亢龍有悔 | 大國的序章與帝國的黃昏_風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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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國的技術“叛徒”

1789年11月的一天，一名叫做薩繆爾·斯萊特的英國人，打扮成農場工人，偷偷地登上了開往美國紐約的客船。

到美國之後，斯萊特與羅德島州的摩西·布朗，在波塔基特市成功創辦了全美第一家盈利的水能紡織廠——艾爾瑪-布朗公司。斯萊特憑藉記出色的憶複製了英國理查德·阿克賴特爵士工廠的紡織製造技術。

得知此事，亞歷山大·漢密爾頓喜出望外、激動不已。

此時，漢密爾頓剛擔任美國第一任財長。這個合眾國百業待興、財政羸弱，漢密爾頓卻雄心勃勃、幹勁十足。（詳見《偉大的博弈|一篇篇激盪人心的“政治散文”》）

在百老匯街辦公室的桃花心木辦公桌上，他正披星趕月般地在構思合眾國的財政金融體系，撰寫公共信用、國家銀行以及製造業報告，描繪國債、税收、美元、銀行、製造業環環相扣的資本主義體系。

不過，令漢密爾頓最為苦惱的是，這個精緻完美的體系卻存在致命的弱點。這座美奐絕倫大廈的信用基底極為薄弱——當時的美國沒有一家真正意義上的機械化工廠。

斯萊特的到來，可謂天降神兵、有如神助。斯萊特原是阿克賴特爵士的徒弟，工廠的技術骨幹，掌握着這個工廠核心的紡織製造技術。

阿克賴特爵士是18世紀英國產業革命的絕對旗手。在現在的英國南肯辛頓博物館裏，掛着兩幅畫像，一副是發明家克朗普頓，一副是阿克賴特爵士。有人將阿克賴特爵士與牛頓相提並論。

阿克賴特爵士白手起家，從一個窮苦的剃鬚匠轉型為水力紡紗機的發明人，最早獲得梳棉機、曲柄梳棉機、粗紡機、進料器等專利權。18世紀末，阿克賴特爵士在英國曼切斯特創建了全球最大規模、管理最規範的紡織工廠體系。僅蘇格蘭克萊德河畔的巨型紡紗廠，僱傭人數就超過1300人。

為了防止競爭對手抄襲，阿克賴特爵士嚴控紡紗技術外流，英國政府將機械發明界定為國家機密並嚴厲打擊外泄行為，通過了禁止紡織機械出口的法律。但是天網恢恢，依然有疏漏，斯萊特被英國罵作“叛國者”，卻成為了美國紡織工業創始人、工業化之父。

不過，當時，美國開國者們多數都是種植園主，不希望發展製造業，他們試圖將美國建設成一個烏托邦式的農業國。長期關注英國的漢密爾頓意識到，英國正在爆發一種“瓦特式”的製造業變革， “一個國家……除非大規模發展製造業，否則不可能擁有大量財富” 。

漢密爾頓覬覦阿克賴特爵士工廠的技術及工業管理體系已久。他渴望從英國引進這些設備、技術以及工業制度，期盼美利堅一夜之間成為工業強國。正在漢密爾頓極為困頓之時，斯萊特的“叛逃”給他和整個美國製造業送來了大禮。

漢密爾頓立即考察了艾爾瑪-布朗工廠。工廠負責人布朗對漢密爾頓説：“一年內，工廠和機器將在各個地方建成，生產美國所需的全部棉紗。”

漢密爾頓摩拳擦掌，任命了一位眾所周知的製造業倡導者——坦奇·考克斯作為自己的助理。考克斯試圖打破英國的商品封鎖和壟斷，他派了一個叫安德魯·米切爾的人前往英國，四處打探工廠，暗中製作紡織機械的模型。

1790年1月11日，考克斯與英國紡織工喬治·帕金森簽署了一份協議。與斯萊特一樣，帕金森也是阿克賴特的徒弟。他公開吹噓：“對阿克賴特爵士專利機器的所有技術都瞭如指掌”，並承諾為財政部提供一台類似於阿克賴特設計的亞麻碾壓機模型。

1791年4月，漢密爾頓和考克斯全力以赴地創建了製造業協會。這協會實際上是獲得政府支持的盈利機構，有點類似於創業孵化基地。

4月29日，漢密爾頓特意為製造業協會撰寫了一份影響深遠的製造業計劃。這份計劃可謂野心四溢，他試圖利用政府之力，快速複製和建立一整套現代工業體系。他計劃通過製造業協會發展一批強大的國有企業及國有資產。

漢密爾頓規劃了一個完整的製造業體系，包括紙張、帆布、棉麻、鞋帽、紗線、毛毯、地毯、啤酒等產業園區。同時，漢密爾頓在計劃中説：“應當採取手段，獲得歐洲的熟練技工以及在我們這裏尚不具備的足夠精良的機器和工具”。

7月，漢密爾頓親自為協會站台，前往紐約銷售協會的第一批股票，結果立即售罄，為協會融得50萬美元的啓動資金。

獲得技術和資金後，漢密爾頓親自去新澤西州為製造基地選址，準備搞一個經濟特區。經過考察，他們在該州北部帕塞伊克河大瀑布附近“畫了一個圈”。那裏風景如畫，河流縱橫，水系發達，交通便捷，土地廉價，是“世界上最理想的位置”。

11月22日，新澤西州長授予協會許可證，給予其壟斷地位以及10年的免税期。協會收購了大約280公頃的土地，計劃在此建立一個現代化的工業城市。漢密爾頓甚至還親自幫助首家棉紡工廠招聘主管，那個竊取了英國麻紡機器設備機密的帕金森擔任榮譽顧問兼工長。

漢密爾頓的野心與實幹，激發了技工、創業家的熱情與夢想。

此時，阿克賴特爵士的另外一個“叛徒”托馬斯·馬歇爾毛遂自薦。他向漢密爾頓吹噓自己曾經在阿克賴特的德貝郡大紡織廠擔任督導，“我踏遍他的工廠，因此深諳每一處現代的改進”。他在自我吹捧的同時也道出了真諦：“掌握全部或大部分英國現時流行時裝款式的編織領域的專家將發揮很大作用。”

所謂“一支穿雲箭，千軍萬馬來相見”，此後一個個“叛逃者”攜着英國最先進的製造技術投奔漢密爾頓。求賢若渴、急於求成的漢密爾頓，一口氣與他們簽署了一堆大合同。馬歇爾將從阿克賴特爵士那裏偷來的技術傾囊獻給協會的各個工廠，威廉·霍爾帶來了紡織品染色與漂白技術，威廉·皮爾斯建立了棉紡廠。

協會只是漢密爾頓的試驗田，他的野心是將美國建設成工業強國。

美國的"大政府"法案

1791年12月5日，漢密爾頓向國會遞交了他最為期盼、準備最充分的《關於製造業的報告》。為了説服國會通過該報告，漢密爾頓詳細調查了各類工廠各種商品，甚至還將大量樣品帶回眾議院，陳列在會議室上。他還深入研究了重農主義學派主張以及亞當·斯密的國富論。

漢密爾頓的這份報告旨在通過國家力量幫助美國發展製造業，並提出著名的幼稚產業理論（該理論後經德國曆史學派李斯特論述併為世人熟知），主張提高關税，實行貿易保護和產業扶植政策。

但當時的開國者大多堅持“自由放任”的主張，反對政府幹預經濟。他們向漢密爾頓提出一個時至今日都頗有爭議的問題：“難道沒有政府的推動，精明的企業家就無法發現獲利和投資的機會嗎？”

漢密爾頓則搬出獨立戰爭的歷史——英國對美國進行經濟封鎖，導致戰爭後期美國幾乎喪失了軍需物資的供給能力。漢密爾頓告誡議員們，火藥、黃銅、鐵以及其它重要物資方面，合眾國必須實現自給自足，這樣才不會被人“卡脖子”。

同時，他認為，這些產業在美國還很稚嫩，需要“政府的特別援助和保護”。

漢密爾頓提出出了包含銅、煤、木材、穀物、絲綢、鋼鐵、玻璃在內的一系列的產業政策，具體扶持方法包括津貼、獎勵金、出口退税、提高關税等。他極力主張補貼，降低價格，提高產品在國際上的競爭力；同時提高關税，避免他國產品的衝擊。他還計劃執行專利保護政策，向英國人一樣嚴控自己的機械製造技術不外泄。

當時有議員提出，此類保護性政策可能遭到英國及其它國家的報復。漢密爾頓的解釋是，國外政府對本國的企業提供津貼，給他國企業設置障礙，美國的企業會處於不平等地位，企業主會感到恐懼而放棄競爭。所以，美國也別無選擇，必須與“稚嫩”的企業一起對抗強權國家和強大的外國企業。

為了降低商品成本，漢密爾頓甚至提出了一些違背倫理的主張，比如僱傭童工來緩解勞動力不足的問題。漢密爾頓辯解稱，自己因家境貧寒，從小在母親的小店裏營生，這沒有什麼不妥，“勞動是光榮的”。

漢密爾頓指出，公路、運河網絡對英國工業起到了重要的刺激作用。他主張，美國政府應該像英國一樣投資基礎設施，通過基建投資實現經濟“冷啓動”。

在報告的結尾處，他指出任何一個國家發展的早期都得依靠政府的力量，尤其是國家投資，“在已經積累了大量私人財富的國家裏，國家可以依靠愛國人士的捐款。但是在形如美國這樣的社會，國庫必須彌補私人資金的不足。”

他為議員們描述了完美的美國：製造商和勞動者會聚集在一個原材料富饒、税率較低、河流湍急、森林茂密、政府民主的國家裏——“為原本與商業無關的社會階層創造額外的就業機會，促進外國移民的遷移；為各具特點的多樣化的才幹與天賦提供更廣闊的空間；為事業進取開闢更為豐富多樣的天地。”

這顯然是一份宏大而精微的強國戰略。它是漢密爾頓推行“大政府”主張最徹底的一項計劃。漢密爾頓試圖通過這一計劃，讓政府全面介入經濟事務，以政府之力撐起一個製造業大國的基底。從產業政策、國有企業、國家投資、證券融資，到補貼退税、貿易保護、嚴格管控、僱傭童工，完整地展現出漢密爾頓的野心、才華、務實以及與政府激進主義。

當時的開國者對漢密爾頓的“大政府主義”極為排斥，他們認為政府幹預經濟的做法與他們的立國原則相違背，甚至已違憲。麥迪遜拿憲法來壓漢密爾頓：“如果手段和目標都是毫無限制的”，“還不如立即把《憲法》的文本付之一炬。”漢密爾頓則以憲法中的“保障公共安全和公共福利”的條款予以反駁。

開國者們對漢密爾頓勾勒的龐大、完美而又深不可測的畫卷感到恐懼。傑斐遜則指責漢密爾頓：“公共福利條款允許國會將與公共福利有關的一切事物置於他們的管理之下”。傑斐遜在一次晚飯後，提醒華盛頓，漢密爾頓這個計劃是否意味着，美國人民的政府還是一個有限權力的政府，是否違背開國者以及民眾創立這個國家的最初意願及基本原則。

華盛頓原本支持漢密爾頓，但這份計劃如此野心四溢，遭到多數人的反對。另外，此時漢密爾頓與瑪利亞·雷諾茲的性醜聞東窗事發，他的好友、前財政助理杜爾因操縱股價引發金融災難。漢密爾頓的政敵拿這兩件事大做文章，攻擊製造業計劃。

華盛頓為了平衡政治利益，沒有辦法力挺漢密爾頓。最終，這份耗盡漢密爾頓無數心血的製造業計劃，被眾議院以“緩議事項”擱淺，成為漢密爾頓畢生的遺憾。

雖然國會忌憚於這一計劃的野心，但美國卻堅持了漢密爾頓關税保護的主張，長期實行貿易保護主義。在1789年美國頒佈的第一個關税法案，税率只有5-15%。從19世紀初，美國開始不斷地提高關税，到1816年關税税率升至7.5-30%，到1824年平均税率已達40%。

當時，另外一個壞消息是，他的好友杜爾洗劫他創立的製造業協會銀行資金，協會金融投機家的瘋狂行為，讓“製造業”以及協會聲名狼藉，甚至癱瘓。此後，漢密爾頓幾經折騰也未能力挽狂瀾。漢密爾頓的工業夢想最終只剩下一堆鐵鏽廢墟，還留下一身的個人債務。

不過，當他揹負着鉅額債務離開財政部時，大瀑布下的機器轟鳴聲又開始響起。當年他的激進、熱情以及新澤西大瀑布下的試驗田，為美利堅播下了工業製造的種子，沒過幾年東北部製造業就遍地開花，猶如雨後春筍。

當年，五月花號的移民者，他們帶着創富夢想、契約精神以及《聖經》來到這片土地。此後，受迫害的清教徒、逃難者、阿克賴特爵士工廠的“叛徒”、歐洲大陸富商前赴後繼，陸續踏上這片廣袤的北美大地。

此時，杜邦家族在法國早已赫赫有名。伊雷內·杜邦（小杜邦）的父親老杜邦是一位政治活動家，同時還是當時重農學派的最年輕經濟學家。他撰寫的著作經濟學著作深刻地影響了亞當·斯密及其《國富論》。在獨立戰爭的巴黎條約談判上，老杜邦結識了時任美國駐法代表、開國者傑斐遜。之後，老杜邦舉家移民美國。

與老杜邦不同，小杜邦對政治及經濟學毫無興趣，卻獨愛化學。他在法國時曾進入中央火藥局，追隨現代化學奠基人之一拉瓦錫，學習學習高級爆炸品製作技術。

小杜邦隨父親來美國，他發現美國的火藥質量奇差，簡直與法國貨無法比擬。1802年，即漢密爾頓工業夢碎之時，在之前新澤西州“試驗田”的隔壁特拉華州，小杜邦創建了杜邦公司。他與哥哥維克托特意返回法國，購置了最新的生產設備，在該州威明頓市的白蘭地酒河畔建起了當時北美最先進的火藥公司。

傑斐遜顧及和老杜邦的關係給了杜邦公司第一筆政府訂單。從此，杜邦公司與美國國運深度捆綁，他們共同開啓兩百多年的崛起之路。漢密爾頓之後的一個多世紀裏，新澤西州、特拉華州以及五大湖區，爆發出巨大的機器轟鳴聲，締造了璀璨的鍍金時代，實現了這位政治家生前密集勾勒的雄偉畫卷。

英國挑起了貿易戰

1903年5月15日，年近七旬的英國政治家約瑟夫·張伯倫站在伯明翰市政大廳裏演講，他打着關税改革的旗號呼籲，在整個大英帝國的領土上，建立起一個貿易保護之牆。這次演講標誌着，英國打響了貿易戰的第一槍。貿易戰的對象是正在快速崛起的德國與美國。

不過，這次貿易戰並未對德國與美國造成實質性的影響。相反，這次貿易戰反而把這個曾經無比自信與強悍的帝國撕裂成兩半。

在維多利亞時代，英國建立了一個龐大的國際自由貿易區。自由貿易與零關税壁壘，幾乎成了整個大英帝國的教旨。但是，面對美國與德國的關税保護以及日益強化的工業競爭力，英國有些亂了方寸。

張伯倫曾經擔任英國的殖民大臣和貿易大臣，這位“帝國政治家”主張帝國特惠制，希望建立一個強大的英聯邦經濟帝國。帝國內部自由貿易，實行零關税，但對帝國之外的商品徵税高關税。

張伯倫的貿易保護主張使英國內部開始分化，他們長期對立，上百萬人為此整整辯論了三年，導致英國政治出現了自17世紀以來最大的分裂。張伯倫因此被保守黨註銷黨籍，他之後加入了自由黨，成為反對黨的成員。

此時，維多利亞女王剛剛去世，帝國還處鼎盛之時，但這個時代最引人注目的政治明星的貿易保護主義主張，沒能展現大英帝國過去的自信與傲氣，相反折射出帝國內部的焦慮不安以及自亂陣腳。

此時的美國，是一個正在崛起的大國。早在1894年，美國的工業總產值首次超越英國，成為全球製造業第一大國。雖然工業規模能與英國匹敵，但美國當時沒有能力撼動英國的世界領導權以及歐洲帝國統治下的國際秩序。

獨立戰爭後，美國實現了國家主權獨立，但經濟上尤其是南方種植園經濟依賴於英國。南北戰爭後，南方奴隸制被廢，美國擺脱了英國的束縛，開始大力發展當年漢密爾頓主張的工業經濟。他們構築貿易壁壘，努力發展本土製造業，長期奉行所謂的孤立主義。

1901年，美國總統威廉·麥金萊被無政府主義者刺殺身亡，副總統西奧多·羅斯福（老羅斯福）繼任成為了總統，時年42歲，是美國曆史上最年輕的在任總統。

老羅斯福總統是美國總統山四大總統之一，他一改美國過去孤立主義的外交政策。當時美國正處於新舊時代的歷史窗口期，老羅斯福鐵腕治國，對外奉行門羅主義，推動美國開始登上世界舞台。他成功干涉拉美事務，使美國成為拉美的“世界警察”。

不過，當時的美國只能在美洲稱雄，還沒有能力干涉歐洲事務，更沒有實力領導世界。要取代英國成為世界領導者，美國必須打破英國的貿易體系和英鎊體系，構建屬於自己的國際規則和美元體系。

1914年，薩拉熱窩行刺事件爆發，整個歐洲陷入大混。此時，美國作壁上觀，忙於歐洲戰事的大國交給這個“小弟”一個艱鉅的任務——管理好國際黃金標準。黃金標準是當時英鎊體系下的國際匯率體系，各國貨幣與黃金保持固定價格。

當時美聯儲剛成立一年，缺乏經驗的美國央行在世界大亂之際獨挑大樑。但是，美聯儲很快發現，隨着戰事的深入，越來越多黃金流入美國。美國很快打起了壞主意，美聯儲居然單方面打破了黃金標準，大幅度抬高美元，試圖打破英鎊體下的國際貨幣秩序。

然而，美國這一貪婪瘋狂的行為直接導致物價飛漲。更嚴重的是，黃金標準被打破，黃金的信用一去不返。經濟學家蒙代爾甚至認為，如果美聯儲不大打破黃金標準，就不會發生大蕭條，也不會出現納粹革命，更不會爆發第二次世界大戰。

一戰後，國際匯率一片混亂，歐洲帝國接過美國管理得一塌糊塗的黃金標準。

1922年，各國齊集意大利熱那亞，試圖重建全球匯率體系。當時的美國，工業生產總值世界第一，黃金儲備也是世界第一，但還是被排擠在外。英法兩國制定了以英鎊和法郎為核心的金匯兑本位制度。此時的國際規則還是歐洲人制定的，美國只能算是挑戰者。

在巴黎和會上，美國總統威爾遜試圖搶佔話語權，他提出了“十四點原則”，呼籲列強讓殖民地民族自決，消除貿易壁壘，以及建立國聯。然而，美國國會以總統違反“孤立主義”外交傳統為由，拒絕在《凡爾賽和約》上簽字。

此次大會上，英國財政部首席代表、經濟學家凱恩斯，因對賠償委員會有關德國戰敗賠償及其疆界方面的建議憤然不平，辭去和會代表職務。此後，他發表了著名的《和平的經濟後果》，預言對德國的過度制裁必然導致民族情緒氾濫，或引發報復。

一戰之後，註定是多事之秋。

美國經歷了1920年代的柯立芝繁榮後，在1929年爆發了有史以來最嚴重的一場全球經濟危機，並引發了多年的大蕭條。

大蕭條重傷美國經濟，也擊潰了全球貿易體系和貨幣體系。美國於1930年通過斯姆特-霍利關税法，對2000多種進口商品關税提升到歷史最高水平，引發了曠日持久的全球貿易大戰。

當時，這項法案遭到包括道格拉斯、格雷厄姆在內的1028名經濟學家聯名抵制。汽車業巨頭亨利·福特在白宮花了一整個晚上力圖説服總統否決該項法案，他稱它為“一項愚蠢的經濟政策”。

當時美國政府總共收到了來自外國的34份正式抗議，加拿大、德國、法國、英國等對美國採取了報復性關税以及其他反制措施。

這項法案導致美國的進口額和出口額都驟降：進口額從1929年的44億美元驟降66%至1933年的15億美元，而出口額則從54億美元驟降61%至21億美元。1929－1934年間，世界貿易規模萎縮了大約66%。

大蕭條期間，老羅斯福的遠房表弟小羅斯福，舉着新政大旗成功入主白宮。小羅斯福總統單方面宣佈美元與黃金脱鈎，禁止黃金外流，使美元貶值，來刺激美國商品出口。

國會在1933年通過了《購買國貨法案》，該法案規定，美國政府部門必須購買美國貨；只有在外國貨比國貨便宜25%時，才允許購買外國貨。這是通過立法的方式支持國貨，排斥進口貨。

整個三十年代，以鄰為壑的貿易保護主義、殖民主義以及貨幣潮水，導致國際秩序、貿易秩序、匯率市場混亂不堪，最終凱恩斯一語成讖——德國民粹主義疊加民族主義助推希特勒登台，一場惡戰再次爆發。

帝國的黃昏

二戰，打光了大英帝國兩百年的家底。二戰後，英國淪為二級帝國，法國、德國跌入青銅級別，美國獨享王者榮耀。

戰後秩序重建，英國心有餘而力不足，美國主導了全新的國際規則和國際貨幣體系。

1944年，在佈雷頓森林會議上，英國代表凱恩斯與美國代表懷特相互較量，其它國家淪為看客。最終，懷特方案毫無懸念地勝出。以美元為核心的佈雷頓森林體系建立，美元從此金權天下，英鎊霸權就此磅落。

此時，哈耶克的《通往奴役之路》風靡世界（詳見經典解讀《通往奴役之路》：自由主義宣言）。凱恩斯在去往佈雷頓森林的路上閲讀了此書。之後，他寫信給哈耶克高度讚揚：“這本書是一部宏偉、動人的著作。”不知這是否是凱恩斯被霸凌之後的感慨。

步入黃昏的帝國，試圖做最後的掙扎。

曾經高喊“自由貿易”的英國，曾經分裂的英國，此時一致倒向了當年張伯倫倡導的貿易保護主義。帝國特惠制更名為“英聯邦貿易區”，英國試圖建立一個類似於特朗普主導的“美墨加自貿區”。然而，二戰後全球民族運動興起，殖民地紛紛獨立，“英聯邦貿易區”實難為繼。

美國的做法則完全相反，此時的美國不再搞當年的關税壁壘，而是不停地指責英國保護主義政策，要求對方自由貿易、消除壁壘。

此時，美國已經掌握了絕對主動權。1945年8月，軸心國全部投降，美國突然停止了《租借法案》，斷了英國的撥款援助。凱恩斯評價稱：“毫不誇張的説，這是經濟上的敦刻爾克。”

英國經濟陷入敦刻爾克危局，最終只能向美國妥協。

同年12月，美英簽署財政協議，美給英提供44億美元貸款。而英國的代價是實行“貿易自由化”，降低關税；不得限制美貨進口；放鬆英鎊區以外的外匯管制，一年後允許英鎊自由兑換。

1947年，英國履約，英鎊自由兑換，結果導致黃金災難性外流，動搖國本。

第二年，英美“馬歇爾計劃”協議簽定。英國付出的代價是保證美國在英聯邦各國得到原料；美國企業和個人在英聯邦領地內自由開採礦山。當時英國大量的糧食和原料依賴於英聯邦體系，“馬歇爾計劃”一定程度上遏制了英國的經濟命脈。

美元主導了國際貨幣體系，對英國製造業及出口構成降維打擊。英國傳統優勢產業——汽車、卡車、摩托車、自行車、冰箱、洗衣機、機牀、渦輪發電機，不斷被美國侵蝕。1937年美國對歐洲出口只有7.1億美元，1952年達到25億美元，翻近四倍。而英國只有18億美元。

50年代，美國主導的關税及貿易總協定組織（WTO前身）對英國來説是災難性的。此時，全球掀起一輪大規模削減關税的行動，傳統的英聯邦貿易區被衝擊。1951年，西方43國的平均關税水平為14.4%，美國關税只有5.1%，而英國高達25.6%。

英國對此恨之入骨，試圖破壞關貿總協定。這是一場新貴朋友圈與老牌帝國的較量。

戰後德國、日本經濟開始復甦，並試圖加入關貿總協定。廉價的德貨、日貨若打入關貿總協定體系，英貨將陷入左右夾擊之境。

1953年，日本申請加入《關貿總協定》。在日內瓦會議上，美國力挺日本，英國貿易大臣公開拒絕日本人加入。最後，法國調停了二者衝突，日本申請被擱置。

同年，緬甸獨立脱離了英聯邦，日本聯合美國乘虛而入，緬甸將日貨的關税降至20%——與英貨同等。英國勃然大怒，保守黨領袖艾麥利公然提議廢除《關貿總協定》，並稱如果貿易戰戰敗，英國只能把紳士帽摘下，拿在手裏向美國乞食。

英國的求生欲讓人看到帝國落寞的無奈。同年秋天，英國在日內瓦會議上提議修改《關貿總協定》，但被美國斷然拒絕。

貿易戰落敗，話語權喪失之後，英國的貿易出口不斷萎縮，經濟實力難以支撐英鎊價值。1964年，英鎊暴跌引發危機，國際投機分子大肆做空英鎊，英國首相威爾遜干預外匯並採取貿易保護政策，結果導致經濟衰退。至此，英國從世界王座中徹底跌落，沒能做任何掙扎。

從1960年代開始，英國的處境極為尷尬。

法國總統戴高樂奉行戴高樂主義，拉攏德國建立歐共體，以對抗美蘇。作為老牌帝國，英國感受到蘇聯擴張的壓力。更糟糕的是，日不落帝國的衰落，促使英國人產生了帶有自我毀滅的民族懷疑悲觀情緒。他們總是頌揚他國，而貶低自我，出現英國曆史虛無主義的傾向。社會學家稱這種現象為“英國病”。

英國不甘於與歐洲大陸為伍，長期對歐共體若即若離，如今漸行漸遠，脱歐淪為拖歐。英國又忌憚於完全倒向美國，長期在歐洲大陸、美國之間騎牆生存，又缺乏諸如新加坡的實用主義及左右逢源。

其實，蘇聯的存在給英國提供了優質的“海綿緩衝帶”。英美帝國的大國博弈與權杖交替，少了一絲血腥，多了一些温和。

英國身上的貴族氣質、紳士情結，是帝國餘暉中最後一抹晚霞。

後記

大國博弈，百年興衰。歷史的邏輯沒有絕對的陽春白雪，也沒有徹底的強盜主義，常有灰度的激盪與耦合。強者，活好是更高的追求；弱者，活着是唯一的渴望。

“凡是過往，皆為序章。”

——莎士比亞《暴風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