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詐捐風雲30年:我捐錢,你卷錢?_風聞
酷玩实验室-酷玩实验室官方账号-2019-05-16 16:27
2016年11月底,一篇《羅一笑,你給我站住》的文章刷屏網絡,網友累計打賞200多萬。後有網友曝出,羅一笑父親羅爾在深圳東莞兩地有3套房,還有2輛汽車和1個廣告公司。
3年後,2019年5月1日,德雲社演員吳鶴臣因腦溢血住院,家人在水滴籌上發起100萬募捐。後被曝出家有2套房,1輛車。
一時之間,輿論譁然。
“怎麼你比我有錢,我還要給你捐款?”
“平台是幹什麼吃的,為什麼不審核?”
“以後再看到朋友圈轉發捐款,直接拉黑。”
兩起“詐捐”事件,在中國最大的網絡平台微博和微信上持續發酵,掀起了一場巨大的信任危機。
這並不是中國慈善遭遇的第一次信任危機。
在眾籌平台之前,人們印象最深的是30年前的希望工程事件、還有10年前的郭美美事件,還有,很多很多。
在討論信任危機之前,也許我們應該先討論,中國的公益慈善,曾經有過信任嗎?
又或者説,中國的公益慈善,真的沒救了嗎?
1
1978年,十一屆三中全會掀開了中國歷史的新序幕。在這之前,計劃經濟下,國家包辦了一切。民間慈善組織,一片荒蕪。
1988年,一個叫徐永光的中年人,從團中央離職,拿着團中央提供的10萬塊錢和一間辦公室,又和同事們搬來了一張乒乓球枱,找了椅子就開始工作。中國青少年基金會成立了。
他想到,曾在廣西柳州地區調查時,一個村子裏2000多人,從解放後沒有出過一名初中生,輟學率達90%以上。
而在全國,每年****有100多萬小學生因為交不起四五十元的學雜費而失學。
此刻,那些孩子的面孔,浮現在了他的腦海裏。
於是,希望工程的靈感躍然而出。
當貧困、兒童、教育這三者結合在一起的時候,人們心中最柔軟的部分就被觸動了,從普通民眾到中央領導,匯款單從海內外飛來。

當時,領導人江親自為希望工程題詞:“支持希望工程,關心孩子成長。”
鄧公則讓家人以“一個老共產黨員”的名義,向希望工程捐款五千元。這份名單中的名字,還有李鵬、朱鎔基、李瑞環、胡jin濤、李嵐清、喬石……
1992年,一雙來自安徽省金寨縣的“大眼睛”,轟動全國,成為了希望工程的標誌。
“把每一分錢用到孩子身上”,這是中國官方慈善公益事業公信力處於頂峯的年代。
到了1994年,希望工程的捐款總額達到3.85億元,救助學生總規模達到101.5萬名。這些數字,遠遠超出了青基會的原本計劃。
但隨着鉅額捐款而來的,還有巨大的質疑。
1994年1月,香港《壹週刊》刊發了著名的報道,指責希望工程“數千萬撥款不知去向”、“窮人讀破校”、“掠水現象到處都有”,人們震驚了。
雖然徐永光立馬撰文反擊,但希望工程的名譽已然受到了致命打擊。在《壹週刊》的“曝光”之後,希望工程每月收到的港元捐助從每月平均300多萬變成了十幾萬。
徐永光覺得很委屈。
他立即決定起訴。在漫長的六年等待之後,2000年,這場官司在香港高等法院開庭審理。
庭審期間 ,有一次徐永光站在華潤大廈18樓,對同事説:“這場官司如果敗訴,我們將身敗名裂,我只有從這裏跳下去了”
庭審當天,面對《壹週刊》律師長達8個小時、超過100個問題的提問,徐永光一一做出回答。
最終,法院判《壹週刊》誹謗罪名成立,並賠償青基會350萬港元。
但污名一旦沾上,就很難恢復如前。
更何況,也許《壹週刊》言過其實,但希望工程的問題,也確實很多。
危機一場接着一場。
2001年,一名基層工作人員被曝出:偽造假信,貪污希望工程善款。
2002年,《南方週末》記者方進玉,揭露徐永光挪用善款,違規投資,但被勒令換稿,引起了海內外華人強烈的關注。
國家高層領導多次批示對此事進行徹查,國家審計署入駐審計。
儘管後來的審計結果表明,“沒有發現中國青基會負責人有腐敗行為。”但是就像《壹週刊》的文章一樣,惡劣的輿論影響已經形成。
人們還發現,不管徐永光有沒有貪污,但他確實用善款進行了投資,而且似乎,還有虧損。
人們無法理解。
很久以後,據徐永光解釋,他是“不得不投資”。但在當時,已經沒有人再願意聽他説話了。
在那之後,雖然青基會也努力進行了數次改革,但是人們對於希望工程,已經產生了心理陰影。
建立信任需要很多年,而毀掉它只需要幾秒鐘。而且信任一旦失去,就幾乎是不可逆的。
今天當我們回過頭來看,希望工程最大的問題:
一是數量龐大的善款,究竟有多少,人們不清楚;二是這麼龐大的善款,最終流向了哪兒,人們也不清楚。
這種不透明,給中國官方慈善公益組織的信任度,埋下了隱患,而且幾乎伴隨着我們走到今天。
2
2008年,汶川大地震。山河破碎,舉國同悲。
在這場空前災難前,國人萬眾一心,捐款熱情被點燃。
一名60歲的乞丐,乞討了整整8天,拿着全部105元零錢,塞進了募捐箱。
61歲的聾啞學校老師沈翠英,把自己的房子拍賣了450萬,為災區建成了可以抵禦地震的都江堰柳街小學。
震後半年內,全國募集款物****762.14億元,超過了過去10年間全國捐贈款物的總和,打破了中國捐贈史上的紀錄。
因此,這一年,被認為是中國公益的"元年"。更重要的是,從此公益不再是少數有錢人的事。
奉獻愛心之餘,面對數字如此龐大的善款,大家的老問題又來了:
這些錢最終都去了哪兒?
遺憾的是,希望工程的20年之後,這個問題,仍然沒有人能回答。
而這種不滿,只是一個前奏。很快,真正的高潮來了。
2011年6月21日晚,新浪微博上一名認證為“中國紅十字會商業總經理”的二十歲女孩“郭美美baby”,曬起了自己奢華的生活:住別墅,開豪車,買名包。
炫富沒有問題,但是“中國紅十字會商業總經理”這個身份,有些扎眼。
一時間,引發軒然大波。
一個年僅20歲的女孩,就有如此經濟能力?這些錢的來源和中國紅十字會有關係嗎?
輿論壓力之下,郭美美道歉,承認這個身份是自己杜撰;
新浪微博為身份認證有誤道歉;
中國紅十字會總會發表聲明,表明組織內並沒有郭美美其人,更沒有“商業總經理”這個職位。
北京警方開始介入調查。最終查明,郭美美與中國紅十字會總會沒有直接關聯。
但是,和希望工程一樣,到了這一步,根本沒有人再會相信。
事實上,也根本很少有人真正關心調查結果。因為紅十字會的不透明,人們更傾向於陰謀論的故事。
不信任的基調已經形成。
深圳佛山紅十字會,在事件後的一段時間裏,收到的捐款幾乎為0。
黑格爾説,人類從歷史學到的唯一的教訓,就是人類沒有從歷史中吸取任何教訓。
希望工程的故事,彷彿一字未改,再次發生在了紅十字會身上。
人們感到難以理解,20年過去了,媳婦都熬成婆了,怎麼你們慈善行業,就一點進步都沒有?
對於慈善行業一直沒法解決的”信息透明“問題,也許徐永光的解釋,算是一個答案。
2011年9月8日,《南方週末》採訪了徐永光。彼時,早已投身民間公益的他,面對往事十分坦然。
他承認在當時的環境下投資違規,但“我用青基會1億多的投資,到今天為止換來的是2億多的收益,從結果上現在可以給大家一個交待。”
按照徐永光的説法,根據《基金會管理辦法》第九條:基金會工作人員的工資和辦公費用,在基金利息等收入中開支。
也就是説,基金會必須0成本運作。
這點幾乎飽受同行業所有人詬病,大家都説:“要麼你就不做事,要做事你就要有成本。”
徐永光的壓力還不止於此,不能投資的他,還要追趕通貨膨脹:比如助學金,如果從1992年開始一對一救助,一個孩子一年的書本雜費是40元,僅僅過了四年就漲到80元,漲了一倍。
不投資,哪兒來的錢呢?
然而,人們的感情裏無法接受,甚至視投資為犯罪。
這便是公益組織的”投資悖論“。
2018年,面對公益時報的記者,年近古稀的徐永光説:“在我的心裏,希望工程的榮譽、清白,比我的生命更重要。”
截止這一年,全國希望工程累計接受捐款150.23億元,資助困難學生594.9萬名,援建希望小學20110所,希望廚房6236個,援建希望工程圖書室31109套,培訓教師114306名。
3
關於”公益組織要不要做投資“的問題,似乎很重要。然而計劃趕不上變化,很快,一個重大的變化,讓這個話題變得無人問津——
互聯網時代毫無預兆地來了。
僅僅是”郭美美事件“的3年之後,2014年,中國智能手機用户數量首破5億,接着,微信活躍用户超過4億。人們宣佈,微信時代到來。
這一年,一個叫於亮的COO帶着他的技術團隊,想到了一種基於微信朋友圈的眾籌模式——
輕鬆籌誕生了。
上線不久,北京一位重病的程序員,發起了個人求助,治病的資金迅速就有了。
從程序員到各行各業,越來越多得了重病卻無錢可醫的普通人,來到這裏尋求幫助。
2016年8月31日,輕鬆籌被民政部評為:首批慈善組織募捐信息平台之一。
也就在這一年,美團前10號員工,美團外賣聯合創始人沈鵬出走,創立水滴籌,在國內首開0手續費眾籌,病人籌到多少給多少。
第二年7月,輕鬆籌也宣佈實行0手續費,向水滴籌致敬。
而早在輕鬆籌成立的第二年,依託於病友社區慢友幫的互聯網健康醫療公益平台——愛心籌宣佈上線。
誰來捐助、捐助了多少錢、這些錢有沒有給到籌款人,這個鏈條在被詬病多年後,終於藉助互聯網實現了透明。
於是,徐永光的”投資悖論“也隨着公益慈善的互聯網化,迎刃而解。
**把捐助者的錢,直接給到被捐助者的手中,這就是互聯網的答案。**公益慈善團體的運營成本大幅度地降低。
更重要的是,有越來越多的小人物登上了舞台中央。他們捐助別人,也被別人捐助。
截至今日,輕鬆籌已累計幫助253萬個家庭籌款。
水滴籌也已經幫助80萬大病患者,籌款160億元。
愛心籌,也已把40萬人帶到希望面前。
互聯網帶來的革新,似乎終於徹底改變了公益慈善行業,一切變得更透明、扁平。
但事情真的被解決了嗎?
2019年5月1日,德雲社演員吳鶴臣事件爆發。吳鶴臣妻子説:兩套房子均無法出售,車不能賣…我從來沒讓任何人給我捐過一百萬,沒有逼捐過任何一個,也沒騙過任何一個人。
一下子引起眾怒,輿論發酵長達一個星期之久。吳鶴臣妻子不得不關掉了眾籌界面。大家議論紛紛。
互聯網似乎已經解決了我們的第一個問題:籌錢流程的透明化。
但是第二個問題:錢到底去哪了?
收到錢的那個人到底是誰?他是個貧苦山區的重病患者?還是個住豪宅開豪車的富家子弟?
仍然沒有被解決。
水滴籌創始人沈鵬説:這些是極少數。
人們不信,質問他們:為什麼不審核?
還有很多人氣憤地説「以後再也不捐了。」「以後看到誰在朋友圈發這樣的消息,直接拉黑。」
但實際上,水滴籌卻覺得自己很委屈。
按照它的説法,眾籌平台作為一個商業公司,無權審核募捐人的個人財產狀況。
4
很多人依然在憤怒,因為大家覺得,每出一次事情,我們便被打回原形。
這麼多年了,我們好像一直停留在原地。
但其實大家仔細想想,我們其實正在往前走着,只是走得異常艱難。
曾經計劃經濟結束,中國的公益慈善事業一片荒蕪。我們從0開始,讓慈善在中國生根發芽。
在曾經不規範的日子裏,我們不出意外地跌倒了:希望工程事件、郭美美事件、各種各樣的詐捐事件。於是2013年,便催生了我們自己的第一部《慈善法》。
傳統的公益慈善團體不透明,便有了新的更公開透明的網絡平台,比如輕鬆籌、水滴籌等。
輕鬆籌等平台無法看到結果,那麼在新的平台中,我們便努力讓大家看到結果。
比如,螞蟻森林的誕生。每個人種的樹都有自己的編號,可以到現場親自看,也可以看直播種樹。
同樣的,當已有的人出現了問題,我們便去尋找更值得信任的人。
比如2017年,電競主播pdd説,當他直播間的竹子長到1000米的時候,他就要拿那顆竹子和粉絲送的所有禮物,援建一座希望小學。還不夠的話,他自掏腰包。
粉絲們紛紛開始送禮物,説,我就認準了pdd這個人,因為我信任他,出了問題我找他。
2019年3月,皮皮歡樂小學建成,耗資2500萬。學校為了感謝pdd,建了一個”愛心碑”。
還邀請pdd參加開學典禮——
種種負面新聞,似乎一直在消磨人們對於中國公益慈善的信任。
但即使是這樣,當我們看今天的中國慈善行業時,我們驚訝地發現,人們捐款的步伐卻從來沒有停止。
在短短30年裏,雖然步履蹣跚,但中國人用自己的愛心,把慈善這個孩子養大了。
甚至在一些艱難的年份裏,我們愛心增長的速度還遠超GDP。
2008年,汶川發生8級地震;2010年,西南旱災、河南礦難、甘肅特大泥石流、玉樹地震,這兩年,頻發的災害讓我們走得無比艱難,但人們的愛心卻有增無減。
這裏面的捐贈者,下至路邊乞丐,上至國家領導人。我們用這些錢,捐助過失學兒童,捐助過癌症病人,也曾一起度過旱災、澇災、還有舉國悲慟的地震。
慈善是一種人心的事業,遺憾的是,這個世界上,沒有一種制度可以完美規避人心的漏洞。
而隨便一個人心的小漏洞,就可能讓我們覺得世界如此黑暗,然後引發信任的集體崩塌。
《七宗罪》裏有句話,是這樣説的:“有人説,這個世界很美好,值得我們為它奮鬥。而我只同意後半句。”
同樣的,我也不想為慈善和信任辯護。
但無數的事實,讓我堅信:愛心,可以超越時間和空間,讓一個人,甚至一個民族,見山開路,遇水搭橋。跨過一切坎坷,走上一條光明的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