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結篇】傅滿洲:一個曖昧的幽靈_風聞
新之AKIRA-观察者网编辑-《新之说》主讲人,在观网陪您聊文娱2019-05-16 20:14
之前我在風聞論壇上的圖解電影貼**《坐穩了!是時候展示真正的“辱華”了——圖説傅滿洲系列電影》**的第一部《傅滿洲的面具》已經完結了
傅滿洲系列之一 坐穩了!是時候展示真正的“辱華”了——圖説《傅滿洲》系列之一 評論 29 電影
,有讀者提出想看克里斯托弗·李老爺子版的傅滿洲,以後有空一定會更新。

其實最初想來説一説傅滿洲系列,是因為那個時候大家都在爭論某些國外品牌啓用一些在中國人的傳統審美中的“醜模”來代言是否構成“辱華”,我當時的想法是,如果這樣程度的偏見和刻板印象都能算是“辱華”而在社交網絡上被大肆傳播,那麼“傅滿洲系列”的好萊塢電影那簡直就是辱到姥姥家了。
可惜隨着時間的流逝和兩國文化上的阻隔,這段歐美通過一系列主流文化產品系統性地給中國人貼標籤、塑造典型的醜陋形象的歷史從來不為中國國內的大眾所知,以至於受這些曾經的“主流大眾文化”影響的歐美人在如今的流行文化中繼續這樣的刻板印象時,中國人並不知道他們為什麼要這樣——“你好好地人家幹嘛來黑你?”,所以最後我們想不通,只能歸結於“哦也許是我們多心了”。
其實,對於那些西方的文化產業創作者來説,他們的這些讓中國新一代感到不適和憤怒的“辱華舉動”也並非都是出於蓄意的挑釁和陰謀,畢竟就像很多中國人的邏輯一樣——“有錢不賺是傻子嗎?”,而是一種腦海中受到文化影響的“習慣成自然”——他們並沒有覺得有什麼不妥,因為他們受的教育中,中國人就是這個樣子。
就好像大多數中國人心目中的日本女人都是穿着和服、低眉順目、以服從為美德、以奉獻為快樂,賢惠温馴、笑靨如花——事實是這樣嗎,當然不是,雖然大多數中國人都沒有接觸過日本人,日本社會,但大家理所當然覺得日本人就是這個樣子的,甚至在很多80後的中國流行作家筆下的當代日本女知識分子,也依然會跪坐在中國男性面前,恭恭敬敬遞上衣服……
“傅滿洲”這個形象真的算是“辱華”嗎?至少在很多讀者眼裏未必。這樣一個自稱“中國人”的邪惡人物,甚至在如今很難激起那些最富有民族自尊心的中國網民的憤怒。原因很簡單,在中國人眼中,即使傅滿洲一次次強調自己的中國人身份,他依然不算是個中國人:
首先,他的名字“滿洲”和一身清朝的官服都會讓中國人想到清朝的統治者——滿洲貴族,而如今網絡上激進的“愛國主義者”往往也是狹隘的“民族主義者”,“滿洲非中國”是他們非常典型的觀點,因此對於傅滿洲的存在,他們不僅不受辱不憤怒而且頗有點和洋大人“同仇敵愾”“跨海萬里有知音”的同志情感;
其次,這個“滿洲”,畢生理想居然是繼承成吉思汗未盡的事業,所以他要得到成吉思汗的寶刀然後自稱成吉思汗後裔來掃蕩歐洲的白種人。如果從這個角度上看,此公又成了個精神蒙古人,要知道成吉思汗橫掃歐洲、血流成河的時候,中國確乎也被掃蕩了,好嘛,這不又成了苦逼的階級兄弟了嗎?
再次,傅滿洲一不讀四書五經、二不講三綱五常、三不愛齊家治國平天下,就知道養些蠍子、鱷魚、眼鏡蛇,還拿自己閨女搞色誘,更像是《一千零一夜》裏中東異教徒那種邪惡巫師,而不像是個中國人會去做的事情。更重要的是,無論是傅滿洲還是他女兒,都是如假包換的歐羅巴白人扮演的。
如此這般,套用那句著名的話——如果一個人長得不像中國人、名字不像中國人、性格不像中國人、價值觀不像中國人,那他肯定不是一箇中國人!
如此“四不像”的傅滿洲,卻真實存在在西方世界並且曾經是一個頗受歡迎的現象級影視文學形象,並且一度塑造了“中國人”在西方普通民眾心目的形象。與其説傅滿洲是一箇中國人,不如説是一個西方人集合了在那個時期他們所有對中國人的仇視與恐懼而虛構的一個形象,它就像一個曖昧的幽靈,即使本體已經在“政治正確”的掩映下徹底散去,但是魂魄依然深深附在西方人的心靈深處,並且潛移默化地影響着這個世界。
傅滿洲系列的作者薩克斯·羅默(Sax Rohmer),是一個長期寫小説卻賣不出去的蹩腳作者,在創作“傅滿洲”一炮走紅之前,他本人並不是人們想象中那種“中國通”或者是對中國事物着迷的人。

他本人就曾經公開承認:“傅滿洲這個根本就是我憑空編造出來的 ,其實我對 中國一無所知。”即使這樣,他依然認為自己有這個必要去“揭露”這種想象中的邪惡。而這種“覺悟”來源於上世紀初在西方社會頗為流行的“黃禍論”。

宣傳“黃禍論”的海報
對於今天的中國人來説,這個理論未免過於奇葩——如今的中國都不能説得上是威脅,那個時代如此積貧積弱,“東亞病夫”的中國為什麼會讓如日中天的西方人如此恐懼和有危機感呢?也許傅滿洲更像是一面鏡子,照出當時的歐美社會種種恐懼的表象:
恐懼一:來自成吉思汗的心理陰影
《傅滿洲的面具》作為一部典型的好萊塢商業電影,其實故事的框架非常俗套:有一個壞人,想要得到某種力量,然後統治世界,好人為了阻止他,就要趕在這之前獲得這種力量,雙方於是鬥智鬥勇,一定是壞人先行一步用卑劣的手段得到了,幾乎快要成功的時候,好人千鈞一髮翻盤,壞人多行不義必自斃,世界歸於平靜。從傅滿洲時代到最近的《大偵探皮卡丘》,可以説都脱不開這個套子,你只需要把“好人”,“壞人”“某種力量”按照你自己的需要往裏面填就可以了。
所以在這個故事裏,作者選擇了成吉思汗,一個差一點就讓整個歐洲臣服於他腳下的黃種人。這可以説是西方文明在獲得對於世界絕對統治之前,基於種族主義對於白人最大的一次“毀三觀”的大災難。所以當需要強調“黃種人”對於“白種人”的威脅時,成吉思汗這個名字就理所當然被西方的作者拿出來嚇人。
但這種“心理陰影”放在中國人看來未免過於無厘頭,且不説我們都知道實際上成吉思汗是沒有陵墓的,即使有陵墓,中國人的陵墓也不可能讓一個死人抱着把刀坐在椅子上(這裏明顯是按照歐洲海盜寶藏的故事模板在編),即使真的是這麼回事,也不會有中國人中二到相信一把“聖遺物”就有這個號召力來忽悠全亞洲人民同仇敵愾,立某人為王。鬼知道你是不是從琉璃廠或者義烏淘來的?電影最後,傅滿洲召集亞洲人民代表一頓神棍演説説得人昏昏欲睡,抵不上一句古書中的“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充分暴露了羅默本人不學無術的本質。
恐懼二:路線錯了,知識越多越反動
在好萊塢的“壞人模板大全”裏有一個頗為流行的人設——“邪惡博士”——這類反派往往高智商高學歷擅長髮明創造,擁有一個看上去很高大上的實驗室和科研團隊,但由於他們本性邪惡野心勃勃,總喜歡用他們的聰明才智來幹統治世界或者毀滅世界的“宏圖偉業”,傅滿洲博士不能説是第一個但絕對是比較元祖級別的“邪惡博士”形象了。在羅默筆下,傅滿洲是:
“高大、削瘦,長得像貓一樣;肩膀很高,眉毛如撒旦,面龐像莎士比亞;額髮全部剃掉,雙眼泛出綠光 ……卻是一位偉大的天才,通曉從古至今的一切科學。”
其實包括某些當代中國人在內,一些人覺得傅滿洲還“挺帶感”,就是因為他雖然渾身上下透着邪性,但卻不是那種“麻木”“愚鈍”“服從”的東方人形象,相反,他是一個受過最良好的西方教育的精英,有三個博士學位——原作者是個英國人,所以他的學位是來自“海德堡大學”“索邦大學”和“愛丁堡大學”,在美國電影裏被改成了“愛丁堡”“克里斯丁”和“哈佛”——是個地道的“聰明人”。傅滿洲對於自己的精英教育背景還甚是得意,永遠要求他的敵人稱他為“傅滿洲博士”。
但就是這樣一個接受最先進文明教育的人,被描述成從思想到行為充滿了落後不開化的“野蠻”氣息,不僅熱衷於變態的刑訊、繁瑣的禮節、豢養一堆專司各種事務的奴僕、把女兒當做私人財產來籠絡敵人……甚至是大肆宣揚征服、強姦和屠殺……正所謂是“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這種人設對於西方的普通老百姓非常具有恐嚇的效果,就好像是對他們説:中國人聰明,聰明到可以學到我們的文明成果,但骨子裏還是野蠻的那一套,和我們的價值觀格格不入,並且終有一天會用從我們這裏學來的東西反過來消滅我們。
這就有點像美國傳説中的那個被賦予美好意向的印第安公主寶嘉康蒂(Phcahontas),美麗的背後是這個印第安姑娘被綁架、強姦、受了基督教的洗禮——從精神上馴服於基督教文明——反之的印第安人在早期的好萊塢作品中一律是桀驁不馴、狡詐兇殘的暴徒形象。

寶嘉康蒂受洗
恐懼三:煽動仇視百試不爽的靈藥:性。
古往今來,要煽動起對敵人的仇恨,百試不爽的口號就是:“他們搶走了我們的財產和女人”,然而由於自古女性地位和男性的不平等,男性往往會下意識將本族的女性視作自己的“私產”,“佔有女人”也就自古成為了敵方對我方尊嚴和財產的雙重征服。
在“黃禍論”大行其道的19世紀末二十世紀初,有大量的海報和宣傳畫往往把在美國打工的華人男子塑造為“潛在的強姦犯”,而他們強姦的對象則是典型的金髮碧眼的白人女子。密歇根州立大學影視與小説範式研究者霍彭施坦德 (Hoppenstand)這樣形容這種現象:“在 20世紀上半葉的流行文化敍事中,白人英雄對“黃禍”的抗擊和對西方文明的捍衞,往往通過一套常見的符號系統來實現,那就是保護白人女性免受東方人的侵犯。”

在《傅滿洲的面具》中,女主“希娜”明顯就是擔綱了這樣一個(差一點)被侵害的白人女子形象。在最後一幕中,他還被傅滿洲可以打扮成西方文化中“女神”的那種裝扮,然後被如同獻祭般抬到各種猥瑣的東方人面前,然後被傅滿洲當做誘餌來鼓勵他們“征服”和“強姦”白人女子。

不過,《傅滿洲的面具》更有意思的騷操作是來了個男女平等,不僅女神被拉去獻祭,“男神”也節操不保——裏面帥氣的Terry小哥被扒光了送到傅滿洲女兒的牀上,劇中的設定是這個東方女人喜歡下藥迷惑英俊的白人男子,讓他們對她死心塌地,成為她的奴隸,然後玩膩了再扔掉——這羣東方男人用暴力政府白人女子、女人則用魅術來迷惑白人男子。

然而事實上,在性這個問題上,華人在那個時期的美國是被迫害和虐待最深的羣體。在《排華法案》的推動下被作為廉價勞工進口到美國作苦力的華人男性,被禁止和白人甚至是被歧視的黑人、土著印第安人結婚,而華人女性有機會進入美國的很少,於是大多數在美國勞苦一輩子的男性華人可能面臨的是一輩子光棍的命運。
在那一時期的電影文藝作品中,當然是絕對不會有華人男性和白人女性的戀愛情結,反之可以有白人男性與華人女性的戀愛甚至進一步的關係,但是,這個中國女人在電影中往往是那個用情至深,但是最終被拋棄的,永遠也無法與相愛的人修成正果。



好萊塢最早的華人女星黃柳霜在《海逝》中扮演的中國少女“蓮花”與白人男子相愛生下孩子但被拋棄,結局她將孩子託付給男人的妻子後跳海自盡
實際上,傅滿洲女兒這個角色也是兼具了西方文化中對於東方女性的雙重刻板印象:軟弱而性感的中國娃娃(The China Doll)——被壓迫而不自知,被啓發覺醒後渴望進入文明世界擁抱新生活卻最終落得悲慘下場——和邪惡陰狠的“龍女郎”(The dragon lady)——強大、腹黑、為達目的不擇手段、沒有道德和貞操觀念。在後面的傅滿洲劇情中,傅大小姐一方面愛上了白人偵探試圖被判傅滿洲,另一方面試圖取代傅滿洲在黑道的統治地位。



“傀儡娃娃”和“惡女郎”一直是好萊塢商業片對於中國女性的“固定模板”
恐懼四:繁殖
如果説鼓吹什麼匈奴王阿提拉,什麼成吉思汗捲土重來充其量是杞人憂天兼故弄玄虛,那麼在“黃禍論”和各式種族主義盛行的20世紀初,對於來自華人巨量的人口基數、封閉不易被同化的強大文化凝聚力、強烈的生育願望都讓當時的美國人感受到了巨大的危機。(1900年中國的人口約為4億,而美國人口為7640萬)正如前段時間被曝光的愛因斯坦信件裏也是提到了對於中國人“子嗣繁盛”及“繁衍力”的擔憂,並稱“如果這些中國人取代了其他種族,對於我們這樣的人來説,僅這一想法本身就令人感到難以言喻的沮喪。”
在傅滿洲系列電影中,大反派傅滿洲被塑造成一個沒有木有感情、甚至沒有性慾的人。但是卻總喜歡在女人身上下功夫,無論是利用女人色誘,還是利用女人來籠絡人心,最終的落腳點都會放在“生下具有優秀基因的後代”這樣的表達上。
事實上,美國曆史上臭名昭著的“排華運動”與其説是因為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不如説是源於現實利益的需要。當西部鐵路需要廉價順從的大量勞工時,他們希望華人是召之即來,而當這些在艱苦環境中倖存下來的勞工開始在本地市場上和白人勞工搶工作時,他們又希望華人可以揮之即去,否則就會成為一種“威脅”。在當時的費城通訊曾經形容中國人
“是邪惡的壞人和殘忍的羣體,他們根本無法被白人控制,但毫無疑問必須要被消滅。”
以 1871年的“洛杉磯唐人街大屠殺”為開端,全美範圍內頻繁出現針對華人的公開殺戮事件 200餘次。諷刺的是,根據當時的數據統計,華人佔美國總人口的比例僅為0.0002%,除了被以“繁殖過度”為藉口進行物理消滅之外,這部分華人還為美國貢獻了佔25%-50%的“人頭税”。

雖然每一部傅滿洲電影的結尾,傅滿洲作為反派大BOSS都會被正義的力量殺死,但是又會像富江那樣很快在下一部電影中滿血復活,開始下一次謀求統治世界的陰謀詭計。在《傅滿洲的面具》結尾,有一個我認為十分精彩的情節:劇中眾人將成吉思汗的寶刀扔到海里後,突然背後傳來了説中文的聲音,一羣剛從傅滿洲的魔爪下逃出生天的人頓時嚇破了膽,回頭一看原來是一個船上的華人僕役,注意看這個人的特徵:

1. 胖,醜
2. 陰柔憨厚還有點滑稽
3. 恭敬馴順,張口閉口不離sir
主角團很“幽默”地問了他三個問題:
“你是哲學博士嗎?”“不是的,先生”
“你是法學博士嗎?”“不是的,先生”
“你是醫學博士嗎?”“不是的,先生”
(對應傅滿洲的三個博士學位)
“啊,太好了,你是我們喜歡的中國人!祝你好運”
這段對話連同傅滿洲的劇情如同flag一樣成為了日後好萊塢的一種“詛咒”。雖然時過境遷,傅滿洲的本體早已因為赤裸裸地觸碰了太多政治正確而被永久“封號”了,但傅滿洲這個形象如同一個“東方撒旦”的幽靈早已成為了一種“範式”深深地刻在美國文化的慣性思維之中。


漫威系列中鋼鐵俠的死對頭“滿大人”,以及加勒比海盜中周潤發飾演的海盜反派都有濃厚的傅滿洲影子
同樣,以那個中國僕人為原型的“可愛的中國人”也成為了一種範式,以一種看似“改善華人形象”“消除對華人恐懼誤解”的姿態,在美國的文化市場創造着“人畜無害”中國人的“模板”,在這一類型下的華人有以正面形象出現的華人神探“陳查理”,或者是最近的熱劇《破產姐妹》中的Han。


華人神探陳查理和《破產姐妹》中的Han都是另一種華人刻板印象的代表
也許看到這裏,我們才會真正體會為什麼李小龍這個形象在西方的流行會在華人圈子裏產生那麼大的振奮,畢竟這是一個強大、正義、健美的東方男子。

雖然其實李小龍一生也沒有在好萊塢拍太多的電影,主要作品還是香港電影公司拍的。而且和人們心目中那個略顯crazy的“a~da~”格鬥狂人李小龍比起來,生活中那個真實的李小龍要儒雅帥氣、風度翩翩許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