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家是怎麼失敗的?_風聞
非凡油条-非凡油条官方账号-深度解读全球政治财经动向的前因后果2019-05-12 18:18
一個陷於獨裁和內戰的非洲國家
老油條在國外時曾遇到過科特迪瓦中產階級出身的年輕人。他們對中國人倒是挺友好,但是當被問及科特迪瓦這個國家怎麼樣,可不可以去做客的時候,他們卻會勸老油條不要去。他們還説,科特迪瓦腐敗橫行,即使是他們過得也不太好。
其實這幾年科特迪瓦還算可以了,畢竟十年前這個國家還處於內戰狀態中。
1960年科特迪瓦剛剛獨立,第一任總統費利克斯·烏弗埃-博瓦尼本是個很有能力的人物,在殖民時期甚至做過了殖民科特迪瓦的法國的部長。他在經濟上繼續殖民時期的咖啡和可可出口,推動私有經濟的發展,並吸引歐洲技術人員和布基納法索等非洲國家的貧苦移民來從事可可種植業。在政治上,他大權獨攬,在國內統治三十多年。
這套做法在最開始的20年還是行得通的,強權手腕確保國內穩定平和,而那時也是國際市場咖啡和可可價格不算低的時候,推高的原材料價格使得科特迪瓦經濟也蒸蒸日上。
然而1980年可可和咖啡國際價格下跌,石油價格上升,這套體系就行不通了。過去為了維持可可價格競爭力,種植可可的移民不僅不交税,還拿補貼,還要花很多錢維持膨脹的公務員系統。這些都對國家財政造成了很大的影響,科特迪瓦不得不大肆舉債。
等到1993年烏弗埃-博瓦尼去世的時候,科特迪瓦累計外債高達150億美元,四分之三的人沒有正式工作,這些無業城市貧民想要回到農村種地,卻發現最好的土地已經被移民佔據了。這是產業結構單一的苦,很多國家都知道。
烏弗埃-博瓦尼死後,亨利·貝迪埃成了總統。1995年大選時,一個政客洛朗·巴博玩起了族羣政治,因為他家鄉的可可園都被烏弗埃-博瓦尼時期進入科特迪瓦的布基納法索移民佔據了。為了連任,貝迪埃也搞起了族羣政治,這樣他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剝奪祖籍布基納法索的主要競爭對手阿拉薩內·瓦塔拉的公民權。
靠着這種手段,貝迪埃當選,但巴博和瓦塔拉聯合起來抵制選舉結果,甚至搞起了暴力行動。此時的貝迪埃剝奪了很多來自布基納法索的移民的公民權,導致國內族羣緊張。科特迪瓦軍隊中很多人並非支持貝迪埃的族羣,這又導致貝迪埃和軍方關係緊張。
貝迪埃採取措施裁軍,而軍隊高級官員則想提高軍費開支。兩下談不攏,軍隊政變,貝迪埃跑路。總司令蓋伊本想在6個月過渡期後轉交權力,但之後的大選中他還是貪戀權勢,依照貝迪埃的辦法剝奪了瓦塔拉和貝迪埃等十多個候選人的參選資格,留下巴博想做個樣子競選一下。
他卻沒想到巴博得票比他還高。蓋伊本想發動政變推翻當選的巴博,卻低估了巴博,巴博的民兵打敗了政府軍控制了局勢。蓋伊組織起舊部發動內戰,自己卻被殺死,但科特迪瓦的內戰一發不可收拾,周邊國家利比里亞及塞拉利昂的武裝分子則趁機入侵科特迪瓦製造血案。
最終在法國的介入下,科特迪瓦暫時穩定了局勢,但2010年總統選舉,巴博與瓦塔拉分別宣佈獲勝並宣誓就任總統,又爆發了武裝衝突。幸好這次持續時間不長,國際社會認定瓦塔拉競選結果合法,巴博被逮捕。
目前瓦塔拉仍是科特迪瓦總統,而巴博剛被國際刑事法院釋放。2010年後,科特迪瓦才恢復了難得的和平。
連任,資瓷不資瓷?
科特迪瓦的故事是撒哈拉以南非洲很多國家狀態的縮影。
**如果你是個非洲國家的統治者,你很可能不會拒絕選舉,因為選舉能為你的統治披上一層合法的外衣,讓國際社會覺得你是靠“民主”掌權的。**而當你統治國家一段時間後,身邊人往往會傾向於吹捧你,你更容易高估自己受歡迎程度,想着:嗨,不就是選舉嘛,小菜一碟!
然而之前也有獨裁者開放選舉自信滿滿卻翻車的案例,所以其他想要開放選舉的掌權者會想辦法讓自己連任。但他們會發現,即便致力於好好治國,那麼連任概率也只有45%。
敢情累死累活好好幹,選民也很可能不買我的賬?
那就只能採用各種手段在競選中保住自己的權柄了。
比如上文提到的搞族羣政治,這對當權者有利,因為他們所在的族羣已經拿了好處,成為了既得利益者,自然會對當權者高支持率。然而玩弄族羣政治的一大負面結果就是導致國家撕裂,不同的族羣對國家的認同淡化,只會認同自己的族羣。
或者乾脆就像上面提到的科特迪瓦統治者那樣,剝奪潛在強力競爭對手參選資格。但這麼玩實在過於明目張膽,如果競爭對手意識到選舉本就不公平,就會採用非法手段,比如上面提到的暴力手段抵制選舉,甚至最終釀成內戰。
當然,統治者還可以在選舉中玩其他花樣,比如賄選、恐嚇、計票貓膩等。在這種時候,選舉缺乏制衡,無論是當政者還是反對派都有可能使用非常規手段破壞選舉規則。
那麼民主的路子走不通,在撒哈拉以南非洲的貧窮國家走獨裁的路子可行嗎?
那更是不行!選舉尚且缺乏制衡,獨裁的話統治者更是為所欲為了。
只有在極少數情況下,一國的獨裁者是類似於李光耀那樣的開明、聰明、審慎又幹練的人,即便如此,這種人也要像《極限操作新加坡》裏提到的那樣竭盡全力。
撒哈拉以南非洲的獨裁者裏為數不多的好榜樣有坦桑尼亞國父朱利葉斯·尼雷爾。他最大的功績是把坦桑尼亞整合成一個國家。多黨競選容易造成族羣政治,他就堅持一黨專政;追求文化多元性容易團結族羣,不利於國家認同,他就在全國推廣殖民時代欽定的官方語言斯瓦西里語,弱化傳統文化;地方社區學校和宗教學校教的東西無法統一,他就組織國立學校,推廣坦桑尼亞認同教育;原本控制基層組織的地方長老不可控,就把基層重新洗牌,執政黨建立村委會;中央偏心也容易造成割裂,所以他在全國分配公共資源時也儘量一視同仁。
等確保坦桑尼亞的認同建立,族羣政治不會干擾民主進程時,他審時度勢開放了多黨制和競選,和平交接權力,下台後聲望仍然很好。
比他差一點的大概就是上面提到的科特迪瓦的烏弗埃-博瓦尼,可以靠着原材料價格上漲的春風發展經濟,也聰明地利用了移民,但是沒搞好國家認同,獨裁到死交權也不順利,導致野心家有了打族羣牌的空間。
比這還差勁的獨裁者那更是比比皆是,比如加納的恩克魯瑪、津巴布韋的穆加貝、埃塞俄比亞的門格斯圖、扎伊爾的蒙博託、岡比亞的賈梅、烏干達的阿明等等,什麼吃人肉啦,搞出惡性通貨膨脹啦,三個月滅亡中美蘇啦,鬧劇到處都有。
國家建設的失敗
獨裁者玩弄手段,通過大選“選上”賦予自己合法性,也並不是一勞永逸了。除了反對派可能採用非法手段試圖推翻獨裁者之外,哪怕獨裁者能夠穩穩掌權,他們還需要提防軍隊政變。
對於獨裁者來説,處理軍隊問題還是很棘手的。獨裁者必須要有軍隊的支持,以便鎮壓反對派,同時防止境外勢力顛覆政權。
所以在獨裁者執政遇到危機的時候,他們會選擇花大價錢收買軍隊支持自己。窮國的錢從哪裏來?根據保羅·科利爾的《戰爭、槍炮與選票》,撒哈拉以南非洲國家11%的外部援助被用在國防開支上,而外國援助佔到了國防開支的40%。
但是獨裁者又要搞掉任何可能威脅到他權柄的人,那麼一旦軍方做大,這個潛在的威脅者可能就是軍官了。如果獨裁者想要在這個時候通過削減軍費和裁軍來削弱軍隊實力,那麼在科特迪瓦的例子裏,軍方會狗急跳牆發動政變。一般來説,一次政變會在幾年內造成一個國家一年國內生產總值7%左右的損失。
**損失這麼大,換掉獨裁者也值得吧?那可不是。很多政變發動者號稱自己是為國為民,等局勢平穩後就交出權力,然而其實他們心裏大多數想的都是上台之後“真香”,**正如科特迪瓦的例子。而當軍官靠政變身居高位斂財無度的時候等於給下級軍官做出了很壞的示範,於是下級軍官也會忍受不了權勢和財富的誘惑,跟着繼續發動政變,讓國家的形勢更加混亂。
從上面的分析來看,無論是“民主”、獨裁還是政變,非洲國家都難有制衡體系,政治參與者都在打破底線,自身、族羣等利益都凌駕於國家利益之上。這也怪不得非洲國家民眾們對自己的國家認同薄弱。貧苦民眾寧願支持自己的族羣以便分肥,權貴後代則像老油條認識的一個加納權貴子女一樣,待在發達國家聲稱自己貧困是不存在的。
真是一個何不食肉糜的現代版本,但諷刺中帶着一絲合理。
從另一個角度看,非洲這麼多族羣,成立的國家卻國境線筆直,很多族羣被莫名其妙地分隔開來或者劃在同一個國家內。然而這種狀態延續到了獨立之後,等於是歐洲殖民者“定義”了這些非洲國家——國家認同也取決於最初受到歐洲教育的上層精英,這很符合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想象的共同體》裏提到的最後一波民族主義浪潮。就連科特迪瓦(Côte d’Ivoire)這個國名也不過是法語“象牙海岸”的音譯罷了。

説到這裏,不得不説,坦桑尼亞還真是這輪先天不足後天失調民族主義浪潮裏被塑造得比較成功的一個國家。**在調查中,大多數坦桑尼亞人認同自己是坦桑尼亞人,只有3%的回答裏帶有族羣或語言關鍵詞。**作為對比,在其他族羣多元的非洲國家,近半數人會説自己來自於哪個族羣。
“負責任的大國”有用嗎?
由於《戰爭、槍炮與選票》一書的作者是英國人,他倒沒怎麼好意思提殖民時代亂劃非洲土地而不是根據自然邊界慢慢形成天然國界線這回事。
他在書中講了一番社會契約論相關實踐,即歐洲國家在羅馬帝國崩潰後,蠻族從強盜轉化為暴虐的統治者,再在不斷的競爭中越來越温和,最終形成良好政治環境的例子——不擴大執政基礎,不採取良好執政策略的政治團體在競爭激烈的歐洲要麼被推翻,要麼被吞併了。
**順着他的思路,他和讀者都能夠得出一個兇險的結論——非洲想要發展,還是先打個百餘年的仗,形成自然條件和競爭之下的合理邊界和疆域,並在你死我活的競爭中錘鍊出適合他們自身的政治治理模式。**不然,就以現在這些國家認同稀缺的政府來看,提供公共服務對他們的難度也太大了。

老實説,得出以上結論,不管是我還是作者本人都嚇了一跳。我們生活在人道主義盛行的21世紀,在這個時代,放任戰爭導致大規模流血在道義上是説不過去的。
他在書中還提出了一個思路,那就是通過負責任的大國或國際組織為非洲國家提供監督和制衡,甚至一部分公共服務(包括軍隊干涉),引導這些國家走上良好的政治道路。作者自己也知道,這會對目前主權國家體系形成挑戰,弱小的國家也並不會情願,但他相信這是比較人道的改善非洲政治困境的辦法。
這本書出版於2009年,當時這麼提尚可以考慮,但在十年後的今天,歐盟連對流入的難民提供公共服務都不情不願,美國更是要在邊境建牆,在敍利亞撤軍,指望他們花錢為非洲國家提供公共服務?怕是難以從他們兜裏掏出錢來,哪怕非洲確實在醖釀新的世界危機——恐怖組織在政府弱勢的非洲國家生根發芽。
而由於一帶一路戰略,中國在非洲擁有很多利益。如果非洲國家政治不穩定,出現動亂,中國的前期投入可能收不回,也可能面臨被欠外債不還的窘境。但如果中國做那個“負責任的大國”,穩定非洲局勢,不僅成本驚人,也會直接干涉別國內政。中間怎麼平衡,是很考驗政治智慧的。
一帶一路戰略的考驗還在後面。不過起碼中國可以在經濟投資之外做些別的,對外醫療援助、維和活動都是相當艱鉅而高尚的任務,為苦難的非洲人民提供了寶貴的公共服務。除此之外,中國還應摸索出其他和非洲國家合作的辦法,但也要有足夠的武力撐腰,防止投資難以收回或賴賬的局面。
本回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