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哭的老頭沈從文:小學畢業的他,比我們都活得像自個兒_風聞
砍柴书院-李砍柴,砍柴书院:kanchaishuyuan2019-05-10 19:04
他小學沒畢業,卻是現代作家中最能寫的一個,只用了十個字,就讓整個世界都“酸”了;
他一個大男人,卻喜歡鼓搗服飾,花17年為衣服寫了本書,還驚動了周恩來總理;
他兩次被提名諾貝爾文學獎,卻在評審過程中驟然離世,前後相差不過數月,想想也是挺可惜的。
那讓全世界變成“檸檬精”的十個字,是“我們相愛一生,還是太短”;
那本驚動了不少國家高層人士的著作,是《中國古代服飾研究》;
那個用一生波瀾為我們建造了一座“邊城”的老人,是沈從文。
今天,是沈老去世的第31個年頭。
正如他的誄文所寫:
不折不從,星斗其文;
亦慈亦讓,赤子其人。
時光飛逝,歲月如梭,文壇新人換舊人。可總有一個位置,是專屬於沈從文先生的。
沈從文原名沈嶽煥,是地地道道的湘西人,骨子裏帶着少數民族的蠻勁兒,從小就“不聽話”。
他6歲進私塾,卻討厭學習,整天逃學、爬樹、捉蟋蟀、游泳、打架,整個一混世魔王。
氣得爸媽直想揍他:“你個敗家子,敢不好好學習試試!”
**“試試就試試!”**沈從文舌頭一吐,溜了。
關於逃學這件事,他特別理直氣壯:“在私塾中,這人不逃學,老實規矩地念書,這人是有病,不能玩,才如此讓先生折磨。若這人又並無病,那就是呆子。”
因沈從文太野性難馴,14歲時,他被母親送去當兵。
當兵的日子很苦,起早貪黑,漂泊無定。基本上一天換一個地方睡,最好的伙食就是滾水煮肥肉,還要行軍、拉船。這樣苦煞人的日子,沈從文熬了6年。
20歲時,機緣巧合下,沈從文離開了舊部隊,被派到“湘西王”陳渠珍身邊當書記。
陳渠珍尊重文化人,藏書很多,沈從文沒事兒就借書看,從此愛上了文學。
**書讀得越多,沈從文就越明白自己知之甚少。**他又不安分了,幹了沒一年就辭了職,揣着一本《史記》,孤身一人,屁顛屁顛地跑去了北大當旁聽生。
那一年,沈從文21歲。在走完人生1/4的光陰後,他終於找到了自己此生最大的任性——文學。
文學路不好走,剛到北京時,沈從文因為沒錢,日子過得很慘。
冬天沒有火爐,衣衫又單薄,手腳都凍僵了。沈從文就裹着被子,靠着書桌,哆哆嗦嗦地寫字。
日子雖苦,他卻過得樂呵,還給又小又破的房間起了個名叫“窄而黴齋”。
所有人都不看好他,冷嘲熱諷:“原來是沈大作家呀,寫文章很辛苦吧,畢竟只讀過小學。”
連雜誌社的編輯也罵他:“這文章簡直一塌糊塗,趁早別寫了!”
沈從文那股倔勁兒又上來了,別人越否定,他越是要堅持。書啃了一本又一本,文章寫了一篇又一篇,寫到鼻血流得止不住,甚至暈倒,第二天才被人發現。
實在窮得吃不起飯了,沈從文只好寫信向郁達夫求助。
郁達夫好心,冒着大雪專程前來探望。不僅帶沈從文出去吃了頓好的,還把結完賬剩下的三塊多全留給了他,外加一條羊毛圍巾。
二人告別後,沈從文回到住處,死死攥着手裏那三塊錢,哭得止不住。
再多的白眼他都受得了,再多的打擊他都扛得住,可只有這份雪中送炭的温情,讓他足足記了一輩子。
挺過了籍籍無名的日子,沈從文終於苦盡甘來。
1929年,經好友徐志摩介紹,沈從文被胡適邀請到上海教課,主講現代文學。
也是這時候,他愛上了女學生張兆和。
理工男表達愛意,會用代碼讓電腦滿屏跑“我愛你”,文人表達愛意,最俗套也最真摯的方法,就是寫情書。
沈從文也不例外,情書送了一封又一封,張兆和不僅反應冷淡,還跑去向胡適告狀。
胡適聞言,淡淡一笑:“他非常頑固地愛你。”
張兆和又氣又無奈,惡狠狠地回了一句:“但我非常頑固地不愛他!”
可她到底低估了沈從文的韌勁兒。
雖説男追女隔座山,可天長日久下,山也會被移走的。沈從文苦追4年後,張兆和終於點了頭。
新婚沒多久,沈從文就寫下了《邊城》。
那時他住在達子營,巴金借宿在他家。倆人天天寫,巴金在屋裏寫,沈從文搬個小桌,在院裏樹蔭下寫。
短短7萬字的《邊城》,寫出了無數人心中的世外桃源。但這樣的鄉土文學,起先很被自恃正統的大儒們鄙視。
沈從文在西南聯大任教時,有一次突遇飛機轟炸,全校師生都趕着往外跑。
教莊子的劉文典看到沈從文也在奔跑的隊伍裏,奚落道:“我跑是為了莊子,你一點用都沒有,還跑個什麼勁兒呢?”
沈從文聽罷,但笑不語。
他就是這樣的性子,不爭不搶,不吵不鬧。不管你認不認可我,我只堅持自己想堅持的。
沈從文有個學生叫汪曾祺,就是文筆特別任性,動不動就在文章裏開罵、甩臉子的那種。
1946年,汪曾祺剛到上海,沒有工作,度日艱難,天天想着自殺。
沈從文得知後,立刻修書,把汪曾祺“大罵”了一通:“為了一時的困難,就這樣哭哭啼啼的,甚至想到要自殺,真是沒出息!你手中有一支筆,怕什麼!”
沈從文明面上罵得厲害,暗地裏卻給了汪曾祺不少幫助。或許因為懂得,所以慈悲吧。
那時的汪曾祺,像極了20年前走投無路的沈從文;而如今的沈從文,成為了過去雪中送炭的郁達夫。
世間善惡,皆有因果。“已識乾坤大,猶憐草木青”的境界,沈從文夠到了。
可就是如此通透的沈從文,一樣有渡不過去的事情。
建國前後,人人都在找“組織”。沈從文卻不稀罕,堅決不肯投身任何一派。結果兩邊不落好,被大陸人罵,被台灣人罵。
沈從文又犯了倔,乾脆封筆,足足40年。
他想的其實很簡單:如果不能寫自己喜歡的文字,那這杆筆,不要也罷。
沈從文就是這麼硬氣!
可也有那麼一次,僅僅一次,沈從文被逼入絕境,一時想不開,選擇了自殺。
他喝光了照明用的煤油,用剃刀劃破了脖頸和手腕的兩道脈管,多虧搶救及時,才從死神手中生生奪下條命來。
《邊城》的淳樸美好與現實的蠅營狗苟強烈對比,沈從文找不到世外桃源的歸路,夜夜夢魘:“回湘西去,我要回湘西去!”
在妻子張兆和的陪伴下,他才漸漸恢復健康,慢慢想開了很多事:
人,軟弱過一次就夠了!既然活下來了,就不能白白活着!
“死”過一次的沈從文,後來再沒怕過什麼。
在那動盪不安的十年裏,沈從文被抄家8次,書籍、文物或被搶被砸,或被當成垃圾扔掉。連他自己都被分配去掃女廁所,備受煎熬……
他還是那樣固執:壞人逼他“坦白”,他“偏不説”,嬉皮笑臉打哈哈,只因不想構陷任何人。
因為“不配合”,沈從文日子過得更慘了,可他永遠笑眯眯的,軟硬不吃,刀槍不入。
一次,沈從文在衚衕偶遇親侄子黃永玉,故意裝作不認識,眼皮都不抬,卻在擦肩而過的瞬間,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音量説了4個字——“要從容啊!”
即使在人生最難熬的日子裏,他在筆記本上留下的文字也是:“周圍都是荷花,燦爛極了……”
無怪乎錢鍾書説他:“從文這個人,你不要認為他總是温文典雅。骨子裏很硬。不想幹的事,你強迫他試試!”
在這段飄搖無依的歲月裏,沈從文還悄沒聲兒地花了17年,收集、整理,寫下了著作《中國古代服飾研究》,填補了中國物質文化史的一頁空白。
他不僅文章寫得好、文物玩得好、研究搞得好,就連字也寫得很好,頗有大家風範。
1947年,詩人柯原的父親去世,家裏欠了一屁股債,沈從文就賣字來幫他度過難關。
這一生中,沈從文只賣過這麼一回字。因為他始終謙虛地認為:“我字寫得不好。”
幫助他人,沈從文樂意,被人感謝,沈從文卻很有壓力,他是那種明明乾的是好事兒,卻生怕別人知道的人。
他給家鄉捐贈小學,第一句話就是“希望不要在任何報刊上宣傳,增加我的不安和其他麻煩。”
他給學校建圖書館,校方起名“從文藏書樓”,他二話不説就抹掉了前兩個字;
他的追隨者想籌備“沈從文研究”學術研討會,聽説這件事後,沈從文連寫三封信阻止:“我只是個普通人。我一生都不想出名。”
這世間名人很多,作家很多,名作家也很多,可真正的大師,卻寥寥無幾。
從這個角度上講,沈從文當得起一位“大師”。
晚年的沈從文,總是笑眯眯的,而且“喜歡放聲大笑,笑得合不攏嘴,且擺動雙手作勢,真像一個孩子。”
一次,沈從文參加某高校的展覽,穿着一雙布鞋,笑眯眯地走進大門。保安不認識他,只是從面相上看這個老頭還挺好的,就沒有攔他。
縱使飽經風霜,他對人對事對歲月的柔和,全寫在臉上。
正如汪曾祺説他:“只有看破一切人事乘除,得失榮辱,全置度外,心地明淨無渣滓的人,才能這樣暢快地大笑。”
這樣的沈從文,你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他竟是個愛哭鬼!
1985年,幾個記者來採訪沈從文,問起那十年黑暗歲月的事情。
沈從文笑着説:“我那時候最大的功勞就是掃廁所,特別是女廁所,我掃得可乾淨了。”
其中一位女記者聽到這句話,走過去輕聲對沈從文説了一句:“沈老,您真是受委屈了!”
話剛出口,沈從文竟抱着這位女記者的胳膊嚎啕大哭起來,彷彿將多年的委屈發泄了個乾淨。
他心裏藏了多少苦?親弟弟在鎮壓反革命運動中被處死,親妹妹在大饑荒中被活活餓死,那些回憶太燙手,光想想都讓人心痛。
壞事面前,沈從文向來硬氣,可一丁點温暖,就能突破他心底柔軟的防線。
就像曾經所有人否定他的文字,他都固執地不服氣,而郁達夫的三塊錢和一條圍巾,卻能讓他哭到崩潰。
在沈從文的淚水中,我們能看到一位飽經風霜的老人,對待世界的真性情,以及一顆赤子之心。
在這世界上,做自己很難,從始至終做自己,更難。
年少時,我們明媚熱烈,鮮衣怒馬,大手一揮就敢跟所有的壞事對抗;
長大後,我們看慣了虛偽,習慣了忍讓,被現實磨平稜角,再看不見當初輕狂的模樣。
在給領導陪笑敬酒時,在為幾塊錢跟小販爭吵時,在拼命挽回一個要離開的人時,在無數個焦慮的夜晚嗜煙買醉時,在公共場合想哭卻在意別人的眼光時……
我們都變成了自己曾經最討厭的樣子。
而沈從文飽經苦難、嚐遍冷暖,卻用最乾淨的文字,為世人建起了一座與世無爭的邊城。始終用一顆赤子之心,深情地去看待這個沒那麼美好的世界。
正如他所説的那樣,既然日頭沒有辜負我們,我們也切莫辜負了日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