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不去的唐人街_風聞
叁里河-叁里河官方账号-2019-05-18 16:23
文章首發於公眾號:叁裏河****作者: 星爸爸
唐人街所處的核心地區使其成為士紳化的理想目標,這個過程不可避免也不可逆。
在 yelp 上,紐約法拉盛的 Nan Xiang Xiao Long Bao 有三千多條點評,總評分四顆星。多年來,在紐約媒體的眼中,這是 the best dumpling place 之一,也是法拉盛這個中華小吃聚集地的代表之一。
這家為中外食客提供了十二年“北方面點 江浙小炒”的老字號卻在最近因為店鋪租金和人工成本過高而閉門歇業,同樣以關張收場的還有避風塘和東湖酒家等一些很受歡迎的老字號餐廳。
這些“頭部”店鋪的退出,除了讓聞名前來的顧客感到遺憾之外,也讓華人從業者預感到危機,
“如果大受歡迎的餐館都無法在法拉盛生存下來,這不是什麼好兆頭。南翔小籠包是冰山一角,是老字號在法拉盛消亡是最令人震驚的例子。”
當地商會高層在接受採訪時説出的這番話,也只是道出了一部分趨勢,無論是令傳統中餐夫妻店難以為繼的高房租和高人工,還是快速湧入的白人中產和富裕的新移民,都是隻是冰山一角而已。
法拉盛過去曾在荷蘭人、英國人、意大利人和猶太人手中依次流轉。上世紀七十年代,一批講國語、受過良好教育的台灣移民因為與曼哈頓唐人街粵語社區之間的文化阻隔以及對住房質量的要求而在法拉盛安家,但是“小台北” 成為 “中國城” 還是要靠未來幾十年內大陸各省移民大量融入而帶來的習俗、語言和飲食上的全面多元化。
根據人口普查數據,白人和亞裔人口比例已經從 1980 年的 68% 和 12% 轉換為 66% 和不到 20%,幾乎是互相調換了位置。但是到了近兩年,曾經是工薪階層避風港和移民文化市集的法拉盛中國城,卻面臨着因為房地產價格上升和中產湧入而導致的原生人口流失以及文化消亡的威脅。
這是一個移民栽樹中產乘涼的故事。
歐美國家的華裔移民社區,通常坐落在城市的核心區域,比如位於紐約曼哈頓下城的唐人街、倫敦 Soho 的唐人街以及悉尼市中心的唐人街。
早期華人在這些當時仍為貧民窟的落後地區駐紮,通過餐廳、洗衣房和製衣業,以及零售店等業態形成穩定而有特色的經濟體。移民階層吃苦耐勞的打拼精神也使他們快速致富,從而吸引更多人前來補充人口,社區不斷生長。
在紐約,曼哈頓唐人街是最為古老的唐人街,同時也是亞洲以外中國人密度最高的地區。根據 2014 年的統計數據,這裏每平方英里有 4713.5 名華裔,遠遠高於人口更多的布魯克林唐人街和法拉盛華埠。
儘管如此,歷史上數次中產崛起卻都與華裔無關,早期跟隨白人中產前往市郊的資本把貧瘠的街區留給華人開墾,在近幾年,隨着嬰兒潮和千禧一代中產往城市迴流,佔據市區核心地區的華埠再次成為了被排擠的對象。
根據亞裔美國人非贏利組織 AALDEF 的數據,紐約唐人街區域內持續十年的人口流出期間(統計截止到 2013 年),只有白人數量有顯著增長,同樣的情況也發生波士頓和費城三個東部城市的華埠裏。
迴流的富裕階層自然不滿足移民社區簡陋的住宿條件和原始的生活配套,而開發商們也樂意用開發住宅樓的方式來為中產打頭陣。
在波士頓唐人街地鐵出口處,嶄新的 The Kensington 公寓就好像是一座另類的牌坊矗立在街區入口,與另一邊的華埠牌坊遙相呼應。這裏的單人間月租在 3200~4350 美元之間,最小的一居室也要 4000 美元起。
在早期,一些新公寓的建設和商店翻修被認為能夠提升社區整體質量。但是居民很快發現,入住的高收入階層迅速改變了原來的生態結構,物價上漲、商業形態向高端轉變,進而帶動新一輪的高收入人口輸入。
寸土寸金的市中心沒有新地可開發,房東和開發商只能絞盡腦汁來驅逐只能支付市價一半的老移民,為下一步開發掃清障礙。
在曼哈頓唐人街,地址為 Bowery 85 和 83 號的兩棟建築在 2013 年被新房東收購之後,裏面的八十多名華裔住户就開始收到要被驅逐的通知。房東以年久失修的名義向法院申請臨時清空建築進行維修,實際上是打算進行全面翻修之後包裝成豪華公寓出租。
在租客上街抗議的 2017 年 6 月份,他們每個月所支付的房租大約在 1200 美元左右,翻修之後再出租,房東至少能夠多收 900 美元的租金。
對於這些困難,大多數租客只能通過上街抗議和自發組織的形式來尋求共度難關,但是人口結構變化的現實結果已經表明這種反抗在大趨勢面前收效甚微。
而華埠租客的窘迫也揭露了一個被刻板印象所矇蔽的尷尬真相。在主流觀念中,亞裔總是非富即貴的形象,即使不是 crazy rich 也至少應該是個中產。但是亞裔美國人組織 Asian American Federation 的統計卻發現,亞裔的貧困率其實高得驚人。
官方數據顯示,紐約市超過四分之一的亞裔處於貧困狀態,大約 27% 的人生活在 2014 年貧困線以下。所以當中產迴流,房地產價格上升和經濟復甦一起出現,位於市中心、住滿了缺乏政治上無力,文化和經濟均屬於弱勢的唐人街老移民就成為了一個顯而易見的目標。
結果令人沮喪,但這是一個不可逆的過程。
麻省大學波士頓大學教授 Andrew Leong 在接受 The Atlantic 採訪説過,豪華住所的出現意味着人口機構的變化已經啓動,不管是紐約哈林區還是波士頓唐人街,“豪華公寓的出現就是一切結束的開端”。
除了底層租客之外,收入更高一點的中小商業業主也在遭到驅逐,這些街區第一經濟支柱,餐飲業受到房租和激烈競爭的雙重重創。
回到法拉盛,這裏過去五年來陸續開發的大型地產項目已經達到了十幾個,其中以高端住宅、寫字樓和商業綜合體為主。
有超高的人口密度和旺盛的人氣作為後盾,即使是供給端在擴大,租金仍然節節上漲。美食網站 Eater New York 採訪得知,目前法拉盛商業租金已經有趕超曼哈頓之勢。
美食廣場內一塊 25 平方米左右鋪子的月租金高達 1.2 萬美元,而紐約市內 8000 美元左右就能租到同等甚至更大一點的攤位。臨街旺鋪的價格更高,“房東叫價到 225 美元至 250 美元一平方英尺是很正常的”,作為對比,“曼哈頓時代廣場附近的公園大道南,租金則在 150~300 美元之間”。
為了保住利潤,一些餐廳選擇漲價,但是這又面臨了中餐同質化帶來的激烈競爭。一盤西蘭花牛肉,你敢賣 6 塊,就有人敢賣 5 塊。這種競爭的結果就是一些十幾年老牌餐廳的撤出,和大量小店鋪的倒閉。
“……你會看見三到四間空置店面,這些曾經都是生意興隆的店鋪。在過去,你是見不到這條街上有空着的店鋪的……”一名招商經理告訴 Eater New York。
但是財大氣粗的連鎖企業和富裕的新移民卻有能力承擔這些租金。比如這位法拉盛招商經理提到的海底撈,就在倫敦唐人街附近剛剛開設了新店,很有可能也會落户法拉盛。
也正是在倫敦唐人街,老移民抱怨新移民豪氣地租下一些明顯定價過高的店鋪並高價進行裝修,但僅經營了一段時間就倒閉收場,擾亂了市場秩序,這使本來就遭受租金上漲過快之苦的老店鋪更加難受。
在 2015 年衞報一篇唐人街餐廳倒閉潮的報道中曾經透露過一個數據,受訪餐廳主人所負擔的租金在十八年間上漲了四倍,從每年 6.6 萬英鎊翻到 24.4 萬鎊。老移民及其商業遷出留下的坑由連鎖餐廳和美食廣場來填,或者變成中產喜歡的畫廊和藝術品商店。
然而,唐人街所遭遇的困境也只不過是發達城市裏低價社區被不斷中產化的一個片段而已。
前面説過,唐人街盤踞倫敦、紐約、波士頓、洛杉磯和悉尼等大都會是核心區,但是自給自足的社區和相對封閉的文化保證了當地地產在周邊地產不斷增值的過程中保持低位。當支付能力更高的中產順應潮流回到城市之後,這些佔據交通、文化和經濟有利位置的價值窪地就自然要面臨差價被填補的命運。
這也不是單單唐人街所要面對的,任何有着類似特性的社區,只要價值上與整體存在價差,就難以逃過這個命運。2014 年時,著名黑人導演斯派克李曾經穿着“保衞布魯克林”的帽衫對黑人社區的中產化發表過自己的意見:“為什麼必須要白人大批進來之後,南布蘭克斯、哈林、貝德福德斯圖文森和皇冠高地的基礎設施才能好起來?我住華盛頓公園 165 號的時候,垃圾車沒有他媽的天天準點來。”
雖然李的噴點可能更偏向於種族立場,但是當時白人大量湧入這些傳統以黑人為主的街區,使之走向中產化卻是一個事實。同期的紐約時報報道稱,2000~2010 年期間,貝德福德斯圖文森的白人居民數量從 2.4% 增長到 15%,而黑人數量則從 75% 降至 60%,在局部地區的變化更為明顯。
當然,儘管中產化導致了劣勢人羣的驅離和對原生生態不同程度的破壞,但是撇開感性因素,從城市發展角度來看卻還是積極結果為主。士紳化會使社區文化、種族、教育和收入多樣性增加,貝德福德斯圖文森看到了大量白人湧入和黑人遷出,但也有西班牙裔等少數羣體開始進入。
而根據研究,那些留下來的劣勢人口也會享受到社區整體進步帶來的果實,與非中產社區的同類人羣相比,前者更加不易失去住所或者滑入貧困階層。在一些士紳化緩慢進行的社區裏,低收入人羣得到的實惠更多,發生的驅逐事件也更少。
理性歸理性,看到在唐人街居住了一輩子的低收入老移民被驅逐出第二家鄉也足以讓人唏噓,他們在曾經沒人要的貧民窟裏耕耘勞作,把荒地開墾成寶地,到頭來卻要把果實讓給有錢人。
就像衞報關於倫敦唐人街餐廳倒閉一文下的網友評論的那樣:“這些有本事的中國人在倫敦市中心把破爛不堪的soho改造成餐廳和超市組成的優秀社區,現在卻正因此而遭受懲罰。”
在唐人街的例子裏,有意思的是除了白人的進入之外,一些富有的新華人也在取代着老一代移民。例如在倫敦花高價去租前任無法承擔得起的黃金旺鋪的華人,在法拉盛投資建造商業綜合體的華資公司以及在波士頓唐人街租住高級公寓的留學生們。
不過無論如何,那些在過去代表着華人移民打拼史,充當弱勢移民保護區的老派唐人街可能真的是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