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何以運動: 萬千解釋, 都不如一個“急”字_風聞
文化纵横-《文化纵横》杂志官方账号-2019-05-04 08:46
王也揚丨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
【導讀】今年是“五四”運動一百週年,“五四”運動的內涵仍然需要我們界定:這僅是新文化運動中的文化事件,還是一個單純的政治事件,還是説中國與西方、現代與中古之間的文明運動?本文作者認為,近代形勢讓中國知識分子和社會精英感到了救亡圖存的急迫感,歐戰讓我們對西方文明開始產生懷疑,也對北方鄰國的社會主義實驗抱有期待,加之一系列偶然事件,共產主義的思想在中國紮下了根,也由此開始了轟轟烈烈的大革命時代。文章為作者在北京大學紀念“五四”運動一百週年論壇上的發言,僅代表作者觀點,特此編髮,以饗讀者。
“五四運動”、“新文化運動”、“五四新文化運動”這三種説法中,“五四新文化運動”説,因在“新文化運動”中又包含了1919年5月4日事件,顯得更全面一些。羅志田説五四有廣義狹義,廣義是新文化運動,狹義是五四事件。胡適作為五四中人,他的回憶和紀念文章裏面,也有廣義狹義兩種視角,他曾把《新青年》提倡文學改良説成新文化運動,這多少帶一點狹義的視角。他後來更多地從廣義視角看清末以來的新文化運動,對“把一個文化運動轉變成一個政治運動,使得中國人的文藝復興半途而廢”感到遺憾。
我們今天的教科書(《中國近現代史綱要》2018年版)説,1919年五四以前的新文化運動“是從1915年9月陳獨秀在上海創辦《青年雜誌》(後改名《新青年》)開始的”。這個説法是狹義的。中國近代史上的新文化運動,用梁啓超的話説是中國人從器物到制度再到文化“知不足”、求進化的過程。這個過程經歷了洋務、維新、辛亥革命,經歷了中華民國的建立。歷史是不可以割斷的。今年台灣中研院紀念五四百週年的論文中,有一篇文章的題目是論證新文化運動與五四的關係。在我看來,《新青年》提倡白話文是新文化運動的一部分;1919年五四事件則是新文化運動長河中掀起的一個大浪頭,或者也可以説,五四開闢了新文化運動的一個階段。胡適論五四,特別看重其兩個條件,一是新型知識分子——學生羣體;二是社會言論工具——報刊。而這兩個條件的出現,起自清末改革,發展於維新與新政時期,到中華民國建立至五四事件發生,則有了更大的發展。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標誌性口號“科學與民主”、“打倒孔家店”,也可以説是近代中國整個新文化運動的特徵。而民主主義與民族主義本來是孿生兄弟,沒有民主主義就不會有民族主義,可是民族主義又容易走上擁護舊文化,開歷史倒車的岔路,這在胡適當年紀念五四的時候就説到過。
新文化運動,早期叫“西化”,後來人們在認識上有了提高,感覺中國文化與西方文化,差距不在地域,而是時代不同。馮友蘭説,“西洋文化之所以是優越底,並不是因為它是西洋底,而是因為它是近代底或現代底。我們近百年之所以到處吃虧,並不是因為我們的文化是中國底,而是因為我們的文化是中古底。”於是,追求現代化,建設現代化,成為了中國新文化運動的口號,一直喊到今天。
今天又有了“文化自信”、“後現代”的説法,認為正確的路應該是“自己的路”。“文化自信”的一種説法,是不用學習西方,中國自己也能夠現代化,甚至超越現代化。汪暉説有宋一代,中國就產生了現代思想。毛澤東當年也説過“如果沒有外國資本主義的影響,中國也將緩慢地發展到資本主義社會。”那麼不學西方、不與世界接軌的中國自己的現代化如何實現呢?過去的歷史,尚缺乏足夠的材料來證明,因為在“資本主義萌芽”出現了兩千多年後,直到1840年,現代化在中國還沒有影子。
關於五四運動的歷史敍述,受到國內不同政治派別的影響,在觀點上歧異不小。譬如把中華民國北京當局一概否定,斥為“賣國政府”,這是南方孫中山一派人發動國民革命的理由;又譬如説五四運動表明“公理戰勝強權”是騙人的鬼話,“打破了中國人學西方的迷夢”,這是後來“走俄國人的路”一派的説辭。在他們的歷史敍述中,引發五四事件的“青島問題”,兩年後在華盛頓會議上,經過北京政府的努力,通過國際外交與談判,終於獲得解決的事實,往往輕描談寫,或者略而不表。這個樣子的歷史敍述還有不少例子,譬如鴉片戰爭,我們的教科書在講了大英帝國的侵略與無理、清政府的腐敗與賣國,論證了近代中國反帝反封建的必要性之後,對於鴉片問題後來究竟是如何解決的,往往就不去談它了。因此,學生們大多不注意清末新政期間中英關於鴉片貿易的談判與協議,也不大知道後來在美國倡議下中美聯合舉辦的上海國際禁煙會議,直至三年後產生《海牙鴉片公約》的國際法,似乎知道了這些,教科書上反帝反封的徹底性就會打了折扣,政治就不那麼正確了。
五四的意義,究竟是什麼呢?胡適説五四運動是北京大學所提倡的新運動,表現為“學生漸知干預政治”,因為在“無代表民意機關存在的國家,干涉政治的責任必是落在青年學生身上了”。胡適又説五四運動的意義“在於思想的解放和個人的解放,”他深信“一個新社會、新國家,總是一些愛自由愛真理的人造成的,決不是一班奴才造成的。”可是他又對“把一個文化運動轉變成一個政治運動,使得中國人的文藝復興半途而廢”感到遺憾。這是胡適的矛盾。
須知中國的新文化運動,從來就不是純粹的文化運動,正如梁啓超所説,它是國人“知不足”的第三階段。所謂“知不足”,就是知道自己落後了,落後才捱了打。激發這種思考的痛點在捱打。中國讀書人從嚴復翻譯的《天演論》中又知道了落後捱打還會導致“亡國”、“滅種”的大災禍。於是書生救國一個“急”字便貫穿了整個中國近代史。康有為説“大變則存,小變仍亡”;孫中山説救國要“畢其功於一役”;毛澤東説落後就要被“開除球藉”,他們的心理狀態都是一個樣:着急。巴黎和會收回青島一時受阻,學生們就上了街,火燒趙家樓、痛打章宗祥,他們中間有人等不及看到兩年後華盛頓會議的結果,便選擇“走俄國人的路”,有這樣的事嗎?從一個“急”字的心理狀態看,倒也可以相信。客觀上看,與其説歐戰結束的巴黎和會,不如説歐戰本身,即第一次世界大戰,對中國讀書人的思想衝擊更大一點,連梁啓超也在《歐遊心影錄》中,感嘆科學之夢的破產,臆測東方文化或許會有復興一天。青年蔡和森則寫信給毛澤東説“第二次資本家的大戰場必在中國。我們還不應該準備麼?”恰在此時,我們的鄰居用專政的手段、“根本解決”(李大釗語)的辦法成功了一個新國家,接着“遠方”派來了人,送來了經費和指示,強大的地緣政治影響,導致新文化運動的解體和終結。李澤厚説救亡壓倒啓蒙,汪暉説啓蒙本來就是救亡的產物。他們説的都沒錯。而啓蒙要求人格獨立,救亡要求集體主義;啓蒙強調的是國家必須保障個人權利,個人才有義務愛國家。救亡強調的是“沒有國家,你什麼都不是”。這是中國思想界的矛盾。
歷史的偶然性,永遠是歷史研究的魅力所在。所以,歷史事實本身儘管沒有多少假設的意義,但歷史思考卻離不開假設,離不開問一句“如果”:如果薩拉熱窩的槍聲沒有打響,又如果德皇威廉二世在上船去度假之前阻止了奧匈向塞爾維亞宣戰,那麼兩次世界大戰會發生嗎?如果陳獨秀那天和胡適、高一涵等幾個安徽老鄉一起離開了“新世界”茶館,而不是留下來活動,他還會最後不得不出走北京嗎?又如果陳獨秀沒去南方,下學期按計劃在北大開了宋史課,他會和一幫“搞政治的新朋友”結識,搞出後來轟轟烈烈的革命嗎?想想也是蠻有意思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