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韻嫺:我24歲經歷過的生死邊緣,正是西方人説的阿拉伯之春_風聞
观学院-观学院官方账号-微信ID:Guanschool-微博:观学院-2019-05-09 15:48
馮韻嫺 媒體人、戰地記者
這樣的一個夜晚,在酒店裏的每一個人都深刻體會到了在戰爭中,利比亞老百姓所經歷的那種無望和無助。就在這樣一個節骨眼上,我們有一個同事把他的防彈衣搞丟了,原因是他太熱了,想脱下來喘一口氣,然後等他轉頭再回去想把防彈衣穿上的時候,就發現防彈衣不見了。
後來,我們發現那件防彈衣,穿在了另外一個女記者的身上。
以下為觀學院整理的要點導讀
我叫馮韻嫺,是一名媒體人,做過三年的主持人,五年戰地記者,寫了一本小書叫做《生死96小時》,講的是我和30多名國際記者在利比亞戰地逃脱圍困的整個經歷。
我能和大家分享的只有我真實的經歷和在那裏發生的一切的細節,這段經歷之所以難忘,是因為它給了我一個機會去體驗極端環境下人類做出的非正常選擇。它讓我切身理解了人們會做出這種選擇背後的動機和原因。
下面我講三個故事。
**01 **極端狀況下的選擇****01'47
那時的的黎波里即將被反對派攻陷,卡扎菲逃亡的前夕,原來和我們同住酒店的所有的工作人員和卡扎菲政府的新聞官都悄無聲息的沒有影了,政府軍也不放我們出去。路透社的記者曾經試圖硬闖,但是被我們酒店上方的狙擊手打了回來。
在此之前的十幾個小時,我們用了一切有可能的手段進行自救。
很多時候人怕的不是危險本身,人很多時候是被自己的想象嚇死了。我們有一個英國的記者突然之間就癲狂了。他背起他的包,想從二樓直接往下跳,嘴裏還唸唸有詞地説,我還有老婆,我還有一個不到兩歲的孩子,我還不想死。
然後那個時候路透社的記者就把1米9的大漢硬是摁在地上,勸服他,不要輕舉妄動。
這樣的一個夜晚,在酒店裏的每一個人都深刻體會到了在戰爭中,利比亞老百姓所經歷的那種無望和無助。
但就在這樣一個節骨眼上,我們有一個同事把他的防彈衣搞丟了,原因是因為他太熱了,想脱下來喘一口氣,然後等他轉頭再回去想把防彈衣穿上的時候,就發現防彈衣不見了。
後來我們發現,伊朗台的女記者利茲穿着那位男同事的防彈衣。
那位丟防彈衣的男記者就説,要不然就算了,防彈衣就給她穿吧。我們所有人都不同意,因為我們也會擔心我們同伴的安危,更何況我們四個人其實都穿着防彈衣,如果他沒有的話我們也説不過去。最後是另外一名男記者,替他要回了防彈衣。
就那一幕情景,直到現在我們都很難釋懷,**我們覺得戰爭突然之間把我們變成了一個特別冷漠的怪物。**那一年其實我才24歲。但是突然之間我覺得我好像已經是一個垂暮的老人了。
其實這個姑娘就是利茲,她其實並沒有因此疏遠我們。
極端環境下人類會面臨着非常密集的道德選擇難題,我們其實不僅拿走了防彈衣,我們還打劫了小賣部,毫無猶豫地拿走了食物。
亞當斯密認為,儘管每個人都是有存有私心的,對自己的愛護必定是會多過他人,但他們卻不會將這種自私的態度直接表露出來,也不會公開這種態度行事,否則的話他將得不到任何人的支持,甚至還能夠招來敵對的態度,人生存在這個社會的大環境下,必定要依賴於他人的支持才能夠生存和發展。所以為了獲得他人的支持,人必須要壓抑自己的私心,使它下降到一個別人可以接受的一個狀態,這樣的機制在一個安全的並且社會關係非常穩固的環境下,是會自發產生的。
**但是在戰爭的環境下資源極度的匱乏,小到單個個體之間,也很容易會產生這種叢林的環境去爭奪生存的權利。**我很難想象,如果要我長期在這種環境下生存,不斷地密集地去接受這種道德上的考驗的話,我最終會變成一個什麼樣(的人)。
馬克思曾經有過論述,尋求“合乎人性生長的環境”,這段經歷打開了我對生命和世界的包容,從那個時候開始,我便不再費力去追求單個人的品性良惡,而是更加在意如何去創造一個鼓勵人表達善的一個環境。
02 一出無解的悲劇15'00
有一天晚上我們想找吃的,就去雷克索斯酒店的廚房找。然而,廚房乾淨得過分。我們正巧就跟一個政府軍的看守撞了一個滿懷,但是政府軍士兵他並沒有責怪我們到處亂跑,反而還帶着我們去找其他的食材。後來才知道,他是酒店的廚子,我很驚訝,連廚子都是情報機構的人員,都是情報人員。
我們和默罕默德吃完飯之後就在樓道里面聊天,才知道他今年18歲,是一個孤兒,三歲的時候就被卡扎菲撿了去撫養成人。他主要工作就是幫卡扎菲燒飯,還有嘗他菜裏有沒有毒。
我説嘗菜裏有沒有毒,你難道不害怕嗎,然後他一句話就把我懟回來了,説這有什麼好怕的,為了他什麼都是值得的。
他的人生其實從懂事開始起就是跟着卡扎菲的,**他的邏輯其實特別簡單,就是你對我好,我也對你好嘛。**他拿起槍的唯一理由不過就是卡扎菲對他有養育之恩。
更叫人唏噓的,其實這份養育之恩在我們看來它也並不純粹,但是他確實要付出生命的代價。我終於明白就是他身上超出普通年輕人的成熟和眼力勁是哪裏來的。
他是一個孤兒,需要不停地依靠做一件事情來證明自己被需要被愛,證明自己是有用的。後來跟我們聊開心了。默罕默德就説你不用擔心,我們會保護你的,卡扎菲是戰無不勝的。他的世界其實是卡扎菲為他構建的,所以他也只能夠相信卡扎菲稱王的這樣的一個世界。
後來在跑出酒店的時候,我就試圖去説服穆罕默德,告訴他,卡扎菲已經輸掉了戰爭。我知道這個對你來説特別難,但是留給我們的時間已經不多了,你必須以最短的時間去接受這個現實,並且計劃好怎麼跟我們一起走。
但是我到現在還清楚地記得默罕默德當時看我的眼神,那個眼神裏是憤恨和不解,他沒有辦法相信這個事實。
同行的老看守先接受了現實,他站起身來,先是掩面而泣,然後嚎啕大哭。突然之間,卡扎菲給他們構建的世界,傾刻崩塌。但默罕默德説他不會走,他要幫卡扎菲看財產。
就沒有什麼事值得去用生命付出的,這是我最後跟他説的那一句話。
默罕默德他是一個孤兒,他的世界只有卡扎菲,沒有卡扎菲的世界,他也不知道該去哪。可那個時候的我沒有任何的能力能夠讓他明白,這種一廂情願的忠誠,最後換來的一定會是辜負。
直到這個時候,我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戰爭恐怖的邏輯。**只要一旦拿起槍你就是我的敵人。**無論你是誰,都逃脱不了這樣的邏輯,就是天性再善良的人也不行。
這是在我眼前真實上演的悲劇 ,一出無解的悲劇。
03CNN感謝了CCTV25'11
第三個故事,是我們記者之間發生的一個事情。
在利比亞採訪的外國記者分成兩派,一派是西方記者,鄙視卡扎菲政權,但是中國俄羅斯伊朗還有委內瑞拉的記者,相對地同情卡扎菲政權。
因為命運的捉弄,我們38個人最後就一起被囚禁在了這個酒店裏面。誰也出不去,就過起了抬頭不見低頭見的日子。
這時候發生了一個小事,打破了僵局。CNN的美國記者遇到了一個很大的難題:他們的攝影器材因為戰爭原因,沒有運進酒店。當時他們沒有辦法向外發出一條信息。
碰巧的是我們有兩套攝影器材。
按照道理來説,同行是對手,我發出了你不能發出的報道,也就意味着我在傳播上有很大優勢。
另外一方面,因為電量原因,如果我們把僅剩的一套備用設備給到他們的話,我們可能報道的時間就會直接縮減一半。儘管矛盾,但後來我還是把設備借給了馬修,因為我們同處困境,需要共同脱困。
結果隔了兩天,馬修説,馮這個我可能暫時還用不了你的設備,CNN總部的法務問我用你們的設備,有沒有法律風險。他還特別不好意思,説我們法務想讓你寫個條,就這個設備如果將來有什麼事兒,我們先不擔責任。
我就很爽快答應了。結果令我完全意想不到的一件事情發生了,就是CNN的記者他在向美國做直播連線的時候,當着億萬觀眾的面,認真而又誠懇地向我們和CCTV表達了感謝。

後來我發現其實馬修這段時間,**他除了直播連線之外其實沒有做一條新聞,**他直接拿我做的片子就在CNN裏,沒有任何剪輯地滾動播出,連配英文配音都沒上,直接用的是中文的原聲,底下加了英文字幕。
直到我離開的黎波里,當時CCTV的同事在口岸接我們的時候跟我説,你出名了。我説什麼,他就説你做的新聞CNN都給你滾了好久了,一天都在滾,其實我當時就聽到這個時候,我才知道馬修做的這一切,他根本就沒有做新聞來跟我們去爭搶輿論。
然後那一刻我真的是特別地感動,然後我們用彼此的真誠地攻破了意識形態上的那一堵牆。
04尾聲30'49
八年過去了,利比亞仍然是戰火不斷、民不聊生。當初西方政府那些發動戰爭的理由,如今蕩然無存。當初卡扎菲撕破喉嚨喊的警告,一一應驗。早在2011年的時候,他就説推翻利比亞政權,基地組織就會去歐洲。利比亞的悲劇其實是必然的,西方想要的並不是它的繁榮或者是民主。西方想要的只不過是它的石油,當一個國家喪失最基本的統一與和平的能力的時候,它也只能夠容為其他國家攫取利益的一個地方。
一代梟雄卡扎菲的預言成真,但他已經死了,西方也為他們的自私付出了血的代價。
**在這片被戰火蹂躪的土地上贏的人都輸了。**我的三個小故事就講到這了。謝謝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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