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觀專欄:孫宇凡 | 當中國老闆遇上菲律賓海關:分贓的政治經濟學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261572-2019-05-08 09:57
**作者簡介:**筆名高行雲,政文觀止Poliview特邀作者,公眾號Sociological理論大缸創辦人,台灣中山大學哲學所碩士生,正在菲律賓做博士論文田野工作,努力搭上“一帶一路”假裝在發財。
“為遏止腐敗,菲律賓總統杜特爾特命令部隊暫時接管海關。”
——The Filipino Times(2018年10月29日)
“如果説黑社會代表了公認的有組織犯罪,那麼發動戰爭和締造國家就算得上有組織犯罪之典範,是具備合法性優勢的典型的黑社會。即使不能給所有的將軍和政治家都安上“兇犯”或“竊賊”的惡名,我仍然想強調這個類比的價值。”
——查爾斯·蒂利:《發動戰爭與締造國家類似於有組織的犯罪》(1982)
一、不速之客/官
根據世界銀行的營商環境報告,在菲律賓開辦企業要經過16個步驟,包括領取建築許可證,登記註冊等等。這意味着,任何在地上堆磚砌瓦、運輸移位,都要有先行的執照。世界銀行還沒有説到一點:即使你在這片椰林王國砍掉一棵椰樹,也要先和市椰子管理局備案和批准。但來自中國、資棉蘭老島的ARMM(Autonomous Region in Muslim Mindanao)一位老闆,卻是例外。
儘管他的工廠離國家公路不到100米,但掩在一片椰樹之後,已至少砍掉了三四十棵椰樹,澆築了數百平方米的水泥地面和鋼構廠房。這種便利,都是得到了這片土地的大地主豪華家族的支持:椰子局前任局長是自家兄弟,村長是當地夥伴,更不用提家族長輩也是這個省的前任副省長。
但是,廠房所需的一切機器都又要從中國進口過來。而上一個40尺的貨櫃,已經在海關卡了至少兩週了。豪華家族權長莫及了嗎?就在貨櫃放行的次日,2018年12月22日,卻來了一位不速的客/官。
這位客/官遞上中國駐菲大使館一位安全官員的名片,接着遞出自己的名片:原來同屬一系,都是安全與緝查部門的官員,只不過他是供職在菲律賓海關。這位官員説到,自己就是這個城市的人,也認識豪華家族。接着,他又解釋道:
你們剛提的那一櫃是屬於免檢的,只是因為上週也有從中國來的一個免檢貨櫃,被發現偷運毒品,所以我們才管制嚴格起來。我這一趟,也是來你們廠做些調查。
中國老闆這才釋然,然後自己的貨櫃被海關卡住,是大環境所致、無針對之心,説道:“經過這番折騰,應該是不打不相識了。”
**二、**官商互利
中國老闆告訴去海關幫他辦理清關提貨的、與豪華家族相熟多年的朋友阿瑞:
We have somewhat smoothened our relationship with the customs.
阿瑞當然非常高興,真是鬆了口氣!因為他已經冒着生命與法律風險,在前一天陪同海關官員一起開箱驗貨。阿瑞和中國老闆都明白,**在所謂的開箱驗貨過程,只要官員往貨櫃裏稍稍塞一包白色粉末,你就百口莫辯、在劫難逃。**中國老闆也已告訴他,**不打不相識,該送黑錢送黑錢,能讓通關更順利何樂不為。**阿瑞聽到這消息,更是鬆了口氣,對老闆終於決定接受菲律賓特色多加稱讚,更説起自己如何得到這位官員關照:
I understand. He called me a while ago he said that he visited our site.he is the person who took first action to hold our container. … After you decide that we will give, after I gave to him,we become friends。Hehe, in fact he treat me into a goat restaurant. We ate lunch. After I gave him the money, he is very much interested to make friends with me. Will you believe that we were talking with a high tune voice? Hehe! After you decide to do so! He is very hospitable, care me like a big boss which I am not a big boss…Hehe. I command him to tell his subordinates to lower our payables and he did.That is why we are friends becuase he did what i said to him.
中國老闆明白,對官員來説,這也是生意。誰不想在位的時候撈一把呢?**每個官員都得在自己任期內權衡利弊,畢竟每個官職都價值不菲。當地的村長便告訴過他,自己為了當選,全村共700户,每一票給3000比索。而當地市長競選,更是千萬級起跳。**畢竟,**一旦當選,每月都有自己可分配的上百萬比索資金。**從生意人的角度來看,這只是沒有白底黑色的互利協議,我給你送黑錢,你幫我降低海關税費。因此,他這樣教誨自己的夥計:
You have the war and peace tactics, which works well with the old foxes. He has toweigh whether war or peace will bring him more benefits.
**三、**肥羊巡遊
其實本來沒有關税!
自從《中國—東盟全面經濟合作框架協議貨物貿易協議》簽署以來,只需一張能證明出口產品來自中國的原產地證,就能讓進入菲律賓的大部分中國工業產品降到零關税。菲律賓對中國出口貨物,唯一且近乎無差異徵收的,只不過是來自國內税務局(BIR)的12%增值税。
對於投資菲律賓建廠收購與處理上游原料、延伸產業鏈的中國老闆來説,菲律賓有人有地有原料,唯一缺的就是機器及相關的工業製品。而中國在工業設備方面,儘管和美國在高精尖領域展開競爭還力有不逮,但是對於要用在第三世界國家的普通農產品加工業來説,工業製造成本已經降得很多了。更不用提,中國的鋼材、零配件早已質量過硬且產能過剩了。正如一位中國技工看到棉蘭老島一些五金店的角鐵等鋼材時説:“這在中國連廢標都達不到,更不用提國標了”。
但進出口的業務,並非生意人情願的比較優勢、互補互利。卡在進與出之間的,是兩個國家都觸不可及的部門:海關。唯一能和海關接觸的,不是生意人自己,而是作為代理人的貨代(broker)。
阿瑞就是這樣的身份。儘管他本職是個廢品收購站老闆,又有一輛只能拉40尺貨櫃的卡車,但憑藉和豪華家族的關係,先是攬下了將貨櫃從港口運往工廠的業務,又擠走了之前的貨代,拿下了中國老闆的代理人資格。
廢品收購站老闆去當貨代?
在所有海關人員眼中,這不過是個新人。沒人教他、提醒他哪兒會出錯,更不用提多次要求開箱驗貨,要求原本免税的商品加收關税。
阿瑞想到很多可以和中國老闆開脱的藉口,比如作為收貨人(consignee)的進口公司,持照過期,所以被海關卡住不放行,責不在他。比如海關的錄入驗證系統更新,要等馬尼拉方面確認,自己也只能等待,和自己錄入税號錯誤也沒有關係。再比如,海關是默認至少要收10萬比索/櫃的關税,否則總是櫃櫃免税,就沒法和上級交代了。甚至説,那些驗貨的人都是穆斯林,對我們天主教徒不友善。
最關鍵的是:為什麼説好的要做生意朋友但收了20000比索/櫃的黑錢,還是沒有提供幫助?還是開箱驗貨、還要加税呢?要知道,黑錢,在菲律賓和海關打交道的貨代們的報價裏,並不叫dirty money,而是叫budget,或者SOP(Standard Operating Procedure,標準操作規程)。
中國老闆有些迷糊,讓阿瑞交代清楚,到底是怎麼送黑錢。阿瑞也知道事到如此,老實交代吧:
**第一次送SOP的時候,那個保安頭子告訴他,要買一些信封,各裝入指定不同的比索。**由於海關各辦公室都不知道我這號人,所以保安頭子帶着我去各個辦公室繞一圈,並把我介紹給他們——當然,也包括我的信封。保安頭子告訴我,誰和誰、要給多少錢。他們也都接受我給的數了。
中國老闆這才發現大事不好。原來菲律賓海關和香港的經驗不同。在他看來,**香港最黑暗腐敗的時代,是由一位華人警察作為收款人,每日到衣帽間取信封,再由此一人去分發給各洋警官。菲律賓不是,而是巡遊一般,每官員各自收錢。**中國老闆訓斥道:
When he introduced you to everyone he was declaring you are his captive! Give me your “budget” for each of the above.
阿瑞一一列出20000比索是怎麼分的:
保安頭子:5000比索
保安頭子的秘書:500比索
……
檢查頭子:3000比索
檢查員:3000比索
……
櫃枱收銀:200比索。
中國老闆並不在乎連櫃枱收銀也給了200比索,而是看到屢屢施難的檢查員團隊,居然都只給3000元,並且頭子和一般職員是均價。生意人的邏輯再次提醒它:這個贓,沒分好。
阿瑞還在找藉口,説道:
我每次都給了那個保安頭子5000塊錢呀,我也不知道如何擺脱他們。我記得之前的那個貨代告訴過我:“按他們的規則辦就行了”。他還告訴我,其他進口商被收得更多呢,我們已經是打了折扣。
中國老闆已經厭倦了阿瑞的説辭,也厭倦了海關的折騰,只留給他一句話:
You probably forgot that I do business in one of the most corrupt countries in Asia for thirty years. I have dealt with many corrupt officers. You approached them in a most self-disadvantaged manner. Clearly a new face is needed to reset the SOP.
**四、**毒蛇,不止一隻
阿瑞被換掉了。新的貨代是豪華家族的朋友的朋友,名叫阿力,專職貨代,關係不近。這次應該沒問題了吧。海關不會再看到那個熟悉的肥羊了。中國老闆大大方方地,一口氣往菲律賓工廠運了四個貨櫃來。
第一個貨櫃清關時,相安無事,零關税,也只收了12%多的增值税。中國老闆也沒有理會報價裏還列入了20000比索的黑錢,因為相信這個黑錢發揮了作用,抵掉了海關又想伸手收關税的麻煩,壓平了增值税。但是從第二貨櫃起,關税又被加了進來。為什麼每個貨物都有原產地證書,但還總要被加關税呢?為什麼黑錢又不起作用了呢?
阿力告訴中國老闆:
我又被那個保安頭子叫了過去。他知道這個貨是您的,也知道之前是阿瑞清關的。現在輪到我了,我也沒辦法。我拒絕給他這個錢,但他也直接和我説,讓我最好不要拒絕,因為這個黑錢標準已經被阿瑞建立了,砍不下來的。如果我要討價還價,那麼他們會認為我們申報的貨櫃價值有假,還要再重新定價、加收税金。
阿力是無辜的。他只是接了一個爛攤子。更何況,他已經努力讓中國老闆支付的所有清關費用(給海關、港口局和船務公司)降到迄今以來最低水平了。中國老闆知道再力爭也沒用,阿力每報價便一口答應,只想儘快清關,下次徹底換進/出口公司名等信息,把自己完全藏起來。阿力也一樣沒法再用,畢竟他也沒實力制服這個保安頭子。
中國老闆開始想了很多辦法,比如換港口。但好在是,豪華家族打聽到:海關的重要官員是三月一輪調,這個毒蛇馬上就要調到另一城市去了。
首要任務就是換個貨代。中國老闆請合作的豪華家族朋友幫忙,找到一個從馬尼拉那邊退休回到棉蘭老島的老貨代,經驗豐富、收費公道。結果,老貨代説:“我不敢接手,因為那是阿力的生意”。
原來,**會咬住人不放的,不止海關,還有貨代。****現在不僅要制服咬住人的海關,也要制服纏上身的貨代。**難怪中國老闆另有一櫃從中國出口到馬尼拉時,想請來自棉蘭老島的一位貨代去幫忙清關,但他也一口回絕:即使執照是國家頒發的,生意卻是分區的,不應跨出自己的地盤插手。
**五、**羊毛出在羊身上
“就算摔倒,起身時也要抓一把沙子。”這是中國老闆常掛嘴邊的一句話。那誰來為這些損失買單?
中國老闆想到之前有次聯繫過中國駐菲大使館,投訴外資公司註冊多月未果。大使館工作人員的解釋明確:這種事情,你找大使館也沒用,要找你們的當地合作伙伴,肯定要是大家族。這是菲律賓國情。
中國老闆暗自盤算道:
你們家族頭人不是喜歡説自己是這個城市的“教父”嗎?我現在就讓你當教父。我用你們的頭人當收貨人,我看海關、貨代還敢不敢找麻煩。如果還找麻煩,那説明你們的安全保護不力,到時我們合夥算帳時,我就要和你談了:説好的我以經濟投資入股,你們以安全保護入股。究竟你保護了多少?又該分到多少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