘能努力再古一點,也未必不能有古到三皇五帝以前的希望,可惜時時遇着新潮流新空氣激盪着,沒有工夫了。”
我是個俗人,不能逃開九斤老太的詛咒。 對現在的青年人、對我的孩子,總有很多無可抑制的不滿和擔憂。有些是偏見,有些是真的有問題。但每次憂慮心起,我就會想起這些先賢之言,再看看歷史,重新又對未來又有了信心,多少代人,就是這麼過來的。對下一個世代的人們,還是要多留幾分寬容與信心,收起幾分自大。
畢竟我們曾經就是他們,他們也終將變成我們。畢竟歷史無數次地證明,九斤老太的詛咒,不廢江河新水萬古奔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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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麼看親王説的這段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