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模妞妞:一箇中國式家庭的完美寶貝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274403-2019-05-10 10:12
妞妞南下旅拍。受訪者供圖
妞妞離家的幾個月,李俊察覺到,女兒會看人臉色了。“她能分辨出你的妥協、生氣、高興。” 一旦有人露出不開心的神情,她立馬錶現得乖巧。
他無法表達這樣的變化到底是好是壞,在讓他補充“拍照”給妞妞帶來的益處時,“提高忍耐力”,他看了一眼不遠處的女兒,“我覺得吃苦對孩子有好處。”
文 | 蘇惟楚 出處丨極晝工作室
“還有三件衣服就結束了。
妞妞倚在窗前,嘴角向下,這是發脾氣的前奏。她的頭扭來扭去,拒絕看向鏡頭。下午一點半起,她已經工作了三個小時。
“來,妞妞,把腳並起來。嘟個嘴。轉個圈。你看鏡頭!”媽媽喊。
三歲的小女孩倏地定住,抬手揪住自己的小辮子,歪了歪頭。咔嚓,這是一張。
“妞妞笑一個好不好?”
一米七九的爸爸跳上媽媽的背,媽媽彎下腰,直喊“哎喲”。
妞妞“咯咯”地笑出聲。咔嚓,又是一張。
4月20日,浙江湖州織裏鎮,100多平方米的拍攝基地裏,夏款的裙子和短褲被掛起,排得密密麻麻。童模媽媽們人手一個行李箱,交錯攤開在地上,兒童配飾與鞋帽鼓得要溢出來。人們翹着腳尖,在衣架、行李箱、包裝袋的空隙中跳躍行走。
趁攝影師低頭看照片的空隙,妞妞利落地從窗台跳下,在屋裏小跑了半圈,繞過柱子,踩一地石子,這是獨屬於妞妞的休憩方式。她彎腰撿起地上一個氣球,一個同齡女孩伸手搶,她抱着不鬆手:“我的,不給!”
“妞妞,你反天了要!”媽媽伸手抓她,撲了個空。
幾個星期前,媽媽伸出右腳,妞妞被踢中,打了個趔趄。4月8日,這段“童模捱打”的視頻開始在網上盛傳。之後,妞妞的照片從淘寶頁面上消失了,織裏一度風聲鶴唳。拍攝基地裏,一位女童的母親猛地抬起手,只是一瞬,她瞧了瞧四周,手輕輕落在女兒頭上。另一個男童母親用手困住手腳撲騰的兒子,撇了撇嘴角:“最近都這樣,知道不打他,一個個都上天了。”
她不是第一個這樣説的家長,但沒有誰比妞妞媽媽王雅更有感觸。
33歲的王雅沒有化妝,眼角紋路和雀斑明晰。視頻事件後,她帶妞妞回江蘇躲了幾天,“我的事業全毀了。” 4月20日,她們再次回到織裏,這一天,兩家拍攝基地接連拒絕她們進入。
一個多月前,她的生活還不是這樣。妞妞媽媽,她以這個身份在織裏小童圈立足,手機裏的訂單排到兩個月後。她至少四次被拍到在拍攝基地抬手或者用衣架威嚇、踢踹妞妞。事後,她向丈夫承認,那段時間失控了,迷失了。
這些視頻將他們的生活推離了原本的軌道。人們用放大鏡,對這位母親進行嚴苛的審閲,但最後發現,這不過是一箇中國式家庭的日常。
4月20日,妞妞回到織裏拍攝。
妞妞的假期
離開織裏那天,王雅只帶了兩個箱子,她隨意撿了些衣服,大部分是妞妞的配飾。爸媽剛捎來的一大半肉和菜來不及帶走,都爛在了冰箱裏。
妞妞坐在兒童座椅上“咯咯”直笑,她不能理解舅舅和媽媽在一旁刷手機的焦灼。她還無法分辨“家”和“織裏”,在三歲女童的心中,一個是“爸爸家”,另一個是“媽媽家”。她喜歡“爸爸家”,那裏有爸爸,有哥哥,沒有任務,沒有攝像機。
在“爸爸家”,她每天睡到自然醒。午飯前,她撒嬌要去坐“搖搖”車,一排四個挨個兒坐了一遍,“這是個女兔子,有蝴蝶結,穿裙子。”她指着“搖搖”前方的屏幕説。
她終於有大把的時間看動畫片。過去的幾個月裏,她只有睡前才被允許看《汪汪隊立大功》和《巴巴爸爸》。
“之前給妞妞放一天假,她就開心得不得了。”王雅説。那不常見的一天裏,媽媽會帶着妞妞在樓下騎滑板車,或者去織裏的商場坐“搖搖”,鏡頭裏的她,不用逗哄,就笑開了花。
妞妞一笑就露出不算整齊的牙,小虎牙立在兩旁。很多客户喜歡這樣的笑,“太甜了,特別有感染力。” 陸綿是織裏一家童裝店的老闆,去年見到妞妞的照片後,立馬決定跟這個孩子合作,“她一笑你也想跟着笑。”
十天,妞妞擁有了一個“漫長的假期”。
但對王雅來説,生活脱軌了。回江蘇的頭幾天,她吃得很少,每天躺在牀上刷新聞,一會兒一個新聞彈窗,大都與她相關。人們説她“好吃懶做”“寄生蟲”“虐童狂魔”“賣女兒買房買車”,她一字一句讀給老公。
手機裏不斷蹦出攝影師和童模家長髮來的織裏消息:人氣最旺的壹號基地被拆去了違建外景;基地進出需要登記;偷拍視頻一度被嚴查。
事情發酵的幾天裏,有人列出跟妞妞合作的淘寶店鋪,號召全網抵制。
“我們約在4月XX日的單還拍嗎?”王雅給一個老客户發信息,對方説,很遺憾,我們有機會再合作。
《極晝》與妞妞第一次見面時,她們已經離開織裏四天,前一天,“妞妞媽媽” 還在微博熱搜榜中。在車上,妞妞察覺不出母親的焦灼,揚着頭要吃巧克力,王雅脾氣蹭地起來了,聲音高了幾度:“説了回家再給你吃!”
想起旁邊還有別人,她扭了扭頭,肩膀矮了下去,語調柔和:“巧克力化了,回家在冰箱裏凍一下再給你吃。”
我試圖給妞妞看一些手機裏的照片,但“照片”兩個字像打開了一個開關。妞妞在座椅裏扭動着,身子向後仰:“我不要拍照,我不喜歡拍照。”
在兩個商家的邀請下,4月20日,王雅帶妞妞回到織裏。像一個不知道水温多高的人,她小心翼翼地伸出一隻腳。但那一天,她接連被兩家攝影基地拒絕。
第一次拒絕在給妞妞卷好頭髮後,換好衣服的妞妞還沒擺出造型,工作人員讓她們離開。基地不算大,只有兩三個孩子在拍照,人們靜了下來,看着她們交涉。血一股股地往頭上衝,王雅覺得難堪,想吵:“我殺人了嗎?我幹什麼了?”
在路上,她詢問另一家基地,對方説:“你來的話會影響到別的人。”王雅氣極,把對方拉黑。
那一夜,她沒怎麼睡好。把之前在微博上的道歉聲明和妞妞的視頻,刪了乾淨。“很多人都這麼做過,他們也送孩子拍照,也打罵過孩子,為什麼是我?”
無可辯駁的是,她確實踢了女兒一腳,“我當時確實急了。”她習慣在每次工作完成後,給女兒拍視頻和照片,放在朋友圈裏,這也是一種宣傳。那天妞妞並不怎麼配合,總亂跑,把籃子放在地上,她上前踢了一腳。
“但我是用腳內側,收着勁兒的。”她勾起腳尖。
4月13日,離開織裏那天,相熟的童模媽媽請王雅去家裏吃午飯,同行的還有幾家,大家談笑一如往昔,有人寬慰她:“過個十天半個月就好了”。
有人開玩笑:“你這一腳踢爆這個產業。”她扯了扯嘴角,做笑的模樣。
下午,王雅牽着女兒離開,“我還會再回來。”她跟自己説。
媽媽帶妞妞去遊樂場玩。受訪者供圖
中國式家庭
八個多月前,連同幾牀被褥,兩三個行李箱,妞妞被媽媽一起打包帶到了織裏。四十多平米的大開間裏,媽媽用泡沫墊給她鋪出了一個五平米的遊戲區。
日常開工大都在十點之後,伺候妞妞吃過早餐,王雅在門口隨便買兩個包子一杯豆漿,一路吃着,開車去拍攝基地。
王雅自認與一些家長不一樣,“有人會把孩子丟給攝影師哄,我不是”。妞妞站多久,她也跟着站多久,她要説更多的話,逗着,哄着。來織裏後,她基本不穿裙子,行動不方便,每天都在基地蹭一地灰。
“她很強勢。”織裏童裝老闆陸綿回憶。第一次拍攝結束,陸綿還沒出基地,王雅的信息就來了,“把錢結一下”。最後一次合作,陸綿在修圖,沒顧得上看手機,王雅發來信息又撥語音電話,要求她快點結賬。
王雅並不避諱跟人談價錢,“該多少就多少”,在妞妞還很紅的時候,沒人“敢拖欠她的”。
這樣的強悍自小養成。小時候,弟妹被欺負,王雅拎着石頭就打上門。大專畢業後她離開家鄉,獨自來江蘇闖蕩。她賣過女裝、在工廠做過出納,在設計公司工作過。19歲那年,她在一個朋友的聚會上認識了丈夫。
“説我們靠女兒養活,我們結婚的時候連父母都沒靠,自己買的車和房,沒有貸款,老公有工作,怎麼可能靠女兒?”
男主外,女主內。婚後的數年,夫妻對於這樣的分工少有分歧。丈夫李俊幾乎不做家務。少時練武的他至今保留健身的習慣,年屆四十,胳膊的線條依然緊繃繃的。
他欣賞妻子幹活時的利落,“不嬌氣,能吃苦,我倆都是一樣的人。”他希望孩子也能繼承這樣的品德。婚前,他提出的為數不多的要求是,孩子兩人自己帶,不能送回老家給老人。他聽過太多留守兒童的故事,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成為那樣。
但王雅並不甘於做一個家庭主婦。
兒子還未出生時,王雅在淘寶開了個女裝店,一度做到四個鑽。沒人引路,她獨自去廣州批發市場找到路子,進貨、包裝、發貨、客服,都一個人搞定。
丈夫每個月的收入都交到她手裏,一年二三十萬,在當地算中等收入。她每個月收入三五千,不多,掙個零花也高興。因為淘寶新規諸多限制,淘寶店在一年多後關閉,王雅重開了一家實體女裝店。
妻子的不甘,李俊看在眼裏,“錢上她總要和我分清楚些,她自己賺的錢花得心安理得一點。”他不反對她有自己的事業,但前提是,得把孩子照顧好。
與許多中國母親一樣,王雅把生活、時間和金錢全部投給了孩子。沒什麼太親近的朋友,“有了孩子之後都慢慢遠了”。她抱着兒子參加閨蜜的聚會,人家嘻嘻哈哈的聊天,她坐在一旁哄孩子。
女兒出生一年後,王雅的實體店越來越不景氣,索性轉了出去。她在家待了好一陣,每天固定的外出,是帶女兒去接兒子放學。
她想出門上班,打算把女兒送回孃家。為此,她和丈夫冷戰了半個多月,誰也無法説服誰。
直到誤打誤撞進了童模圈。
王雅喜歡給孩子拍照,躺着,坐着,每一刻都記錄。兒子上小學,長胖了,也不愛面對鏡頭,常伸手擋住臉,“哎呀我照得不好看。”
妞妞出生後,王雅一心一意拍女兒。妞妞符合她對一個女兒的所有完美想象,好看,會撒嬌,性格好。在她肚子裏的時候,王雅就一遍遍規劃女兒的未來,“一定要讓她去學鋼琴學舞蹈”“給她買漂亮衣服,怎麼好看怎麼打扮”。
這或許出於一種補償心理。王雅最早的一張照片,是一張9歲的影樓全家福,女孩瘦小,站在媽媽身後,緊張地抿着嘴。比這更早的她是什麼樣子,王雅不知道。
她給女兒買了不少衣服,從不同角度拍,一字一句地寫買家秀。“我那時候太閒了。” 她手機裏存了兩萬多張照片,分門別類上傳到雲盤和QQ空間。這樣好看的女兒,是她的,她樂得把自己最美好的分享給別人。
淘寶店家很快注意到這個女孩,把王雅拉進買家秀羣。王雅給女兒拍照的時間越來越長,一個表情從不同的角度拍七八張,再選出表情最自然的,加濾鏡,然後上傳。
去年4月28日,一個拍攝基地的老闆邀請她帶妞妞去織裏玩。當天,兩歲半的妞妞接到了在織裏的第一個單。
60元一件,他們拍了兩天,40件。掙了2000多元。當晚,王雅和妞妞沒有回家,在織裏找酒店住了一宿。
妞妞陸陸續續接到來自織裏的訂單,去年7月,她們住了一週賓館。小鎮多雨,賓館裏冷氣吹着潮乎乎的被褥,黴味洇進了牆壁。
“我為什麼不帶着妞妞搬到織裏來呢?”這個念頭閃過,她“騰”地坐了起來。
此後半個多月,她每天在丈夫耳邊碎碎念,“我要去織裏”。
李俊覺得這主意也不賴,對兩個人來説“算是雙贏”,妻子不再跟他吵架,孩子也不用被送去老家,錢也賺到了。
一次晚飯,再次提起這個話題,李俊一拍桌子:“那就去,先把房子找好。” 夫妻倆商量得熱火朝天,作為話題的中心,妞妞在一旁拿着小勺,專心致志地吃飯。
王雅和丈夫能舉出許多個帶女兒拍照的好處,“鍛鍊她”“能接觸許多人”“吃苦對她有好處”。但他們幾乎不記得是怎麼和女兒商量的,“跟她説要來拍照,其他的她也不太懂”。
不能再接兒子放學的王雅,給兒子報了晚託班。她和女兒離開後,丈夫和兒子吃飯大都湊合,或者從外面買來吃。
在父親的轉述裏,男孩對此毫無怨懟。
織裏童裝城,大量外地人前往批發取貨。蘇惟楚攝
“我們倆的事業”
四月末的織裏連續下了好幾場雨。街道少有行人,沉浸在香樟的氣味中。“白天不是人少,大家都被關在車間裏”,一個出租車司機説。
作為中國最大的童裝生產中心,織裏像是一個巨大的流水車間,每條街從頭走到尾,童裝店一排到底,店的後身是加工廠,機器輪轉的聲音偶爾漏出。從布料、裁剪、燙樣到包裝、宣傳,商機和競爭被織進童裝的每一股經緯線裏。
“眼睛都盯着別人的,你家衣服賣了爆款,我就跟風,賣跟你一樣的款式,用跟你一樣的童模,拍跟你一樣的背景。”生意人老董説。
在他的記憶裏,隨着淘寶的興起,童模隨之誕生。“用不用童模?這跟每個人審美有關。”老董不願明確表態,但用對了童模,對衣服的銷量絕對有幫助。他贊同這個觀點。
妞妞顯然是“對的童模”。在織裏,身高80-110cm的小童永遠緊俏,當紅的不過七八個。在王雅看來,妞妞的出現,讓很多同身高段的家長提高了警惕。王雅和這些“有利益衝突”的家長並不熱絡,在基地見面也只是打個招呼,就各顧各的。
與她交好的,大都是男童或中大童家長。
童模間競爭激烈。原本一單在一週前敲定了妞妞,拍照前一天,王雅被攝影師告知,商家換人了。對方比妞妞小一個月,同樣中長髮到肩,大眼睛,臉圓嘟嘟的,可愛風。
這並沒有妨礙妞妞迅速走紅。搬到織裏一個月後,妞妞的身價漲到了100元一件。
陸綿在去年8月注意到這個孩子的,合作第一回後,她甚至動過把孩子簽下來所固定模特的念頭。女孩兒太乖巧了,好哄,又好看。
但王雅讓她“不那麼舒服”。
一次約時間,王雅跟她説,約到早晨七點,陸綿拒絕了,“那時候我都起不來,不行。” 陸綿兼任店裏的攝影師,她拍照不算快,“妞妞媽媽就在催,你快點拍快點拍,很趕”。
她們的衝突在第三次合作爆發。去年10月,陸綿手裏有二十多件衣服,拍到下午三四點,妞妞揉着眼喊困,沒什麼精神。陸綿跟王雅商量,能不能改個時間,王雅拒絕得很堅定:“你要麼現在拍完,我之後還有別的單。”
陸綿沒拍完衣服,付完錢,她把王雅拉黑了。
王雅已記不大清楚這次合作,她承認,自己有時候確實急躁,“檔期都已經排好了,不可能為一個人全打亂。”
對於攝影師、店家以及童模家長而言,時間是金錢,時間是效率。
妞妞配合度高,很快成為圈裏的“爆模”。她拍過的四五件衣服賣出了爆款,有夏天的裙子,也有冬季的大衣。皮膚細白的她穿過一條黃色印花的裙子,月銷量一萬件以上。
商家搶着跟王雅約單,今年五月的訂單在三月就敲定了,“我就要妞妞,等到多久都等。”一個商家説,視頻風波後,她再也沒給王雅發過消息。
攝影基地也跟王雅套近乎。在選擇拍攝基地上,家長有一定的話語權。一家基地老闆娘的丈夫,與王雅是同鄉,之前沒少來往,但事發後,明確拒絕妞妞入內拍照的也有他們。
如果沒有這次視頻,妞妞與其他同齡的童模並無不同。進入織裏的那一刻,他們就開始了一場關於童模的流程化改造。
在這裏,客户的喜好達成了一致。眼睛大是首要的,鼻子和嘴小巧一些,雙眼皮也是必須的,皮膚一定要白。
拍照前,王雅用捲髮棒把妞妞的髮梢燙彎,她的頭髮細軟,緊貼着頭皮,這樣顯得更蓬鬆一些。
6歲以上的女童大都帶妝拍照,一個媽媽捧着女兒的臉刷眼線,“你看這個眼距是不是有點開?”她拉過一旁的女人上前參考,對方盯了一會兒,毫不在意:“長大一些做個微調唄,不是大事兒。”
一個攝影師在現場總會聽到各種各樣的解決辦法,剪眼睫毛會讓睫毛變得更長;沒事兒捏捏鼻樑骨能變得更挺;孩子有小肚子,挺着拍照不好看,媽媽給裹上了一層束腰。
一個7歲的女童週末至少工作了6個小時以上。她不需要家長太多指引。閃光燈一闔一開,她在節奏裏變換動作。
彎腰,手點在嘴上,看鏡頭。手指翹起來,扭頭。比心。
有人在鏡頭外用電吹風做出風的效果,她撩起燙卷的劉海,向鏡頭丟一個眼神。
“這是專門學過的”,王雅在一旁補充。如果沒有意外,明年這個時候,她計劃送妞妞去專門的訓練機構,學定點,走位,練形體。
王雅以“圈內人”自詡,這份工作在她看來,“是她和妞妞的事業”。她常用一種摻雜着抱怨和自得的語氣描述自己的處境:“別的孩子都是爸爸媽媽爺爺奶奶跟着,我一個,做了司機又做經紀人,還管後勤。”
每天,她在現場陪妞妞拍照。“除了她誰哄都不行”,一個商家承認了這一點。午餐和晚餐大多是店家叫來的外賣。一天拍照結束後,王雅要給妞妞洗澡,塗一層護體乳和麪霜,“基地太乾了,好多灰”。
妞妞睡着後,王雅洗完衣服才能上牀,這是獨屬於她的時光,捧着手機,刷一會兒朋友圈,裏面也都是織裏童模圈的消息。
“説我賣女兒,靠女兒生活,你們看見我有多辛苦了嗎?”
她把童模家長分為了幾類,有像她這樣全程跟進的,也有把孩子託給別人,自己玩手機的。
一個童模在織裏被多次提起,媽媽和經紀人簽了幾年合同,三七分成。“你看,那個女的就是。” 基地裏,一個家長努了努嘴。女童很乖巧,少有反抗和哭鬧,按照經紀人的指令行事。“她媽媽很少進來,都是坐在車裏,或者在外面刷手機。”
妞妞參加織裏一家中高檔童裝新品發佈會。受訪者供圖
失速
每年三四月是店家上新的季節,也是童模們最忙碌的時候。所有的童模都在接單,常見的幾張面孔,每天都在各個基地奔波。連拿一件衣服,都恨不得用跑的。
王雅練出了換衣服的速度,上一件拍攝結束後,她坐着不動,手一撈,把妞妞固定在腿上,一脱一拽,衣服就換好了。小基地基本沒有試衣間,大一些的孩子躲去洗手間。
今年三月,王雅接到了有史以來最多的訂單,119件,連續四天,妞妞拍了快四百件。去年,妞妞平均一天拍30件。進入三月上新季,她一天大多拍五六十件,這是小童拍攝的平均上限。
一個媽媽在朋友圈寫,女兒三天拍了三百件——這是童模家長最常見的推銷方式,“客户一看,就知道你好拍,人家就願意用你。” 王雅模仿對方的語氣,寫了一條朋友圈,“我們拍了四百多件。”
事後,她説這有“吹牛”的成分,“一種營銷”,但很快,這成為她“虐童”的罪證。
高強度作業下,王雅失控了。“我太累了。” 一個商家轉述她的描述,在一次前往上海的外拍路上,她睏倦得想打瞌睡,全靠和丈夫通話渡過全程。“她是用蠻驕傲的口氣講這件事,但我覺得,太不安全了。”
妞妞不是沒有過抵抗。她的起牀氣格外嚴重,每天早晨被叫起來,都發好一會兒脾氣。王雅覺得不是大事兒,“就跟你去工作,去唸書一樣,大人也有不想去的時候,小孩子也有”。這種時候,她的策略是“不慣着她”。
這個圈子成就了她和妞妞,王雅不再是那個家庭主婦,在這裏,她找到了屬於自己的事業,妞妞也不再是一個普通的女孩,這裏的人們愛她。一些高檔的童裝店敲定妞妞做新品發佈會的代言人,大幅的宣傳畫在商場檔口,每次路過,王雅都特別自豪,“這是我最好的作品。”
但她沒有太多安全感,她一直擔心,妞妞不紅了怎麼辦。“去年還在紅的女孩子,今年就不紅了”。她是“妞妞媽”,一旦妞妞失去了市場,“妞妞媽”在這裏也沒有了價值。
為維繫關係,她不敢推拒任何老客户的訂單,“人家給你面子,就要妞妞,願意等你,你怎麼辦?拍不拍?”
丈夫察覺到她的失控,三月的一天,他來探班,晚上八九點,女兒困得睜不開眼,王雅上前拍了她肩膀一下。丈夫一把推開她:“你打她幹什麼?” 他抱着女兒往外走:“不拍了!”
攝影師試圖攔住他,李俊語氣惡劣:“都幾點了,不拍了!”
時隔一個月後,談起這件事,王雅仍有些不滿,“你不是這個圈裏的,你那麼對人家,之後好一陣他都沒給我接單。”
在生意人老董的記憶裏,幾乎沒有當紅的童模主動離開,大都是因為身高和長相脱離市場需求,漸漸被邊緣化,最後離開。“織裏,像是一個大篩子,成名留下的少之又少,大部分人都被篩出去了。”現實對這些孩子來説有些殘酷,“不是你不好,就是,我用不到你了。”
兩年前,林虹帶着兒子離開織裏,他們接到的單子越來越少。“大家喜歡韓範的小男孩,白皮膚,大眼睛,清秀帥氣”,4歲之後,“越長越虎氣”的兒子幾乎接不到一個單。
“只能跟他説,我們要準備唸書了,沒那麼多時間拍照。”她沒辦法跟兒子説,“他們不喜歡你的長相”。
“沒有永遠火的童模”,焦慮感裹挾着家長們。王雅剛來的時候,110釐米以下最紅的童模另有其人,商場檔口都是女孩的招貼,幾個月後,妞妞取代了她。每每看到廣告,她自豪,但焦慮如影隨形。
“我想跟這些老客户處好關係,就算妞妞這個長相不流行了,也能接到單。”
丈夫試圖拉下手閘,“她情緒最差的時候,每天都在抱怨自己的辛苦,跟她説,要不少接點單,她又不樂意。”
“你不是圈裏的,你不懂。我一個人都做到這個地步了,怎麼可能放棄?”
不變的童模鎮
妞妞離家的幾個月,李俊察覺到,女兒會看人臉色了。“她能分辨出你的妥協、生氣、高興。” 一旦有人露出不開心的神情,她立馬錶現得乖巧。
他無法表達這樣的變化到底是好是壞,在讓他補充“拍照”給妞妞帶來的益處時,“提高忍耐力”,他看了一眼不遠處的女兒,“我覺得吃苦對孩子有好處。”
妞妞很好哄。拍照累了,她剛掛一點眼淚,爸爸把她頂在肩上顛了顛,立馬笑出了聲。為逗她露出開心的表情,攝影師從口袋裏變出了一二三個果凍,她選了最喜歡的青蘋果味,分給爸爸一口。
妞妞似乎接受了這樣的模式,人們向她提出要求,她也給出了自己的條件,一旦被滿足,她變得格外順從。
她也護東西,喜歡説“這是我的”。王雅推測,這大約是在織裏養成的習慣,亂糟糟的拍攝基地,大家的東西用着用着就混了,她常囑咐女兒,“好好看着我們的東西”。
王雅也隱約察覺到女兒的變化,去年拍照時,看到媽媽情緒不好,妞妞會甜甜地説:“媽媽我愛你啊。” 這種表達在今年頭幾個月裏,越來越少。最近一次説,是幾天前,她們從織裏回到江蘇老家。
如果沒有這場意外,李俊和妻子為妞妞規劃了一條路,身高95釐米的她大約在明年四月就達到了110釐米的小童上限。送妞妞練形體之餘,還要送她去學鋼琴和舞蹈,“全方位提升氣質,以後的路走得會容易一些。”
像谷歌和裴佳欣一樣,走一條童星的路子?
這兩個孩子,是織裏當紅的童模,前者拍照,“幾乎沒有廢片”,媽媽帶她去橫店發展。後者接拍了不少網劇,跟林依晨合作過,在鏡頭裏,笑得靦腆温柔。
“沒想好,不是所有人都能成為谷歌和裴佳欣啊。”
對於26歲的許寧而言,半年的童模經歷只是一場插曲。7歲的時候,她被一家影樓邀請做模特,定期上門拍一些宣傳冊。
她記得,媽媽跟她商量過,“如果答應了,就不能反悔了。”
“我那時候懂什麼啊,以為能穿好看的衣服,畫漂亮的妝。但第二次就後悔了。” 許寧的記憶裏總留着黑漆漆的影棚,射燈在一旁照着,七月的天氣,她擺不出攝影師要的表情,出了一身汗。媽媽在一旁指點,氣急了罵她:“笨得跟豬一樣。”
“那時候太傷心,太丟人。我跟我媽説我不想去,她説,之前跟你商量過,你自己答應好的。” 出爾反爾,是許寧記憶最深的一個成語,媽媽教她的。“我有一段時間特別自責,我覺得我不是個有韌性的人”。後來,她討厭面對鏡頭,拍照被圍觀,也會僵住。
看到妞妞,她覺得看到了那個被罵哭的自己,“孩子是獨立的個體,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喜怒,隨便一句話一個動作,對孩子的影響都是不可消除的。”
工作日的壹號基地人煙稀少,陪同拍照的工作人員百無聊賴。蘇惟楚攝
四月多雨,織裏的拍攝基地大都閉着門窗,屋裏的氣味並不好聞,像是陰天漚久的被褥,摻着飯菜的油腥。
妞妞和其他六個孩子,被五六成羣的成年人們隔開,在他們圈出的範圍裏,做出一個又一個動作,三十秒隔空互拍氣球都是奢侈。
你最好的朋友是誰?
“媽媽、爸爸、哥哥、舅舅、舅媽……”
“她不太理解‘朋友’這個詞,你説名字她才有反應。”媽媽解釋。
妞妞,你穿這條裙子真好看。
妞妞沒什麼反應,這樣的讚美,她聽過太多。
妞妞常去的壹號基地在視頻風波後一度變得冷清,童模家長轉戰他處。四五個基地進出要求登記,陌生面孔在其中禁止拍照。
但母女倆的離開對整個產業幾乎沒有太多影響,她們的訂單被分給其他童模。“你拍不了,總有人拍的。”捱罵最多的那幾天,王雅的好友申請從沒有斷過,陌生人發給她孩子的照片,拜託她看看,“適不適合進這個圈子”。
妞妞回織裏的那天上午,車行至拍攝基地門口。車載電視的動畫片“唰”的關閉,女孩看了眼四周,向後仰着蹬腿:“我不要拍照。”
媽媽把她抱了下來:“跟別人都約好了,必須拍的。”
文章出處丨極晝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