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化妝,是韓國女生的一場越獄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539670-2019-05-16 21:43
今天,我想素顏出門。
“你是不是生病了?”
初到韓國的詩雅,一次因為起晚了沒有化妝,在課堂上被女教授關切地問候。
幾乎每個赴韓留學的中國女生,都會遭遇類似的“文化衝擊” ——
“有天沒塗口紅,老師讓我趕緊回家休息。”
“每次蒸完桑拿後,都晚上十一點了,我直接素顏回家,韓國女孩子卻要畫完一個整妝才離開。”
“出門倒個垃圾都要化妝。”
“連掃地大媽都比我講究。”
……
一位韓國女生擁有的部分耳環。圖:Jean Chung for The New York Times
為了入鄉隨俗,詩雅開始習慣性化妝,就跟刷牙洗臉一樣自然。
基礎款是氣墊+眉筆+口紅+腮紅,隆重一點就加上眼妝、高光和修容。
“在韓國,女性從小就被灌輸了化妝的重要性。化妝是一種禮貌,是生活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2018年,韓國化妝品行業創造了130億美元的銷售額,躋身世界十大美容市場。
連韓媒都形容:這個國家,一直在“外貌至上主義”的路上,沒有剎車似地狂奔。
韓國女團IZ*ONE出演打歌節目,每位成員都纖細而美麗。
一
**“**從12歲開始,我就每天化妝”
“老師,你的口紅是什麼色號?”
一位韓國小學老師抱怨,這是班上女生最感興趣的問題。口紅、眼線筆和氣墊粉底,正在代替書本,佔領小學生的書包。
“四年級的時候,我就跟着美妝視頻學習化妝了。”
在一個名為《對韓國人而言,多早開始化妝才算早》的視頻中,年僅10歲的Chaey,對着鏡頭嫺熟地展示化妝技巧。
她表示,對於五年級的小學女孩來説,口紅和氣墊是“Must Have”般的存在。
“不過,我還是建議大家等到五年級才化妝。許多三年級的小朋友已經開始塗口紅,實在太早了。”
Chaey在鏡頭前展示自己的化妝技巧。
在Youtube用韓文搜索“小學生化妝”,會彈出14000+條視頻。
因為實在無法阻擋小女孩的化妝熱情,韓國政府幹脆由“堵”變“疏”,出版了名為《關愛皮膚,正確使用化妝品》的宣傳手冊,在全國範圍內的小學、初中、高中發放。
小學生版的化妝品手冊。
低年級尚且如此,中學生就更別提了。
車知媛回憶,在不允許化妝的中學時代,班上的每個女生都會偷偷往臉上抹粉底。等到下課鈴響,大家還會掏出口紅和捲髮棒,扎堆往女廁所跑。
一位韓國初中生通過vlog記錄了上學的一天,課餘時間,她和朋友一塊在洗手間補妝。
“一旦學會了化妝,我就對素顏感到羞恥了”,14歲的熙珠(音譯)坦言。
為此,熙珠每天早早起牀,以確保自己能頂着一副完美妝容踏入校門。
事實上,一旦女生們開始了化妝,睡眠便不可避免地減少。
17歲女生裕貞(音譯)在“get ready with me”的 vlog中,記錄下了從素顏到出門間的繁複步驟。
精華、水乳、隔離、眉筆、眼線、眼影、修容、腮紅、唇蜜……畫完了臉,還要燙衣服和卷頭髮。
整個過程差不多兩小時,約等於一場標準足球賽的耗時。
before & after
對於職員澀琪(音譯)而言,即使工作時完全不需要與人打交道,只是在辦公室內對着一台電腦打字,她也要每天花上一個多小時化妝,將黑長直夾成大波浪。

每天化妝給電腦看。
在傳統印象中,化妝是為了外出社交。然而在韓國,許多鮮少出門的家庭主婦,依然戰戰兢兢地化妝。
知名論壇Naver Cafe上,有這樣一條提問 ——
全職家庭主婦也要化妝嗎?
只有兩條留言表示“不化妝,每天只塗防曬”,其餘的是“如果當天要出門,就化個妝”。
更有許多家庭婦女表示,“就算不出門,為了好看,也要在家裏畫一個全妝。”
一位主婦坦言,她在坐月子期間沒有化妝,遭到了婆婆的指責 —— “毛孔這麼大,好歹也畫個塗個粉底呀。”
從此往後,她下定決心,狀態再差,也要化妝。
韓劇《來自星星的你》中,女主千頌伊就算得闌尾炎,也要堅持化完妝再看病。
保持妝容完美,是自律、聰明、能幹的表現;反之,則代表着懶惰、愚笨、無能。
類似的外貌偏見,也波及到韓國男性。
從事研發工作的鄭浩英(音譯)吐槽,自己在服兵役期間曬傷了皮膚,退伍後常常被朋友調侃,“臉色這麼差,壓力一定很大吧?”
不堪其擾的他,開始每天抹BB霜。
韓國門將趙賢祐,踢90分鐘球都能保持妝容不花,髮型不亂。
二
“我不想再戴隱形眼鏡了”
流行語“顏資/페이스펙”一詞,由“臉”和“資歷”複合而成。指的是就業者的“外貌”,與學歷、經驗、成績一樣,被認為是一種職場實力。
根據調查,超過六成的韓國HR會評估應聘者的外貌,從而考慮是否錄用。
來自釜山大學的金瑟祺(音)沒想到,只是去參加一個咖啡店的打工面試而已,店長沒提任何問題,就直接拒絕了她 ——
“我們只招好看的,畢竟客人不是買杯咖啡就走,還會瞧瞧店員長什麼樣子。”
這一套近乎窒息的外貌標準,同樣困擾着那些外表優越的職場女性。
33歲的林賢珠(音譯),是韓國文化廣播公司的主持人。備受假睫毛和隱形眼鏡困擾的她,做了一個頗為大膽的決定 —— 在直播新聞時戴上眼鏡。
林賢珠戴眼鏡播新聞的相關新聞,迅速上了韓網熱搜。
這一舉動在網上引起軒然大波。觀眾的投訴紛至沓來,節目編導也批評了她。
“男主播可以在節目中自由自在地戴眼鏡,為什麼女主播卻不行?” ,林賢珠表達了自己的疑惑。
在第二天的新聞播報中,她依然我行我素地戴上了圓框眼鏡。
這一打破疆界的小小嚐試,得到了許多職場女性的支持,她們紛紛跑到林賢珠的個人賬號下留言 ——
“戴眼鏡也很美。”
“我們看的是新聞,不是主播的眼鏡。”
如今,林賢珠會時不時在錄製節目時戴上眼鏡。
“在韓國的大街上,幾乎沒有戴眼鏡的女生。”
這並不是因為韓國人視力好。事實上,在這個東亞國度,20歲以下年輕人羣近視率高達96%,甚至超過了中國。
患有250度近視的詩雅,赴韓留學後,每天出門前都需要佩戴美瞳。就連期末在咖啡館刷夜的日子,都不能免俗,直到眼睛難受了才摘下來。
畢竟,在韓國社會,“女生戴眼鏡出門”確實是一件需要勇氣的事。
重壓之下,部分韓國女性開始反抗。
從七歲開始,金智妍 (音譯)便決心進行整容手術。她摧毀了所有的照片,直到20歲那年,爸媽答應支付下顎整形手術的費用。
再後來,金智妍開始質疑這一套由韓國社會賦予女性的狹隘標準,質疑自己竟然在“變漂亮”上付出瞭如此多的代價 —— 每天兩小時,每月20萬韓元(約1200元人民幣)。
“在正式開始化妝之前,我需要完成12道基礎護膚工作。”
終於,在22歲那年,她剪短了頭髮,砸爛了所有化妝品。
金智妍如今的模樣。 圖:Jean Chung for The New York Times
許多韓國女性,開始像金智妍一樣,砸爛化妝品,摘掉假睫毛,戴上眼鏡,再剪一個蘑菇頭,然後將照片發上網絡。
她們將這種行為取名為“脱掉束身衣”,鼓勵女性們大膽做自己,不再無止境地迎合他人的審美。
這項運動在網上一呼百應。
在Instagram搜索#escapethecorset,會得到一個大型化妝品拋屍現場。
“當這些化妝品很容易被打碎時,它們對我其實毫無力量。”
一些更加勇敢的女孩,會直接Po出化妝前後的對比照。
“我只是找回了自己原來的樣子。”
當車至元(音譯)剪短頭髮後,媽媽笑她:“你看,我現在有了一個兒子。”
從12歲開始,車志元便跟每個韓國女孩一樣,投身於化妝的海洋,每天觀看Youtube視頻,磨鍊技巧,每月購買化妝品的費用高達10萬韓元(約600元人民幣)。
如今,放棄了化妝品的她,每月僅花費4000韓元(約23元人民幣),用於基礎保濕。
車至元的化前妝後對比。
“我好像重生了”,車志元感慨。
“人每天的精力只有這麼多,過去,我把這些時間用來擔心自己是否漂亮,而現在,我可以用來看書或者鍛鍊身體。”
車至元在Youtube開設了個人頻道,記錄自己在韓國的“不化妝日常”。圖:Jean Chung for The New York Times
三
“我不漂亮,我不抱歉”
對許多參與“脱掉束身衣”行動的女孩而言,這只是一場小小的非暴力抗議,她們卻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價 —— 遭到大量來自陌生人的辱罵,甚至是死亡威脅。
二十一歲的裴麗娜,曾經是一位美妝博主。不同於大部分執着於奶油肌或裸妝的韓國美妝博主,裴麗娜靠着大濃妝走紅。

裴麗娜發佈的“草莓妝”視頻,播放次數超過了120萬。
許多因相貌自卑的女粉絲留言:“感謝你給了我上學的勇氣。”
裴麗娜卻感到五味雜陳。她意識到,這些女孩之所以獲得勇氣,是因為有更醜的女孩在鏡頭前展示自己。
如此一來,還是跳不出“外貌至上主義”的牢籠。
“我意識到,自己犯了個錯誤。”
2018年6月,裴麗娜上傳了一段名為《我不漂亮》的視頻。一開始,她像往常一樣,畫上濃豔的妝容。只不過,整個過程中,她都沒有介紹自己的化妝步驟,以及使用的產品。
緊接着,裴麗娜在鏡頭前將妝容全部卸掉,摘掉假睫毛和美瞳,換成厚厚的全框眼鏡。
最後,裴麗娜對着鏡頭露出了一個自信的微笑。
“別太在意別人怎樣看你。你本來的樣子就很特別,很漂亮。”
裴麗娜為這支視頻撰寫了數千字的簡介。
“「束身衣」越來越緊。我們不得不在每次出門前,花費一兩個小時化妝。忍受眼睛的酸澀,嘴唇的乾裂,更不要説他人的評判帶來的自卑和煎熬。”
“化妝應該是錦上添花,而不應是一種強制的修飾。”
“我的聲音也許很小,但我還是希望做點什麼。”
這支視頻獲得了700多萬次的播放量,許多人表達了出感激和欽佩,但該發生的還是發生了。
惡評如潮水般襲來 ——
“你的眼睛不對稱。”
“肥婆化什麼妝?”
“我要長成你這樣,我就去自殺。”
甚至是
“我要找到你,然後殺了你。”
在死亡警告面前,裴麗娜此前的所有心理準備瞬間潰堤。她關掉了評論,一度因為擔心生命安全,不敢出門。
直到12天后,她更新了一支教大家如何給貓咪刷牙的視頻,全程沒有露臉。
擔憂的粉絲們紛紛在視頻下留言,給予安慰。
“Girl, you’re perfect.”
再後來,當裴麗娜重新面對鏡頭的時候,她剪短了頭髮,全程素顏。視頻主題,也從原來的妝容分享,擴展到了日常vlog和美食分享。
裴麗娜看似倖存了。
但傷害沒有褪去。在後來的VLOG中,她依然會時不時地關掉評論。
潮水的方向沒有改變,女孩們往水裏扔了幾塊石頭,激起了些許浪花。
畢竟,“與其他國家相比,在韓國,人們對待那些偏離主流道路的人羣,是非常殘酷的。”
就連摘下眼鏡的女主播林賢珠,也不希望被視作“脱掉束身衣”運動的一部分。
“我被(化妝)束縛着,但這是我的工作,是現實的一部分。”
“如果可以隨心所欲,我會減少化妝的頻率”。 圖:Jean Chung for The New York Times
首爾地鐵站外,佇立着偌大的廣告牌 ——
“天生漂亮?那是一個天大的謊言。”
當清晨的陽光照進這座東亞半島,燈火星星點點地亮起,人們對着鏡子梳洗打扮,然後投身忙碌的世界。
攢動的人潮裏,是一張張看不清個體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