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善其身是不是善？——評判我校大學生辯論賽決賽手記_風聞

     今天參加了我校2019年大學生辯論賽決賽的評判工作。決賽是正方Y學院對反方L學院，辯題是“正方：獨善其身是善VS反方：獨善其身不是善”。 

 賽後要我上去點評，因為我並不是專業研究辯論的，而且也很久不關注辯論賽了，點評的時候都有點兒不知道該説什麼好了，記錄了一大篇，只挑着説了一小半，這裏再補充一些，也許對雙方隊員以及對那些想學習辯論的同學有好處。

 正方Y學院這次以1:4負於反方L學院，我認為最根本的原因正如我在評述的時候指出的：並不是L學院有多強，而是正方立論框架出現了很大的問題，以致於到後來難以彌補。但我沒有當場把這些話説得太直白，因為我很欣賞Y學院的這些同學，想説得儘量讓他們感覺不太刺耳。而我的一大篇記錄中，幾乎全都是對正方立論框架以及後手中挽救不力的質疑和詰問，我自己是反方L學院的老師，這些我要全説出來，會讓大家感到我這評委在刻意貶低Y學院，太偏向於自己院了。而且，其實Y學院是連續幾屆的全校冠軍，主要隊員久經戰陣，辯論能力在全校並無出其右者，所以立論出現這樣大的問題確實讓我感到有些意外——我在下面記錄辯論過程的時候，確實也百思不得其解他們為什麼要這樣立論。

 本來，“獨善其身是善”，這個立場乍一看就是順理成章的：既然是獨“善”其身，那當然是一種“善”，正如我們説“男人是人”一樣，幾乎是不言自明的一個分析判斷。可是，也許正方覺得這個“不言自明”的命題沒有論證價值，所以他們把“獨善其身”界定為“一種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的態度（或做法）”，而什麼是“善”，他們一開始沒有界定（注意：這本身就是一大缺點）。所以如果將這些界定（有些是隱含的）代入立場，整個串起來陳述一遍的話，應該是“一種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的態度和做法，客觀上是符合社會需要的。”——這應該就是他們對“獨善其身是善”的總體闡釋了。

這裏已經開始出現一個問題：“獨善其身”出自《孟子·盡心下》的“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這個“窮則獨善其身”的前提是“窮”，就是説身處困境，所以它並不是不想兼濟天下，而是沒有辦法，因此並不是“不求有功”，而是“不能有功”，或者説，暫時沒有兼濟天下的條件，找不到兼濟天下的途徑。所以正方把“獨善其身”界定為“不求有功但求無過”，與孟子的原意是有些偏離的，而且給觀眾一種十分消極的印象，也給反方後來用“《人民的名義》中的懶官孫連成不求有功但求無過，這是善嗎？”、“宅男一天到晚待在家裏沒做壞事，這是善嗎？”來反詰留下了口實。

這些且不論。正方立論中，接下來如何論證“一種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的態度和做法，客觀上是符合社會需要的”呢？他們立論中給出的理由主要是這麼幾條：

1.          利他的動機未必有善果，很多時候出於好心多管閒事，卻會帶來影響他人生活，乃至進行道德綁架的惡果；

2.          獨善其身能夠起到淨化社會的作用，如果人人獨善其身，這個社會的惡會減少；

3.          社會應該包容那些獨善其身的清流，這會讓社會變得更美好。——我的記錄中沒有寫清楚正方這個第3點的論證意圖是什麼，現在看來，他們的意圖或許是在打價值：承認“獨善其身是善”，意味着對獨善其身的人的寬容，意味着我們不苛求他人去兼濟天下，而我們對獨善其身的人的這種寬容態度，本身會讓社會氛圍變得更和諧。

現在的問題就是：

首先，這個1，與正方的論點沒有關係。利他的動機未必有善果，就能説明“獨善其身能有善果”進而説明“獨善其身是善”？我在下面一直不明白正方為什麼要這麼説。後來我聯繫正方其它一些説法，猜想正方或許是想説：因為我們更加了解自己想要什麼，而不那麼瞭解別人想要什麼，所以我們想要幫助別人的時候，往往是憑藉自己的“利他本能”（正方反覆強調此點）去很衝動地行事，把自己認為好的東西強加給別人，而不是憑藉對別人的正確瞭解而理性地行事，因此往往好心辦壞事，但是因為我們瞭解自己想要什麼，所以我們“獨善其身”的時候，是比較理性的。因此，比起老是想着幫別人但又事與願違，獨善其身是比較理性，比較容易帶來好的後果的，因此它是善。    然而，這是我“腦補”了一大圈才能勉強湊全的一個邏輯鏈，正方無論在立論還是後面的質詢對辯中，都根本沒有把它陳述齊全。而且，這個邏輯鏈就算這樣陳述出來，也是有明顯缺環的：人有利他本能，但人是不是也有利己本能呢？利他本能會讓我們好心辦壞事，利己本能就不會讓我們利令智昏嗎？這又何以見得“獨善其身”一定會比“兼濟天下”更理性，更容易帶來善果呢？這樣一個冗長得讓正方自己都陳述不全，而且即便陳述出來也佔不到多少便宜的邏輯鏈，正方為什麼要用呢？    

可是，正因為這個邏輯鏈又長又不好説清楚，似乎反倒激起了正方隊員誓死要把它説清楚、論證出來的強烈慾望，於是他們反覆地説“其實人做事的動機是不可知的，所以判斷善惡只能看結果不能看動機”。這又一度讓我陷入困惑：這與辯題有何關係呢？我只能又腦補一下，正方論證思路大概就在於：獨善其身的動機聽起來雖然不太高大上，但是結果是善的，而好壞只能看結果而不能看動機，因此獨善其身的行為是善。那麼問題在於：既然動機是不可知的，你又怎麼知道做到了獨善其身的人，他的動機就一定是獨善其身呢？而且正方曾説獨善其身就是一種“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的心態，這本身就是説的獨善其實是一種心態、動機，這當然意味着我們看一個人是不是獨善其身，就得看他是不是這個有這個心態，但現在你告訴我“動機、心態是不可知的”，那其實就是告訴我們“我們其實無法判斷任何人、任何行為是不是獨善其身”，既然如此，談論獨善其身善不善還有什麼意義呢？ 你剛説完“中國人都是好人”，接着告訴我“其實我也不知道誰是中國人，誰不是”，這不是開玩笑嗎？

正方的很大一部分時間，就花在論證這個1上了。這實際上是做了大量的無用功。正方的幾位隊員都是有用之兵，但很可惜，有用之兵置於無用之地了。

其次來看2，“獨善其身”能夠起到淨化社會的作用，因為你自己不做壞事，社會就少了一份惡，因而這是一種善。這本來也不是説不通的。但是反方反駁説：“懶官沒有做壞事，這是善嗎？”、“我天天待在家裏什麼也不做，這就是善嗎？”正方的回答則顯得很矛盾，有時他們説“待在家裏不做壞事，這就是善”，但有時在反方嘲諷“那宅男就是最大的大善人了”的壓力下，又説這不是善，這得看他宅在家裏幹什麼之類。   

 這裏的問題在於：    

 第一，正方在立論時沒有指出“獨善其身”首先確實包含了一種最低底線的善。宅在家裏不幹壞事，不損人利己，這確實是一種善，只是它這個“善”的層次不是太高而已，“獨善其身”確實包含了（但不僅僅是）這種底線的善；  

 第二，正方還應指出，“獨善其身”更高、更重要的意義在於“潔身自好”、“自我完善””，就是在外界那種誘惑自己甚至壓迫自己作惡的壓力面前不屈服，自覺抵制這些東西對自己的影響。陶淵明是獨善其身，因為雖然鬥不過惡勢力，但他不受惡勢力的影響，不為五斗米折腰，乾脆辭官回家了；孫連成那種懶官庸官不是獨善其身，因為他的懶政庸政談不上潔身自好，而只是在官場的腐敗風氣面前屈服，又貪戀官位，苟且度日，所謂尸位素餐，怎麼叫獨善其身呢？宅在家裏不幹壞事的人，如果僅僅是飽食終日無所用心，那不是“獨善其身”，但如果是抵制了腐敗分子的巨大壓力堅持不肯同流合污，或者抵制、擺脱了花花世界燈紅酒綠的巨大誘惑，在家裏靜心讀書，修身養性，那這兩種情況確實是“獨善其身”，這是比宅男的那種底線善更高的善。所以“獨善其身”包含了這兩個層面的善。而且這種善雖然是以獨善其身為動機，並不是要做給誰看的，但是無形中會形成一種人格魅力和表率作用，大家都來學習這種獨立、淡定和高潔（注意不是學“宅”），社會環境當然就改善了，這也就起到了“無心插柳柳成蔭”的教育效果。

 至於3，在正方那裏一直沒有得到有力的展開（我甚至不能肯定正方一辯立論中的第三點究竟是不是這個思路）。反方對此的反駁大致是“獨善其身不是善，但並不等於它是惡，它是不善不惡的一種平庸狀態。我們寬容它，但並不把它作為善來提倡。”正方對此幾乎無話可説。這也説明正方構建立論時沒有想到或者沒有想清楚，反方的立場“獨善其身不是善”在邏輯上並不要求反方認為“獨善其身是惡”。而這是本來是正方哪怕分析字面就應該想到的：黑白之間是有其它顏色的，善惡之間也是可以有第三狀態的。  

  但我在點評中説道：正方三辯（Y學院辯論隊隊長，本場最佳辯手）在自由辯論中似乎對此有所意識（但可能也是我過度解讀了她的話）。她當時的想法似乎是：

“如果某天這個世界不再需要我們去利他了，是不是這個世界就沒有善了呢？”   

 這個推論其實挺厲害的（但我不記得她的原話是不是這樣的了，因為我聽她説之前走了下神，然後儘量腦補了她的意思，我確實不知道她是不是真是這個意思），如果完全展開的話，會是這樣的：  

“如果有一天世界不再需要我們去利他，那就是説沒有窮苦人，沒有遇到自己不能解決的麻煩的人了，那這個世界就是一個非常理想的世界，怎麼可能沒有善呢？那麼在這個世界裏，我們沒有利他行為，豈不是隻能獨善其身嗎？那麼，這個世界的善，豈不就只能是大家的各得其所，獨善其身了嗎？那麼又怎麼能説獨善其身不是善呢？推而廣之，我們現在幫助別人其實並不是為了讓別人永遠被我們幫助，而正是為了讓他能夠自己幫自己，自己完善自己，也就是讓他能夠獨善其身，而且我們最後希望達到一個所有人都只需要獨善其身的世界——換言之，獨善其身正是我們一切善行要幫助別人達到的最高目的，善行的這個最高目的怎麼能不是善呢？”  

  這是很深刻的哲學思辨了，我們在很多偉大哲人例如亞里士多德那裏都能看到類似的思辨——當然這思辨不是不可以反駁，但是進行了這種思辨，你的辯論層次就很高了，可以説“離乎技而近乎道”了。但我在評述的時候説了：這樣的思想在自由辯論中突然提出（假設正方三辯真是那樣想的），是一下子説不清的，必須在前面的立論中有所鋪墊。

總之，我感到我校的辯論水平這些年提高很大，希望它進一步提高。從這次決賽可以看出，辯論技巧真的不能代替全面、嚴整、清晰、連貫而且重點突出的立論體系。這是我校很多辯論隊的弱項：可能很多做辯論的人喜歡練口才、學技巧、用資料數據打來回，但是不願意紮紮實實、環環相扣地去理概念，建框架，寫稿子，磨體系。我校的很多辯論隊缺少一個真正能把立論體系定好，把一辯稿寫好，並且能向所有隊友講清楚全盤思路的人。——這可能是我校的辯論活動發展的瓶頸，是當前最需要解決的問題。

     附：賽後Y學院的隊長和我的交流：

老師，首先您今天點評的時候説，獨善其身是不是善這個題裏，獨善其身本來就有一個善，後邊又有一個善，正方可以有利的定義説，本來就是善，所以善，就像男人是不是人一樣去打。可前後兩個善顯然不是一個東西。而且，我方追問了反方定義，如果利他行為就是善，追根究底是不是因為利他符合社會需要。如果有一天利他不被需要了，利他也就不是善了對不對。所以後續才跟進了兩個論點，無論是秩序還是降低犯罪，都是符合社會需要，所以是善。

      我：

我並不主張你們像説“男人是人”那樣簡單地去説，那顯然不行。但是孟子講“獨善其身”確實包含了一個暫時不能為國家直接效力的時候，就專注於“完善自我，修煉自我”的意思，這顯然是“善”，是很積極的，你們要從獨“善”其身中把這個積極意義挖掘出來，這對你們很有利，幾乎和論證“男人是人”一樣有利。他並沒有講“不求有功，但求無過”這樣消極的意思。而你們在立論時偏偏去強調這個消極意義去了，而且還是作為第一論點列出來。

      符合社會需要是善，這可以。但是第一，你們在一辯立論中未説；第二，如果你們是這樣界定概念的話，對方後來問你們“做生意掙錢符合社會需要，是不是善？”的時候，你們就該直接理直氣壯地説，這是善，這善沒有雷鋒那麼崇高，但也是善。但是你們在迴避。

     Y學院隊長：

我方立論稿明確提出了對於善惡的判準為社會需要，首質也在問這個問題。在對方提問美國經濟危機時羅斯福倒牛奶是不是善時，正方一辯回應是善，符合當時社會需要。然後被對面強行結掉，説人們已經餓肚子了，倒牛奶還是善嗎……當然，我方今天的表述確實存在問題，沒有展開很好的推進，對於論點的前提進行了過多糾纏。今天我方的確想展開一個標準“低”一些的善，所以才會提到自顧不暇的狀態，現實無力抗爭的困境等等，即便有利他的心也難以有利他的結果……

       我：

不是表述問題，是立論重點完全錯置了。你們或許想向對方施壓，將其壓下道德高地，但變成了你們似乎在反對利他。這説明你們立論準備中沒有吃透如何去正面論證獨善其身符合社會需要。

      你們現在不要迷失在一堆辯論術語和技巧中，比如質詢技巧，怎麼給對方設些小陷阱之類，而要回到對辯論的最基本的大局感。戰略錯誤，無法靠戰術、技巧、個人發揮彌補。此時，這些東西往往造成你沉浸在純粹的自我欣賞中，感覺“我講得還挺好”，反而加重你對大局的誤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