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職場白菜到精英,到底要遭遇多少傷害?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268314-2019-05-14 18:13
來源:微信公號“每日人物”
俗話説,“年輕就是本錢”。在職場上,似乎也如此。
有活力,但更重要的是能拼,能加班,適合996;沒資歷、沒經驗,很適合背鍋、捱罵;可塑性高,一張白紙,也更容易被教導和“馴化”。
職場小白生活負擔輕,也被自動默認為慾望低,工資可以低一點,價廉物美。
年輕就是通行證,年輕是最大的護法和加持。關鍵是,我年輕,也信了社會向我投來的是滿滿的崇拜和愛意。
年輕是本錢,但有時也可能是“歧視”——就看職場如何定義“年輕”。
當我們談論職場對年輕的“優待”時,到底忽視了什麼?
希望職場是真正地熱愛年輕人。
**文 |**林什
**編輯 |**楚明
年輕人怎麼能沒有“眼力勁兒”
如果有人問我,什麼樣的人適合待在國企?以我近兩年的工作經驗,我一定會告訴他,是有“服務意識”的年輕人。
在國企這個層級森嚴的地方,基層員工不僅需要幹好自己的活兒,更需要“有眼力勁兒”,要“服務好”領導。
首先,拿“開會”這個常規活動來説,2點的會議,“有眼力勁兒”的年輕基層員工一定不會遲到,他們會提前20分鐘去會議室坐好;假如那個會議室不夠整潔,“有眼力勁兒”的員工,應該主動承擔端茶倒水做衞生的活兒。
時間走到1點50,中層們會接二連三推門進來,接着到2點前後5分鐘,幾位參會的高層領導才會端着茶杯、拿着筆記本進來。此時,領導們如何“進門”也是有“眼力勁兒”的員工們注意的,他們不會勞領導推門,而會主動去給領導開門。
記得有次開會,我正在低頭記筆記,帶我的中層忽然用胳膊肘拐了我一下:“快,陪A總去洗手間。” 我抬起頭,發現新調任過來的A總正起身,有走出會議室的趨勢。雖然坐在離門很遠的側邊,我立馬起身,起身前我的中層還往我手裏塞了一包紙。
一個箭步,我衝到會議室門前,推門、微笑“領導先走”。A總出門,我引導他來到廁所門口;他方便的時候,我站在門口等候。正當我納悶那包塞給我的“紙巾”幹嘛用時,A總走出廁所,剛洗完的手正在滴水。我恍然大悟,立馬“有眼力勁兒”地遞上紙巾,心裏暗暗佩服我中層,“妥帖!”
剛來單位的時候,我也曾非常沒“沒眼力勁兒”,年輕氣盛,搞不懂為什麼要“取悦”上級。畢竟,我父母也是地方幹部,我從小到大不説養尊處優,起碼從來沒做過這些“伺候人”的活兒啊!但身邊同事的行為舉止,日復一日地影響了我,我意識到——這套行為規範,就是我目前職場的生存法則,如果想在這個體制中得到重視,我必須需服從於這套行為邏輯。
慢慢,我也自我教育出了對領導的“服務意識”。領導喜歡古文,我寫資料和發言稿,就會有意識地使用成語、古詩詞;領導喜歡喝酒,飯局上不管紅的白的,我硬着頭皮也會陪他喝幾杯;開會時,領導一個眼神,我差不多就知道他需要我做什麼。
1年後,我被調離了基層業務崗,領導直接把我要到他身邊,讓我當他的秘書。體制內的人都懂,這是種“提拔”。
説實話,對這份工作,我沒有“熱愛”過。我一直努力地做到的,不過是這套體制內“自我意識”與“集體意識”的平衡。何況最近我買房了,背起一百多萬房貸,我知道自己會繼續在這裏“有眼力勁兒”地好好幹下去。
做“舔狗”只會背更多的“鍋”
工作3年,我不敢説自己的業務能力有多精進;我最拿手的,大概是“背鍋”和“隱身”吧。
2016年大學畢業,我進了一家頭部遊戲公司,做項目經理助理。當時我在的項目組,做過當年火遍全國的手機遊戲。所以,每次我跟正找工作的同學聊起自己的公司和項目時,膨脹得像碳酸飲料的氣泡,抑制不住地外冒。
項目組裏,我雖然是“助理”,但由於帶我的項目經理懷孕休假,而公司也沒有另外安排經驗豐富的項目經理進來,所以我乾的全是“項目經理”的活兒,主要職責,跟各部門的老大溝通,推動項目按期進行。
但不幸的是,我這個一沒經驗,二沒資歷,三沒話語權的新人,在和部門主管們磕進度的battle中,永遠是一顆薄皮雞蛋。我被拒絕和推諉的理由通常是: “這種東西沒什麼用,你工作久了就知道了”; “你催我沒用,得去催我收下做事的人,讓他們加班加點快點幹”。到後來,他們開始無視我的催促,彷彿我是“透明”的,車軲轆話來回説,項目進展一點也沒有。
部門主管們催不動,我決定採取迂迴策略,先跟“基層羣眾”搞好關係。週六,有同事在公司加班,我過去陪着,飯點前一個小時,我掐着點手機訂餐,有同事要喝啤酒,我百米衝刺去小超市搬一箱……一年來,誰不吃香菜、誰討厭辣椒、誰要兩份米飯,我都一清二楚。此外,我還成了“海底撈金牌會員”,因為光同事們的火鍋聚餐,我就花了1萬多。
但我發現,職場上,沒有職稱和資歷加持,做“舔狗”只會背更多的“鍋”,根本換不來話語權。
外賣按點沒到,鍋是我的;店家分量少了,鍋也是我的。
最讓我絕望的是,每週的項目例會,進度依然不斷延後,其他部門的老大質問我“你統籌能力是不是有問題”,“你是怎麼被培訓的”,我只能點頭如搗蒜地認錯。
催不動的高層,推不動的進度,讓我壓力越來越大。2017年底,公司高管見項目進度巨大延後,在例會上拍桌發火,而拖慢進度的主管們一個個在桌前保持沉默。我意識到,這鍋我背不動了。
既然這條路走不通,那我就“變”吧。2018年初,我申請轉崗,開始了上班碼字,下班“玩(競品)遊戲”的996生活。埋頭寫遊戲劇情,我承擔起劇情組近半的工作量,交上了三四十套劇情。
就在遊戲上線的前夜,我收到HR的通知:項目優化,我們很遺憾地通知你……
我被裁了。錯愕,是我的第一反應。後來我才知道,工作經驗的缺乏,讓我不懂得跟領導“彙報”自己,成了一個她看不見的“小透明”。
“忙碌”的主管並不清楚也不瞭解我的工作量,所以她認為我“工作量不飽和”“可替代性高”“工作態度不積極”。遣我走的那天,她正在批評員工。她甚至不知道,那份甩在員工們面前讓他們細讀的《視覺表現配置標準》,是我幫她擬的。
因為我“年輕”,所以“靠不住”
我是名前國企員工。
4年前,我研究生畢業,進了一家國企。一開始對這份工作,我挺滿意的:集團公司世界500強,一線城市,解決户口,擁有父母強調的“穩定”。
我被分配到市場部,“助理”職稱,開的薪水低得不夠我押一付一,但我也沒太在意,畢竟剛開始上班,學本事比掙錢重要。
身在市場部,為了爭取大大小小的項目,領導帶我參加了不少應酬。記得在入職不久的一場飯局上,酒菜上桌,甲方領導舉起杯子給我領導敬酒,我領導擺了擺手:“我實在不勝酒力。塗塗是我們部門新來的,小姑娘陪你們喝!”説完,又轉身過來囑咐我:“去,給在座的領導們敬一圈!”
我清楚地記得,那張桌上,除了我和領導,還有11個人。這就意味着,我要幹11杯。
一杯下肚,我就感覺暈乎乎的。為保持清醒,我找服務員要了一份雞蛋清,以免白酒被身體快速吸收。生蛋清,一股腥氣,又黏又滑。我心一橫眼一閉,端起來就往嘴裏吞,邊吞邊想:姑娘我今天豁出去了,跟你們這幫油膩糙老爺們拼到底,喝不死你們。
結果那天,白的,我喝了六兩半。一些資歷比較老的同事知道後,都覺得我很拼。
作為一個職場新人,我一直相信,只要好好表現好好幹,升職加薪肯定是遲早的事。但我沒想到的是,在按資排輩、男性優先升職的國企職場裏,我永遠是領導嘴裏的“小張”、“塗塗”、“年輕人”。而正因為我“年輕”,所以“靠不住”“不沉穩”“浮躁”的標籤就像原罪一樣跟着我,不論我怎麼努力,都擺脱不掉。
引我辭職的導火索,是工作到第三個年頭,一場由我統籌組織,最後卻被領導“趕下台”的晚宴。那場宴會,很多集團、公司領導,大客户代表都在邀請名單上。為了保證晚宴萬無一失落地,我每天自我雞血,加班到凌晨兩三點,安排流程,生怕出點兒差錯。因為領導允諾我做這場晚宴的主持人,我特意找了一身禮服裙和自己最貴的一雙高跟鞋。沒想到,當天我正準備套上高跟鞋上台時,領導把我攔下了:“你別上了,我來”。
臨場被換,我精心準備的衣着、台詞、流程,全用不上了。晚宴結束後,領導用微信拋了個解釋給我,大意是我還太年輕,他覺得我hold不住這種大場面…… 我盡心盡力為策劃活動付出的心血,因為“太年輕”這個似是而非的理由,被一筆勾銷。
我委屈得不行,去找同事哭訴。他們的安慰我説:“領導也就是一拍腦袋隨口一説你當主持人的。這種大場面,輪得着咱們這些底層小螺絲釘拋頭露臉?!”他們讓我別太往心裏去,可我還是覺得很不公平……
3年來,雖然我幹得不錯,但升職加薪0次。相反,在我向領導提漲薪的時候,他直接給我空降了一個“市場總監”。就此,對職業和領導的“信心”和“信任”,在我心裏全面崩塌。
我終於明白,在按資排輩的國企裏,工作再拼,我也不可能快速得到肯定,升職加薪更是天方夜譚。多少人在我前面等着呢,哪裏輪得到我?
後來,我也學會了把午休吃飯的時間拖長到兩三個小時,不主動攬活兒,在國企“混日子”。一天天過去,我也越來越焦慮:我還年輕,這麼混下去,未來怎麼辦?一線城市房價這麼高,就我這點薪水,難道要父母幫我付一輩子房租嗎?所以半年後,我主動提了離職,發出離職郵件的瞬間,我感到無比自由:終於可以逃離這套死板的“按資排輩”,去看看市場化的職場叢林了。
附件裏13頁的交接報告,是我對那份職業最後的交代與尊重。而我在外企的新工作,別的不説,起碼薪水漲了一倍。
“沒能力,談什麼尊嚴?”
人們總説現在職場上的年輕人被批評幾句就嚷嚷着要走人,太“玻璃心”。其實我不是很認同。作為一個經歷過老闆花式吐槽的人,我對職場新人被罵時的崩潰,深有體會。
曾經,我是個自尊心很強的人。從小我家境不錯學習不錯,一路被身邊的人誇着長大,很少收到傷自尊的批評。為此我一度覺得自己很幸運,直到發現人生中前20年少挨的罵,都被集中在初入職場的3年了。
本科臨近畢業時,我去了一家初創的時尚類新媒體公司,做編輯,薪水對應屆生來説非常可觀。公司一共五十來個人,管理非常扁平,我的工作直接向公司創始人——一個不穿普拉達,但脾氣火爆的“女魔頭”彙報。
初來乍到,我不敢表現得太張揚,又因為性格內向,基本每天都在默默低頭做事,蒐集資料、整合文稿、搞排版設計,一來二去就沒怎麼跟同事打交道,雖然我努力記住同事們千奇百怪的英文名,但名字對不上人的情況還是時有發生。
結果第二週的工作彙報會上,我的彙報材料裏,好巧不巧地就搞混了兩個同事的英文名:她們一個叫Carrie另一個叫Cassie。Carrie在電商部剪視頻,Cassie在市場運營部搞渠道對接,而我剛好説反了。
“女魔頭”當場變了臉:“Michelle ,一週了你還對不上同事的名字,你平時工作跟空氣對接的嗎?!人都認不對,乾脆別幹了行嗎?工作能不能多上點心?年紀輕輕,記憶力比我這個40多的人還差?”
那一刻,全公司四五十個人的目光集中在了我身上,我感覺自己的臉在發燒,恨不得原地隱身,不知道該用什麼表情去回覆“女魔頭”的批評。
經週會一役,全公司的同事都記住了我的名字,就連茶水間阿姨都知道我是Michelle,囑咐我多拿點核桃類的堅果吃……
後來,我在工作中變得非常小心,力爭再不犯錯。文章內容排版,我優化了8次,內容部的同事們都覺得OK,我才敢拿去給“女魔頭”看,沒料到硬生生被她找出了4個錯別字,劈頭蓋臉一頓罵。雙十一出策劃,我把近3年的流行關鍵詞整整排了5頁文檔,人工機器齊上陣,逐字逐句檢查錯字,保證萬無一失後呈給“女魔頭”,她用不到一分鐘的時間翻了一遍,皺着眉頭問我“來了這麼久了,你到底能不能整點有用的?年紀不大,做策劃怎麼跟四五十歲的人似的,這麼老套?”
為了那份雙十一策劃,我熬了一星期的夜,幾乎翻遍了3年來網上所有與潮流元素相關的報道。而且,我們一直對標的競品去年就做了個類似的策劃,“女魔頭”當時還當範例來講,讓我們多跟人家學習學習。
長期被打擊自尊,我終於沒忍住,一下爆發了,硬着頭皮嗆她:“您資歷老,辛苦您告訴我,什麼不老套?您難道不知道流行,來來回回不就這麼些東西嗎?所以,您到底是看不到我的努力和認真,還是覺得這些東西就不值得被肯定和尊重?”
當時我辭職信都在心裏打好底稿了,“女魔頭”只抬頭看了我一眼。這次她沒有暴怒,還很語氣平靜地問我:“你現在的能力,都還沒配上你每個月的薪水,開始跟我談尊重是不是有點早?等你的能力配上薪水的時候,如果我還沒尊重你,那我跟你道歉。”
跟着“女魔頭”的3年,堪稱我職場的“至暗時刻”。我甚至計算過自己捱罵的頻率,大概每週一到兩次,期間反問、疑問、正話反説花樣穿插,“酸”人能力一流。我一度覺得,如果她去打辯論,肯定是個好辯手。
她罵我這麼多次,不管最後到底她是對是錯,她都沒有向我道過一次歉。有時候,我也會被她罵到自我懷疑,到底我是不是真的不適合做這份工作?我對於時尚行業,是不是真的“太土了”?但另一方面,我又在她的高壓下快速成長,不斷受到來自外部同行的誇獎,説我入行很快,(時尚)嗅覺不錯。
3年來,我爆款做過、時尚活動跟過,還跟一直崇拜的明星合作了好幾個項目。帶着一份不錯的履歷,最近我順利跳去了頂尖的時尚媒體。
現在,帶實習生的時,我也非常嚴格,每次她們犯錯被我發現,我都會不留情面地指出來,嚴厲批評。看得出來,她們挺害怕我的。但,我覺得,我已經比真正的“女魔頭”温柔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