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建築外牆為什麼像廁所?_風聞
腕豪瑟提-2019-05-06 22:21
來源:大象公會
白色的瓷磚,怎樣成為20世紀末中國建築的共同外殼,將其塑造成遭人嘲諷的廁所式設計?
文|葉部首
1888年,高迪交付了他第一件建築作品——維森斯之家(Casa Vicens)。這座住宅屬於一位瓷磚廠老闆,所以建築師特意將外表面貼滿瓷磚,像產品目錄一樣展示着他的成就。
加泰羅尼亞現代主義的基石由此奠定,這位信仰「直線屬於人類,而曲線屬於上帝」的建築師,後來用瓷磚創造出了一個又一個傳世名作。
· 巴特羅之家 Casa Batlló,1906-1907年間由高迪設計翻新:勇者鬥惡龍的房子外貼滿碎瓷磚
但他一定想不到,一百年後的東方,白色的瓷片將成為整整一代中國建築的共同外殼,甚至被嘲諷為廁所式設計。
1980年代,改革開放的中國迎來東方瓷磚文藝復興。一時間,市府、法院、電視台、醫院新樓拔地而起,成為當地最恢宏的建築。外立面上近乎統一地貼上了白色的瓷片,獨領風騷。
這種外牆貼瓷磚的建築設計,在中國一直被實踐到了今天。高迪的聖家大教堂還未完工,中國的瓷磚外牆裝飾藝術已登峯造極,可惜終未成就一箇中華田園現代主義。
建築貼瓷磚,是怎麼變得這麼土的?
瓷磚的洋氣時代
1895年,一塊招牌,兩套人馬的清俄合辦華俄道勝銀行,在沙皇尼古拉斯二世的授權下成立。這所表面上的銀行,實乃俄國財政部的中國分支機構,日後將大肆發行盧布控制中國金融市場,後來差點將整個滿洲收入囊中。
雖然瓷磚要到改開年代才大規模攀上中國建築的外牆,但它在中國的蹤跡,卻由此發端。
這座銀行1896年在天津設立的分行大樓,很可能是瓷磚外牆在中國的第一次亮相——天子渡口處的黃色釉面不顧及大清皇室體統,折射着西方人一擲萬金的威力。
· 天津分行舊址
· 1902年竣工、以白色瓷磚裝飾的上海華俄道勝銀行大樓
這時候雖然瓷器叫China中國也叫China,但瓷磚卻是不折不扣的舶來工業品。中國本土的陶瓷作坊根本沒有能力生產瓷磚,當時的意大利和西班牙才是真正的瓷磚生產大國,至今依舊。
租界的建築先進而洋氣。西式建築帶來了冷暖氣、避雷針和瓷磚。磚木結構也在一點點向鋼筋混凝土結構轉變,人們的思想也從「我愛大清朝」向「德先生、賽先生」轉變。
其中一位黃首民先生,曾是黎元洪任命的督戰員、黃興的衞隊長,聽到武昌起義的槍聲,立刻參軍革了大清的命,後來成為中國瓷磚產業最重要的開拓者。
他被孫中山推薦,在一戰結束後與榮毅仁同期赴美留學。回國後,立刻洞察到新式建築中對於新式磚瓦的需求。先創建嘉善第一磚瓦廠,後來看到當時在滬的匈牙利建築師鄔達克熱衷於使用美國進口瓷磚磚,「大震亦大熱」——他國的泥土燒製之後越洋來華,便是金貴的時髦建材。
好一番奔波籌錢,他在1922年創泰山磚瓦公司。四年後,才做出和花旗總會建築外表面所用美國進口瓷磚相近的皺面陶瓷磚。
泰山磚瓦在當時十分成功。到民國經濟黃金十年的最後,1936年,鄔達克在設計建造「遠東第一豪宅」綠房子的時候已不再進口面磚,轉而向泰山磚瓦公司定製了所需外牆用釉面瓷磚。
· 當時在上海建造的不少豪宅,也都選用了他們作為供應商。泰山面磚也被貼在了馬勒住宅的牆上
綠房子的主人是靠生產綠色軍用顏料發家的商人吳同文,所以外牆的顏色選用了他的幸運色——綠色。
貼滿瓷磚的綠房子,不再是租界的古典主義風格,取而代之的是當時處於風口浪尖的現代主義風格,圓形的房間讓整座房子看上去像是一艘西洋船的艦橋。鄔達克十分滿意這個作品,揚言:「即使再過50年,這幢房子的現代感仍是超前的,哪怕再過一百年,我相信她仍不會過時!」
然而,「黃金十年」轉瞬即逝。此後經年的內外動亂,洋樓也好、綠房子也罷、都沒能帶起中國現代主義建築的風潮,黃首民的實業興國夢破碎一地。
1949年,建國大業告成,「共產巴洛克」風格初現。反功能主義、反形式主義、反覆古主義讓舊社會學出來的建築師們左右為難。加之缺錢少料,建造貼瓷磚的洋房很快成了妄想,一般只建蘇聯風格的「清水磚牆」——露着磚頭、沒有牆面裝飾的集體住宅。
當時北京阜成門外建設的一批樓房,全部紅磚外露,被市民笑為「紅色城牆」。在武漢也有著名的蘇式住宅「紅鋼城」,紅磚房構成的囍字圍合卻成為了非常令人津津樂道建國初期建築。
規定的人均9平米居住空間,艱苦樸素,誰曾想今日可以一拆致富,這是後話。
建築界的艱苦樸素也有例外,那便是獻禮。
1958年,中央決定在北京興建一批公共建築作為建國十週年的獻禮,即所謂十大建築。僅是全國農業展覽館(43萬平方米),北京火車站(25萬平方米),人民大會堂(17萬平方米)三個項目加起來,就已經超過明清兩朝的皇宮面積(72.5萬平方米)。
十棟建築集舉國之力,極盡當時的審美和工藝,在一片磚瓦房中傲然而起。其中就有兩棟用上了雪白的瓷磚作為外牆裝飾——民族文化宮、農業展覽館。
民族文化宮的設計師張鎛將「亭、台、樓、閣、塔」集於房頂造型,展現了繁複的民族風。但同時因為怕犯政治錯誤,踏三反雷區,建築主體十分簡單、方正,外牆也沒用昂貴的石料,選用瓷磚覆蓋。
周恩來看到最終設計的民族文化宮微模型:「民族文化宮用點兒民族形式,不犯錯誤嘛。」
· 後來還出現了一波獻禮毛主席的「萬歲館」,像在成都和南昌的「萬歲館」都貼黃色瓷磚
瓷磚就是土
經歷了六七十年代不尋常的時代後,1980年代,改開和市場化帶來了各地搞活經濟開廠子的熱潮。
瓷磚以土為原料,看起來正適合國土面積遼闊而又一窮二白的中國。土有了,那麼就差機器了。
此前,陶瓷產業在中國還不能工業出道,大小陶瓷廠分散各地,多生產陶瓷日用器皿,或工藝美術品。如一貫有製陶傳統的佛山石灣,製陶手藝高,裝飾用的陶瓷狗頭甚至是陶瓷手雷都做得出來。但面對西方工業技術生產條件下的建築瓷磚,一籌莫展。
現在已經處於世界陶瓷業頂峯的某牌瓷磚,1974年在廣東佛山石灣鎮剛起步的時候,只是鎮政府為解決待業及「四殘」人員的就業問題,創辦的一個國營作坊。
1977年,國家計委向中央提出《關於1977年國民經濟計劃幾個問題的彙報提綱》,在著名的「十個要不要」裏確定了要引進技術,不要「爬行主義」。八十年代走出去考察的人多了,外國的機器和技術也開始零星進入中國。
不過最大的衝擊,還是外國通過香港進口的瓷磚。
根據當時被派去意大利考察的技術人員霍達忠的回憶,1978年,當佛山這些祖輩從事陶瓷燒製的手工匠人看到從香港搞來的一塊意大利瓷磚——耐酸鹼、耐磨、易清洗,全都傻了。
後來經過技術攻關,用小壓機手工操作衝壓成型,用匣缽裝着放進隧道窯燒成了類似的瓷磚,但缺乏現代工業的支持,這種「土辦法燒洋磚」根本沒法掙到錢。
· 所謂工廠,所謂車間
18世紀西方洛可可風格帶火的China瓷器塑造出「一船陶瓷可換回一船白銀」的美麗自豪感徹底破滅。為了掙真金白銀,只能開始現代建築瓷磚了。
佛山耐酸陶瓷廠成為了第一家從意大利進口整線建陶裝備的中國廠商,1982年末,終以207萬美元的價格成交,要是用來買82年的拉菲可以買8萬3千瓶(當年拉菲一瓶25美元左右)。
這條生產線,每年可以生產30萬平方米瓷磚,之前要燒製20多個小時的工藝,一下縮減到50分鐘。全國各大陶瓷產區紛紛效仿。中國瓷磚的紅火年代宣告開始。不到十年,中國便成為了世界上第一大瓷磚生產國。
產業興旺,產品必定也鋪天蓋地出現在了中國,尤其是城市裏。
各地方誌在描述當時的建築風貌時,大多會提到房屋建設結構由磚木結構發展為磚混結構或者框架結構,建築外裝飾由刷石發展為面貼瓷磚。某縣誌更如此描述道:
80年代末,物資大廈高五層,外貼瓷磚,是全縣最漂亮的建築。
八九十年代,各地政府興建的公共建築首當其衝披上瓷磚外牆:政府大樓、法院、學校、醫院……以及公廁。尤其是各級別辦公大樓,設計、造型、質量都是當地公房建築的形象工程。瓷磚外牆就是城市的臉面。
· 石家莊交通指揮中心
· 邢台工商行政局辦公大樓
那時,國內其它能用於外牆的材料廠都還屬於起步階段,不想延續清水磚房,唯有瓷磚。
然而城市建築全面瓷磚化,也給一些城市留下遺憾。
津浦鐵路濟南車站原是德式風格建築,由德國著名建築師赫爾曼菲舍爾設計,當時亞洲最大的車站。就由於時任濟南市長以「它是殖民主義的象徵,看到它就想起中國人民受欺壓的歲月。那鐘樓的綠頂子(穹隆頂)像是希特勒軍隊的鋼盔,有什麼好看的」作為理由推平,建起了一座富有時代感貼滿瓷磚的新車站和大樓。
城市的風尚傳到鄉下總是滯後的,當農村開始貼瓷磚的時候,城市裏的玻璃樓已經開始漸漸出現。
小康不小康,關鍵看住房。建洋房,貼瓷磚也漸漸成為新農村建設的指導思想。
白色是標配,五彩斑斕是財富,隨之而來就是各類形象工程。著名的華西村,土豪式的中華田園審美對瓷磚的過度使用,讓瓷磚的身份一下子從公家變成了土老闆。
與北京奧運會繁榮同期的次貸危機,讓農村貼瓷磚迎來了另一次高峯。在拉動內需、政府補貼的刺激下,出口困難的瓷磚來到了鄉村,瓷磚下鄉。
瓷磚雨下阿
經過歲月,剩下來的清水磚房大院圍合已經黯然轉身為「老破小」,建築的外牆飽經雪雨風霜霧霾,成為了歷史污垢的沉積所。
而八九十年代興起的一批外牆貼着光亮瓷磚的建築,哪怕過了二三十年,仍舊可以反射出二手陽光。但新世紀以來,頻發高層掉落「瓷磚雨」傷人事故,讓瓷磚裝飾建築外牆變成了一件高危的藝術。
21世紀的第一天,上海市開始「杯葛」建築外牆貼瓷磚。自此日起,上海禁止建築設計、使用外牆瓷質貼面材料。隨後中國各大城市陸續跟進。
不過,單讓瓷磚背所有的鍋是不公平的,畢竟連根拔起倒地的大樓也不是沒有。光是現在佔全世界總產量60%的中國水泥,對「瓷磚雨」就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讓外牆瓷磚越發不受待見的另一個因素,是燒瓷有毒。
焙燒瓷磚是中國空氣氟污染的首要來源,釉料廢液中的重金屬,煤氣爐的焦油酚水(毒水、毒菜、毒土地)排放,都讓熱心陶瓷的欠發達地區吃夠苦頭。
河南內黃縣用了短短几年,就成就了產值50億的「中原瓷都」,然而被污染得時紅時白的地下水、寸草不生的土地,讓陶瓷神話隨着「瓷磚雨」一同墮落。
當年的瓷磚豪宅綠房子,後來也物是人非。先是吳同文和姨太手拉手就着咖啡、煤氣、安眠藥自絕於人民,後有正房太太貝娟琳——貝聿銘的九姑——拋棄這傷心地:「不要了,就算拿回來了,也找不回當年的氣派。」。
歷經波折,產權終落上海城市規劃設計院之手。在2014年6月14號,一番大修後的綠房子,帶着一身鋥亮綠瓷磚才在近百年後重生在了人民的上海。
也正是從這一年開始,中國的瓷磚總產量基本停止增長,產銷比和出口都進入下行,利用率不到75%的過剩產能無處消耗。佔據世界一大半產量的中國瓷磚不僅在國內被冷落,在國際上也成了反傾銷對象,似乎只有貼上長城才能解決危機了。
時代變化,限瓷令將外牆瓷磚漸漸從城市退場,我們只能看着公家大樓上的瓷磚慢慢包漿,回憶那些氣質詭異的八十年代神州現代主義建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