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盪時刻的京東年輕人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230296-2019-05-14 14:49
(每日人物)
京東裁員風波以來,員工劉楊最直觀的感受是,“上廁所變快了。”
過去,廁所裏常有人玩手機逃避工作,有時等20分鐘都不見人出來。如今,上廁所的時間也像加班時長一樣,被有的部門領導列入到考核裏,決定着績效和工資。在有些地方,還貼上了號召大家“上廁所快一點”的標語。因為“上廁所太慢的人”不符合京東的價值觀”。
為了證明自己不是京東“不需要的三類人”——“不能拼搏的人,不能幹的人,性價比低的人”,幾乎所有人都在想辦法證明自己的價值,只是方法多少有些奇特。比如,即便是到晚上9點,依然沒人願意當第一個走的那一個,都把鍵盤敲得劈啪作響;還有人為了顯示成績,把工作週報寫到5000字,而且加入反思和感悟,像在炮製一篇論文。
這些只是京東半年來人事動盪反射出的一個微小側面。此前,在2月9日的京東開年大會上,劉強東宣佈“2019年要末尾淘汰10%的副總裁以上級別的高管”,最高管理層中的CTO張晨、CHO隆雨、CPO藍燁則在隨後2個月裏陸續提出離職。波及面更廣的部門裁撤、人員優化調整,終於如京東官方所説在4月底告一段落。
一名幸運的沒有被“優化”掉的工程師抱怨,“如今工作量增加了3倍”。那是因為有的項目組連能寫代碼的人都被優化掉了,不得不臨時找他去幫忙。
眼下的京東危機四伏。跟企業牢牢綁定的創始人劉強東身陷“明尼蘇達事件”,公眾形象遭受很大損失。對於曾被比喻為“衝進瓷器店的大象”的京東而言,高速運轉21年後,肌體內部也產生一些大公司的“病變”。
最新季度財報顯示,京東在GMV(網站成交總額)增長、營收增速、活躍用户等多項關鍵數據上依然沒有明顯好轉,這家電商巨頭正進入“慢增長”時代。
一貫強勢、高調的京東控制者劉強東,接連以公開信的形式,宣佈給京東開出的“診斷説明和藥方”——無論是995工作制、淘汰“三類人”和各個層級的人員調整,針對都是京東的人事管理。
劇烈的人事震動之下,京東員工也經歷着富有戲劇化的職場故事。
能不能拼搏,看加班多不多
京東員工幾乎都閉口不談“明尼蘇達事件”。大家彷彿遺忘了這次事件,彼此心照不宣。
“説出來沒面子。”劉楊3年前來京東面試的時候,面試官還流露出傲氣,説話都是以“我們京東怎麼怎麼樣”開頭,還嘲笑劉楊畢業的大學太一般。那時,劉楊覺得這家飛速發展的公司確實有驕傲的底氣——以他所在的3C事業羣來説,京東一家就佔據中國3C市場過半份額。但現在,明尼蘇達事件之後,他有點不好意思跟説別人説自己是京東的員工,“因為大家肯定會評論一番”。
當然,也不敢説。私下説東哥的“壞話”是有風險的。公司裏的人都知道,曾經有個高管當面頂撞劉強東,後來這人就在公司裏消失了。
明尼蘇達事件之後,一系列針對京東人事的激烈變革,顯示出劉強東依然強悍的風格和對京東的絕對控制。
京東從一箇中關村賣刻錄機的公司發展到現在,與劉強東帶給京東帶來的戰鬥文化密不可分。當年還在銀豐大廈的時候,劉強東就把“戰鬥”二字貼在牆上。業內把當初的京東形容為“衝進瓷器店的大象”,寓意是勢如破竹,無可阻擋。
但隨着京東日益成熟,成為一個擁有17萬員工的龐大公司,這種打雞血的戰鬥文化已經逐漸稀釋。劉強東顯然對此很憂慮,數天前又講了自己當年“地板鬧鐘”的故事,試圖喚起京東員工的創業精神。
京東素來有給員工分類的傳統。之前,劉強東把員工按照價值觀和能力分為廢鐵、鐵鏽、鋼、金子,並直言他最恨鐵鏽。
最近,他又把“不能拼搏的人,不能幹的人,性價比低的人”,列為“堅決要淘汰”的人。
而在“三類人”的版本里,第一類人爭議尤其大,因為不能拼搏的人,“無論業績好壞、職位高低、也不管是老員工或者管培生,不管是身體原因還是家庭原因,凡是不能拼或者拼不動的,都要被淘汰”。
一些曾經工作賣力但現在因為各種客觀原因“不能拼搏”的人也被包含在內。比如在京東數科工作的周青青,曾經兩次是部門的“優秀員工”,還得到京東價值觀卡的獎勵。如果她在懷孕期間減少加班,績效極有可能被打C(不合格)。在京東,績效按照ABC打分,如果連續得C的話,就意味着會被辭退。
在京東,衡量一個人能不能拼搏,最主要的指標就是加班時長。
劉楊工位隔壁一個剛來不到一年的新人,就在這一輪調整中被“優化”掉了。之前有消息説,京東今年4月開始大裁員。實際上,去年年底,優化調整就開始了。在劉楊看來,這個男生工作效率還不錯,“但他每天7點下班就走了”。但領導認為,不加班就是對工作不負責任的表現。
這名被優化掉的年輕員工一度不服。直到領導拿出一份組內的加班時間排名——他排在倒數第一,質問他:“你看,每個人都這麼拼命,你憑什麼這麼早走?”
位於北京亦莊的京東總部佔地28萬平方米,周邊的房租一直居高不下,一間10平米的屋子月租也要近3000塊。
在京東做運營的楊雪靜特意租住在京東總部附近,走路不到20分鐘,因為無論加班到多晚,第二天一定要早上9點打卡。最近,她再也沒有在晚上10點之前到過家。
現在,比誰走得更晚,已經成了一種潛規則。在京東做產品經理的王磊發現,每天晚上9點一到,大家都在偷偷觀察其他人一舉一動,誰也不願意做出頭鳥,給領導留下“一下班就走人”的印象。
但很多時候,王磊和幾個要好的同事要一起商量怎麼熬過加班時間。比如可以先去吃加班餐,儘量吃慢一點,然後再運動一下,再回到工位看看漫畫、瀏覽網店。領導會來工位巡視,他們於是常常請離領導工位最近的同事吃飯,“每次領導來的時候,就讓他咳嗽一下通知我們”。
他們絕不能在加班時間排行上排名倒數——在吸取那個被“優化”的新同事的教訓之後。
能幹不能幹,數字説了算
可能要被“優化”掉的第二種人,是“不能幹的人”。
劉楊應該是屬於能幹的人之列。在京東去年年底的優化調整中,許多部門裁撤、合併,他的幾個同事都被“優化”,但他的職級卻升了一級。
儘管如此,他依然有怨言,“級別是升了,但做的活兒比以前更多,工資卻沒變”。
有人起了跳槽的心思。劉楊所在的3C事業羣是京東的核心事業羣之一,他最要好的兩個同事打算“過了618就走”。另外一家知名互聯網企業的HR人力證實,這一個月收到的來自京東員工的簡歷數量猛增。
所以,究竟是能幹的走了,還是不能幹的走了,這是個問題。在京東,衡量一個人能不能幹,最主要的標準就是KPI,在員工內部,俗稱“交數”。
所謂“交數”,就是指交一個好看的數字。“這幾年,每個人都在想辦法讓自己的彙報數據變得好看,至於用什麼手段達成全憑本事。”在京東商城做採銷的運營人員周鐵説。京東作為一個電商平台,GMV是最重要的業績指標。而對這個指標負責的周鐵來説,GMV及相關銷售數據就成了他的核心KPI。
近幾年,京東的營收增長遭遇了不少壓力。在2016年之前,京東都是保持着每年50%以上的增長率在一路狂奔,但2016年以後逐漸下降,到了2018年增長率已經減緩到28%。同時,2018年,京東活躍用户數首次下降。
數據下滑的壓力最終傳導到像周鐵這樣的底層運營身上。“年初本來全年任務都確定了,雖然難,但是勉強也能完成。突然有一天,每個月給你增加500萬,説是硬性考核,完不成就沒有績效了。”
為了完成指標,有人則不惜造假。王磊在618活動的時候就發現,由於GMV這一項考核指標把未付款訂單也算入在內,有人就先串通商家下“貨到付款”的訂單,等把數據做漂亮完成任務之後,再在7天后集中退款。
2018年雙11時,《法制日報》的調查報道也證實了京東存在刷單現象。《法制日報》報道,在全國範圍內查處的組織刷單炒信用案件中,涉案金額最高的,是一起涉及3.2億的京東平台特大刷單案。在現場,執法人員提取了該刷單團伙的大量經營數據顯示,京東是這家公司的最大金主。
“説白了就是弄虛作假。但不這麼做完不成KPI,你交不了差,你的領導就沒法向上面一級一級彙報,到頭來追責就算在你頭上,説你沒有戰鬥力。”王磊説。
陳莊實是劉強東掛在嘴邊的“物流兄弟們”中的一個,送過的京東快遞數以萬計。為了方便去遠郊鄉鎮送貨,他把家裏的牛賣了,攢錢買了一輛五菱宏光。2018年底,京東開始要求配送員攬收。“從一天一單兩單,到現在目標6單,實在是完不成”,他只能從別的快遞員手裏買單子,再到後來只能做假單子——亂填一個地址,然後電話拒收。
京東物流。 圖 / 視覺中國
劉強東在2019年開年大會上説,京東已經6年沒實施過“末位淘汰”了。他從“不會開除任何一個兄弟”,到改變對兄弟的定義——“等着混日子的人不是我的兄弟”。問題在於,是否有科學的辦法鑑別哪些是真正混日子的人,以及如何讓真幹事的人不成為犧牲品。
中層削權,基層“痛快”
公開信中,劉強東表示,京東已經到了不得不變的時刻。
2019年春節剛過,劉強東在管理大會上發了一通脾氣,當場點名了多個高管,清點了他們的過往業績,還怒斥其“人浮於事,拉幫結派”。
劉強東選擇直接從最高層開始動刀——60天裏,5位VP級高管或被“優化”離職,或被調崗。
多名京東基層員工證實,他們已經在內部系統上做過“組織健康度調查”,還提交了一份要求梳理親戚同學關係的表,甚至梳理到小學。
在京東,多名基層員工抱怨公司的拉幫結派之風。在京東做程序員的吳江剛入職時,人力資源的同事就告訴他,對自己的團隊領導一般要叫X總,不能叫X哥,“‘哥’是跟你級別差不多的人叫的”。
過去,劉強東在京東如同國王。在自傳《創京東》中寫道,他有野心,想掌控一切,不接受公開場合不給他面子,挑戰他的權威。如果有意見的話,兩個人單獨的時候怎麼説都可以,但公開場合必須注意方式。有一次,有位員工跟他説話的時候,手放在桌子上,劉強東卻以為他在衝着自己拍桌子,直接下令開除。
京東近來的人事地震,是長期以來量變產生質變的結果,也與劉強東植入京東的管理基因有關。
劉強東曾經多次説過,“如果不能掌控一家公司,那我還不如賣了它”。
這樣的絕對控制導致京東的管理結構屬於金字塔體,每一級領導都對下屬有絕對的權力。
劉楊見識過這種上級對下級的絕對權力帶來的不公平。有一次,他一個月做了8個項目,其中有2個還是重點項目,由他主做,其他的同事只是幫忙。
但到績效考核的時候,他發現組裏另一個“不怎麼做事人”的績效分數是全組第一,遠比他的高。向上彙報成績的時候,領導還讓那個同事彙報。他覺得原因無非是, “這個人是領導帶過來的人”。
在京東,管理崗的領導對下屬最大的權力在於填寫績效考核的分數,而京東的工資由基本工資和績效工資組成。這導致一個現象,“努力工作不如會哄領導開心”。在王磊所在的部門,一個同事每天早上雷打不動給領導買咖啡,每次旅遊或是過節,都給領導帶禮物。
領導的另一個權力就是給下屬發放加薪包的權利。至於發多發少,也由上級領導説了算。“跟領導站隊站在一起的,每次加薪包都有份。”王磊説。
在京東一個三級部門工作的周子洋,目睹過部門領導如何擠兑員工。之前,一個總監特意招了一個儲備人才到他們部門,但進入項目後,原來的經理依然把控項目資源。“這個經理就卡着資源,私底下讓商家把缺貨斷碼的貨品交給新入職的人來管,然後在工作羣裏再擠兑他。”
“最後這個人幹了3個月就走了。”見識過這樣的手段後,組裏就沒人敢再得罪經理了。
後來,周子洋也給經理送了盒茶葉。
京東優化開始後,除了轉崗和離職之外,降級也是常用的做法。京東中層的權力在這一輪優化中被削弱,有的甚至被取消管理職位。這個舉措實行後,許多京東員工私下都覺得“痛快”,“少了一些只會説、不幹事的管理者”。
動盪之下,雖然有點惶恐,讓王磊舒心的是,擠兑過他的領導在這一輪的優化中被降級,再也沒有管理權。
劉強東在《劉強東自述,我的經營模式》中寫道:“如果有一天京東失敗了,那麼不是市場的原因,不是京東對手的原因,也不是投資人的原因,一定是我們的團隊出了問題,而在團隊這100%的責任中,一定有99%是我造成的。”
這番話正是對當下京東的預言。此次搶救行動中,劉強東最先動刀的也是京東的組織結構和團隊管理。而雷霆手段是否能讓京東渡過這次危機,還是未知數。
5月10日,京東發佈2019年第一季度財報,其中給出一組數據——截止2019年3月31日,京東共有超過179000名正式員工,比去年同期增長了約16000人,似乎想以此回應外界對京東對人力資源調整過於激烈的質疑和猜測。
當天晚上,在京東的電話會議上,劉強東還表示,絕對不會停止對人才的投資,人才是我們最大的優勢,所以我們會不斷增加員工的收入。
對劉楊這樣的基層員工而言,老闆的這番表態還是有些許安撫作用。惶恐數月之後,他打算繼續熬過這段最動盪的日子,“畢竟現在工作也難找”。(以上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