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覺得老相聲不可樂,新段子才好笑,可怎麼辦?_風聞
张佳玮-作家-2019-05-12 16:33
如題。
那,我個人的心得是:聽老點兒的作品時,別帶着等笑料的心態去聽,而是,帶着聽倆人説話的心態,跟着人物走。
於是處處都好笑,而且自然平順,笑得舒服。
笑料來自於反差。反差越大,口味越重。
有些笑料,比如屎尿屁、大荒誕、巨型倫理哏,因為與日常體驗反差太大了,於是刺激,於是麻辣。
馮驥才先生説天津首善街的酒,進嘴趕緊咽,不然燒嘴巴牙花嗓子眼。但酒下去,跟手一股勁撞腦門,暈暈乎乎。許多倫理哏也是這樣:見效快,口味重。
但這種笑料太多荒誕過了頭,語調又誇張,聽第二三四五遍就不太容易舒服了,偶爾還會犯惡心;調門一高,你還容易一激靈,心不順。
我們能聽到的、解放後老先生們的笑料,因為當時的觀眾,也因為老先生們的自覺,許多笑料是圓潤的。
好的笑料未必雅,但圓潤。埋在情節裏,埋在人物裏,所以不撓人。
大家都説馬三爺《家傳秘方》從頭到尾,就臨了“撓撓”是個包袱,響了。但我平時聽着,當聽他説話,會在其他小地方噗呲樂出來。
比如説拿土豆扮松花蛋,你還挑哪個個兒大?嘿,那就哪個土豆大;比如説賣切糕的忽悠人,學切糕的語氣特別魯直,“哎先吃着先吃着!”明明就二分鋼板那麼大,還“先吃着先吃着!”假仗義嘛!
《練氣功》。“你今天要倒黴你信嗎?我讓你哭着回家你信嗎?”這路包袱是張二掰特別蠻橫讓人好笑;但看小孩手裏吃的,“切,這小孩,這小孩(停頓一下)好吃嗎?”我在他停頓時,想象他看着冰棍兒變換表情,就忍不住笑瘋了。
到他“介倒黴孩子,吃奶油的……小豆的呀!”那一瞬間,張二掰從一個大爺變成了個蠢萌小孩。
像侯寶林先生和郭啓儒先生《離婚變奏曲》,侯先生立人物,自我陶醉學老電影酸文假醋,到那句音調一高“有了愛情,他就不冷嘍!”已經笑死人了,郭先生陰森森一句“哎我就沒這種生活!”補得恰到好處。我想象郭先生當時那臉嫌棄,都樂得不行。
之後侯先生在那兒膩歪,小麻雀,小老鼠,郭先生追一句:“這都快消滅了!”
侯先生總結:“誰聽着不舒服呀!”郭先生嗓子一揚,“誰舒服呀,我都噁心了!”
以及最經典的那段,郭先生:“你嫌你老婆年紀大,你也不小了呀!”
侯先生:“是不小了呀!科長啦!”這撒潑打滾的開腦洞神邏輯。
劉寶瑞先生,我説過許多遍,《鬥法》裏面那句“嗖,就過去了。(停頓)杆兒啊,是過去了。(停頓,全場開始隱隱發笑)那後面勾兒不饒人哪!(全場大笑鼓掌)”這個聽多少遍都可樂——前提是,您得進情節去。不然,就一勾杆子勾了人,哪有啥好笑的?
恕我舉另一個例子。
《我愛我家》裏的大多數笑料,也都不誇張不刺激不那麼大嗓門大尺度。如果論包袱尺度,都不如蔡明這幾年春晚相聲的毒舌諷刺。
為什麼《我愛我家》笑得那麼順那麼頻繁,春晚的許多小品包袱那麼尷尬?
因為《我愛我家》的語境設置就是個寫實做派,平時生活特別日常,角色默認是正常人,符合正常邏輯。哪怕是最富有誇張意味的人設——即咱姥姥、和平他媽、慶娘、老和同志——那也是根植於一個普通北京老太太,只是比較愛折騰而已。
而許多新喜劇,比如近幾年的春晚小品,其語境設置,短平快,一開始就設定角色一驚一乍,強刺激,大反差,平地起雷的生硬。
我聽老相聲的場合大概是:走路時聽,跑步時聽,睡覺前聽。家長裏短,不吵耳朵,熟門熟路,到笑料的地方,噗呲樂一下,不至於噴飯。我覺得老幾位吧,就跟我長輩老熟人似的。
這麼説吧:
老相聲的語境是白粥米飯煎餅果子,裏頭的笑料是鹹菜,是肉鬆,是松花蛋,是煎餅裏面卷雞蛋。你一口粥一口鹹菜,每一口都有味兒。
21世紀,許多喜劇作品的語境是川菜館子,麻婆豆腐、毛血旺,連着給你上。
各有各的味道,各有各的受眾,各有各的節奏。
有些人嫌老相聲立人物,鋪平墊穩,慢。
殊不知這人物不是白立的,這等於是個微笑語境:一旦你入了人物,怎麼都好笑,一個停頓都好笑。所以聽老相聲的方式,就是順着老先生的口吻,進了人物,然後自然舉手投足都好笑。我現在想象穆翔鳳抓耳撓腮地開紙包都能笑出來,聽見王德成認錯時口不擇言急急忙忙,“今後呢,我一定要好好學習,是天天向上!”我都能樂一會兒。
許多新相聲呢,包袱急,但沒人當真,爆了幾個之後,再笑就不容易了。
所以許多人疑惑聽老相聲的人怎麼疑似笑點低,聽見一句“中堂咱要反哪”都能笑撅過去了——因為入了人物了嘛!
反過來,如果一開始立了個人物,但此後總讓這個人物做過於荒誕誇張脱離生活的事兒,大家就會默認“這形象不是真的,他做啥怪事情叫啥怪名字都正常,我們也期待他總是做更超越底線的勾當”,那就是圖一時的快活,之後卻不免越來越笑不出來。
這也是如今許多新喜劇人的苦處:
這個時代要求短平快迅速爆笑的做派,讓許多喜劇人竭澤而漁不停出新找大尺度包袱;所以這時代每天都有新的喜劇人出來展露才華;但能保持類似節奏不停產出的,卻並不那麼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