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英官僚領導不了法國人民_風聞

據外媒報道，法國總統馬克龍近日有計劃解散自己的母校——法國國家行政學院（ENA），消息一出，頓時引發軒然大波。作為法國最著名的頂尖學府之一，法國國家行政學院在其短短七十多年的歷史中曾培養出四位法國總統及無數的政府部長、跨國企業總裁。

為什麼要拿自己的母校開開刀呢？馬克龍這種“欺師滅祖”的行為，與近來在法國愈演愈烈的“黃背心運動”有着密不可分的關聯，在後者的核心訴求中，“平等”與“反精英主義”一直佔據着重要的地位。在與“黃背心運動”領導人溝通及在議會發表講話的過程中，馬克龍曾多次表示要改革法國的公務員制度，以回應這兩大訴求。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在法國公務員，特別是高級公務員招考中佔有關鍵性地位的國家行政學院被推到了風口浪尖。

在學院官網“我們是誰”的鏈接下，第一個條目就介紹了國家行政學院承擔的“四項使命”：一、招收與培養高級公務員；二、對在職公務員提供繼續教育與職業培訓；三、在行政及公共管理領域加強與歐洲各國的聯繫和雙邊合作；四、研究歐洲問題併為希望進入歐洲組織任職的法國公務員提供相關的培訓與指導。由此不難看出，國家行政學院的眼光始終是向上的，它不是一所為“普通人”準備的學校，因此其目標註定也不是培養“普通人”。

● 4月25日，馬克龍出席新聞發佈會，提出了50億歐元的額外減税政策及政府改革方案，此舉被俄媒解讀為對法國“黃背心”抗議者的安撫措施 / 視覺中國

公務員的晉升通行證

在法國，上至總統，下至打字員都隸屬於相應的職系、職類、職級、職等範疇，這四個概念分別代表着公務員服務的工作系統、承擔工作的重要性、職務的等級及任職的時間，這些都與公務員的薪資、福利、養老金等切身利益直接掛鈎。

這四個因素中，對公務員前程影響最大的當屬“職系”和“職類”；而要想進入重要職系、擔任高職類職務，一張國家行政學院的文憑通常是必不可少的，這直接導致國家行政學院的畢業生壟斷了大量重要的政府職位。隨着時間的推移，國家行政學院在許多法國民眾心中成了“精英主義”與“特權”的象徵。

然而創立國家行政學院的初衷卻遠非如此。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前及戰爭期間，法國的公務員制度混亂不堪，不同地區間在公務員的招收與培養方面存在較大差異，而且任人唯親、賣官鬻爵等腐敗現象極其嚴重，這極大地影響了政府的行政效率和在民眾中的口碑。

戰爭結束以後，新的法國政府決定改變這一現象，在戴高樂將軍的主導下，法國議會於1945年10月通過法令，正式決定組建國家行政學院，以“重鑄法國的公務員系統”。該法令中特別強調，該學院的一項重要任務是促進法國在高級公務員招收方面的民主化改革。對比之前亂象迭出的法國公務員系統，國家行政學院在建立之初無疑有着相當程度的積極意義。

● 1959年，法國總統戴高樂參觀他主導創立的國家行政學院 / Foundation Charles de Gaulle

精英主義代言者

自法國大革命以來，法國社會中便形成了強烈的“反精英主義”傳統，相當數量的民眾對“精英”有着近乎天然的警惕與反感，而國家行政學院主要立足於培養高級公務員，也就是所謂的“社會精英”。對廣大法國民眾來説，國家行政學院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存在，因為從學員的招收、學校的管理和人才培養模式等方面來看，國家行政學院都不是一所為“普通人”準備的學校。

在學員的招收方面，國家行政學院強調“機會均等”，任何符合條件的人均有機會通過考試進入這所“權力學院”。但暫且不談競爭激烈的入學考試，國家行政學院對報名者要求的嚴苛程度也足以令大多數人望而卻步。

不同於普通的高等院校，國家行政學院主要通過三種方式招收學員：面向社會的公開考試、面向公務員系統內部的招錄及面向特定人羣的“第三類考試”。其中社會考生需擁有本科學歷，對參加部分高級課程者更是要求擁有博士文憑。對報考的公務員雖然沒有學歷要求，但需有4年以上的任職經歷。“第三類考試”主要面向企業及社會組織負責人，對工作經驗的要求更是長達8年。

入學考試的內容也十分廣泛。國家行政學院的定位主要是高級公務員的招收與培養，因此對報考者的知識儲備及綜合素質要求極高，考試分為筆試和麪試兩個環節，在面試中，考生需面對眾多考官的連番“刁難”，問題涉及國際政治與經濟、歐洲事務、行政組織及管理等高深且實務性極強的領域。

● 法國國家行政學院校園俯瞰圖 / 網絡

國家行政學院辦學規模不大，每年僅招收百餘位學員，然而報考者往往數十倍於這個數字，競爭十分激烈，許多考生通常要經歷長達數年的準備，並多次參加考試後才能成功上線。因此無論從硬件還是軟件要求來看，國家行政學院在招生上帶有濃厚的“精英主義”烙印。雖然“機會均等”，但其要求報考者所能付出的精力、時間成本及具有的經濟基礎，卻遠非普通民眾所能負擔得起。

如何訓練高級官僚

如果你足夠優秀，也足夠幸運，過五關斬六將，成功邁入國家行政學院的大門，便不難發現這樣一個事實：在你的同學中，男生遠多於女生，“富二代”“官二代”遠多於平民子弟。正如前邊所説，國家行政學院不是一所為“普通人”準備的學校，它是法國社會精英的搖籃，因此也受到法國政府非同一般的重視。

​

學校的日常管理工作由一個行政委員會負責，委員會的最高負責人由法國議會副議長擔任，成員包括學生代表和校方代表，其中校方代表由法國總理提名，通常是法國議會和歐洲議會的成員。這種超高規格的管理模式意味着國家行政學院的學生在讀期間便有大量機會接觸法國乃至歐洲政界的高級別官員，甚至與其共事。

所有通過公開招考進入國家行政學院的考生，都需完成為期兩年的實踐訓練與理論學習。在第一年中，首先要進行一場分流考試，全部學員根據考試結果分配實習地點，在接下來的11個月中分別在歐洲組織或駐外使領館、中央及地方各部門、企業中進行三個階段的實習。在實習過程中，學員需直接承擔相應的職責，以儘快熟悉在未來正式任職時可能會面臨到的各種不同環境。

● 2019年國家行政學院的招生與預備課程的宣傳海報 / Facebook ENA-France

實習期結束後，校方會對全體學員在實習期間的表現進行評估，並通過退出機制淘汰一批不合格的學員。通過者將繼續進行為期8個月的理論學習，所學課程主要涉及以下十個方面：公共政治與領土；歐洲與世界；公共管理；法律與立法；公共財政；經濟與社會問題；地方管理問題；活語言；體育；價值觀、道德規範與團隊協作能力。綜合來看，課程設置的核心目標是為國家培養未來的管理者，使其具有應對複雜政治與行政事務的知識與理論儲備。

值得一提的是，在國家行政學院中，除行政人員與校工外，只有兩名常任教師：法語和體育，其餘課程的講授全部由客座教授完成。據統計，每年國家行政學院會邀請大約1000名客座教授來校講學，其中大多為法國及歐洲政府組織中的高級官員、各領域的權威專家及知名企業家。因此國家行政學院的課堂更像是精英與未來精英之間的對話，在這個相對封閉的小圈子內，法國上層社會的成員盡情談論着他們的“詩和遠方”。

在法國，國家行政學院的畢業生被稱為“Enarque”（意為行政學院的畢業生，同時還有畢業生中身居要職官員的意思），從其官網上的數據來看，截至2018年，已有逾萬名“Enarque”從這裏走出，活躍在法國政界、商界及歐洲的各類國際組織之中。由於“Enarque”在法國政壇中的強大能量，法國政治也被一些人稱為“Enacracy”，即ENA（國家行政學院的法文縮寫）的統治。

國家行政學院最初只招收本國學員，但隨着歐洲一體化進程的深入，國家行政學院在發展的過程中也開始招收外籍學員，特別是歐洲各國的高級公務員。法國政府希望通過這種方式擴大自己在歐洲範圍內的影響，進而在歐洲一體化的進程及歐洲事務中掌握更多的話語權，因而進一步強化了國家行政學院的精英導向。

雖然國家行政學院仍將“推動高級公務員招收的民主化”作為其核心原則之一，並將其顯示在學院官網的顯眼位置，但仍無法掩蓋這所“權利學院”所散發出的強烈的“精英主義”氣息。法國社會中“精英”與“草根”之間的對立由來已久，馬克龍解散國家行政學院的想法能否彌合二者之間的裂痕尚未可知，但即便ENA真的就此成為歷史，“Enarque”們或許仍將在相當長的時期內繼續主導法國政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