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街壘小傳_風聞
中国国家历史-《中国国家历史》官方账号-人民出版社《中国国家历史》连续出版物唯一官方号2019-05-20 2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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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給巴黎帶來過傷痛,但也開啓了其城市現代化的進程。
作為歐洲大陸最負盛名的古城之一,巴黎幾乎彙集了法國人對於浪漫與美好的全部想象。然而回溯這座城市的歷史,其實遠非人們印象中的那般含情脈脈。恰恰相反,巴黎的歷史充滿了刀光劍影與血雨腥風。近代以來,因其政治中心的地位,巴黎一次又一次地被推上鬥爭的風口浪尖,一次又一次地引領甚至改變法蘭西曆史的走向。在接連不斷的政治風暴中,街壘——這種由民眾就地取材修建而成的工事頻繁出鏡,成為抵抗的手段與象徵。它最早出現於1588 年的“街壘日”,最終謝幕於1968 年的“五月事件”,巴黎街壘承載起這座城市容易衝動的頑固傳統,見證並影響了巴黎、法國乃至歐洲的歷史。
巴黎埃菲爾鐵塔
法文街壘barricade 一詞,來源於一種容量為200—250 公升的大型木桶barrique,在戰爭時期,這種木桶被填滿沙石以修建防禦工事。該詞被用作複數時引申為“內戰、暴動、革命”,街壘與暴力衝突的淵源之深由此可見一斑。其動詞形式barricader 為“封閉、阻塞”之義, 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街壘封鎖道路、阻礙敵方力量調動的作用。在空間相對狹小、道路縱橫交錯的城市環境中, 這種看似簡陋的工事常常能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彌補城市內以平民為主的抵抗力量在人數、裝備及訓練等方面的不足。街壘的起源可以追溯至16 世紀末法國胡格諾戰爭時期。布萊斯·德·蒙呂克在其所著的《評論集》中, 敍述了其鎮壓胡格諾派的過程,其中第一次提到了對方在城鎮中建築街壘進行抵抗的現象。到了1588 年,街壘第一次出現在巴黎,就產生了非凡的歷史影響。
《法國胡格諾戰爭》 費朗索瓦·杜波依斯/繪
在新舊教激烈衝突的時代背景下,當時的法國國王亨利三世對新教做出了讓步,這引起了信奉天主教的巴黎民眾的強烈不滿。隨後他又調兵進入巴黎, 企圖平息事端,這徹底點燃了衝突的導火線。1588 年5 月12 日,以捍衞宗教感情和城市權利為目標,巴黎人將推倒的馬車、鋪路石、大木桶、樹木、舊傢俱等一切能找到的東西堆砌到馬路上,修起巴黎歷史上的第一批街壘。有趣的是,這些臨時蒐集來的雜物以後也是巴黎近四百年街壘史中使用的主要材料。得益於其時巴黎城中狹窄的道路和密佈的小巷,巴黎市民依靠這些簡陋的工事成功地擊退了王室軍隊,迫使亨利三世逃離了自己的首都。巴黎街壘的“首秀”令人印象深刻。
1648 年,法國爆發了旨在反對首相馬紮然專權的“福隆德運動”。為應對三十年戰爭帶來的財政危機, 馬紮然採取了一系列應急措施,極大地損害了社會各階層的利益。反對派以巴黎高等法院為核心形成了一股強大的反對力量。8 月26 日,馬紮然下令逮捕運動的領導人之一——巴黎高等法院法官布魯瑟爾。民眾的怒火被點燃了,他們在短短的時間內修起了一千餘座街壘,包圍了王宮,最終迫使王室釋放了布魯瑟爾。這一事件給當時尚年幼的路易十四心中留下了揮之不去的陰霾。他不再信任反對他的首都民眾,並因安全感的缺失而極度渴望權力。他親政後極力強化王權,並將王室駐地遷往凡爾賽。可以説,是1648 年的街壘開創了“太陽王” 的路易十四時代,並將恢宏壯麗的凡爾賽宮呈現在我們眼前。
儒勒·馬紮然
也許是路易十四奠定的強大王權使巴黎變得馴服,直到舊制度終結,街壘再未出現。古典主義時期的巴黎散發着迷人的氣息,似乎街壘及其所帶來的動亂從未出現在這裏。然而進入19 世紀,在革命的浪潮中, 街壘重返巴黎, 並以更加激進和暴力的姿態展現在法蘭西的歷史中。
拿破崙帝國覆滅後,波旁王朝在法國復辟,但專制統治已無法在經過大革命洗禮的法國站穩腳跟。特別是巴黎,曾經革命的聖地如今淪為復辟王朝的首都,巴黎人是無法接受的。更有甚者,查理十世在1830 年頒佈了反動的《七月敕令》,企圖全盤否定大革命的成果。王室的倒行逆施點燃了民眾心中積壓已久的不滿情緒。巴黎人用4000 座街壘表達自己的憤怒,在“光榮三日” (法國七月革命)期間,從市中心的西岱島到郊外的聖安東區,街壘密佈巴黎的各個角落,形成了一種強大的威懾力,許多前來鎮壓的士兵在街壘前倒戈加入起義者一方。只短短三天,巴黎就用街壘顛覆了一個已統治法國二百多年的王朝。與舊制度時期不同的是,在1830 年七月革命期間,街壘不僅在法國,更在整個歐洲產生了國際性的影響。復辟王朝的垮台使反動的維也納體系瀕於瓦解,波蘭、比利時先後發生革命。七月革命的消息還越過英吉利海峽,使當時社會矛盾同樣尖鋭的英國決心進行議會改革,以防類似的暴力革命發生。巴黎街壘從這時起名噪歐洲,成為反抗專制統治的一面旗幟。
《7 月31 日從皇宮到市政廳》 奧齊拉·韋爾內/ 繪
七月革命後,奧爾良公爵路易·菲利普得到了王冠,開始了七月王朝的統治。這位在巴黎街壘上得到王位的國王也因此有了“街壘國王” 的稱號。充滿戲劇性的是,18 年後,恰恰又是街壘斷送了他的王朝。王朝初期,工業革命的開展推動了資本主義經濟的發展,然而1847 年始於英國的經濟危機對法國經濟產生了巨大沖擊,企業倒閉,工人失業。嚴峻的經濟形勢加劇了政治危機,在1848 年2 月,政府幹預以政治請願為目的的宴會運動,並在驅逐民眾的過程中造成了傷亡,衝突迅速升級。2 月24 日早上, 在林蔭大道旁,外出的托克維爾看見有很多人砍倒樹木,為起義準備構築街壘的材料。他不禁驚呼:“這次已經不是暴動,而是革命了。”
在2 月寒冷的天氣中,起義者在修建街壘的勞動中保持了温暖, 而被街壘封鎖在城中各處的政府軍隊卻因得不到補給而陷於飢寒交迫的境地。最終,“街壘國王”在巴黎的街壘面前宣佈退位,1848 年歐洲革命的序幕也就此拉開。巴黎的街壘衝出法國,走向歐洲,在各地的革命運動中大顯身手,成為爭取民主自由的有力武器和精神象徵。
1848 年是巴黎街壘史上的分水嶺,二月革命成了巴黎街壘取得的最後勝利。當年6 月,由於不滿二月革命後成立的臨時政府,巴黎工人發動起義。這次起義以被解散的國家工廠工人為主力,成分單一,缺乏廣泛的社會支持,築起的街壘數量大不如前。但在工業革命所帶來的高度組織和技術進步的影響下,六月起義中的工人表現出了極強的組織性,在街壘的建造工藝上也體現出了大工業時代的特徵。這一時期的街壘不再是簡單地將各種物什胡亂堆在街道上,而是經過設計後構築而成的堅固工事。但工業革命同樣也使軍隊等國家機器更為完善高效,街壘要面對的不再是容易動搖的王室軍隊,而是訓練有素、裝備精良的常備軍。六月起義的失敗在一定程度上也標誌着街壘精神內涵的變化, 從革命的光榮象徵到令人生厭的動盪的代名詞,街壘已不再能凝聚起廣泛的社會認同。
《霧中的巴黎歌劇院大街》 卡米耶·畢沙羅/ 繪
18 世紀末以來,動亂的陰霾始終籠罩在巴黎上空。特別是在19 世紀上半葉發生的幾次革命運動中,街壘頻繁出鏡,依託巴黎特殊的城市環境,衝擊乃至顛覆了當時的政權。慘痛的經驗教訓使後來的統治者意識到對巴黎進行城市改造已迫在眉睫。當時巴黎城中狹窄曲折的街道為起義者修建街壘提供了得天獨厚的條件, 同時不利於政府軍隊的快速調動。法蘭西第二帝國成立後,奧斯曼男爵被任命為巴黎的行政長官,主持以其名字命名的“奧斯曼計劃”, 對巴黎城進行徹底的改造。為使街壘密佈巴黎街頭的噩夢不再重演,奧斯曼一方面大拆大建,在巴黎修建了四通八達的道路網絡,使軍隊的快速部署成為可能;另一方面完善城市的基礎設施建設,消除社會下層人民中潛在的不滿情緒。改造後的巴黎城面貌煥然一新,成為名副其實的國際化大都市。很難想象,這一切竟是源於對於街壘的恐懼,毫不誇張地説,街壘在巴黎城市現代化的建設進程中功不可沒。
然而街壘並未隨着城市環境的改變而在巴黎消失, 19 世紀可以説是街壘的“黃金時代”,在1871 年“五月流血周”期間,巴黎公社的戰士們也曾大量修築街壘抵抗凡爾賽軍隊的進攻。與以往不同的是,在公社的領導下,街壘的修建第一次出現了統一的領導,早在4 月初公社就成立了專門的街壘委員會負責巴黎城的街壘事務,並在施工標準上做出了詳細的規定。然而相關規劃在落實層面的情況卻不盡如人意, 街壘的修建相對粗糙且互相之間缺少聯繫。經過奧斯曼計劃改造後的巴黎,政府軍隊的火力和裝備優勢得以充分發揮。在這場巴黎街壘史上最慘烈的戰鬥中,有許多婦女和兒童犧牲在了街壘上。在戰鬥的最後關頭,一位公社戰士獨自守衞最後的街壘長達一刻鐘後全身而退,給19 世紀巴黎充滿血色的街壘史畫上了一個帶有浪漫主義色彩的句號。
1871 年的巴黎街壘
軍事技術的發展使街壘這種落伍的方式在強大的鎮壓力量前抵抗乏力,然而作為這座城市的歷史中長期存在的傳統,即使在進入20 世紀後,街壘也並未在巴黎的街頭消失。1944 年,第二次世界大戰已臨近尾聲, 巴黎的抵抗組織成員發動了反抗德國佔領軍的起義。起義者在貝爾維爾、梅尼爾蒙特坦等富於街壘傳統的街區再次修起街壘。然而面對德軍的坦克,這些街壘顯得可憐又可笑,若不是自由法國的正規軍及時趕到,起義者想憑這些簡陋的工事擊敗高度機械化的德軍,無異於痴人説夢。這時的街壘,與其説是一種抵抗的手段,毋寧説是對巴黎古老傳統的一種帶有浪漫主義色彩的追思。
1968 年“五月風暴”中,巴黎街頭的鋪路石最後一次被掀起。在5 月10 日的“街壘之夜”中,學生突擊修建了一批街壘對抗警察,這震驚了整個法國。然而此時街壘前後的雙方並不是一種絕對的對立關係,街壘於學生而言只是一種有形的宣言,從巴黎的傳統中為其政治訴求尋得一個合適的物質象徵。“五月風暴”後, 巴黎市政當局採取的第一個行動就是把拉丁區的鋪路石澆上瀝青——幾百年來,由它們修砌而成的街壘見證了這座城市太多的歷史時刻。這宣告了巴黎近四百年街壘史的徹底終結。
“五月風暴”中,學生向警察投擲石塊,警察則以催淚瓦斯回敬
街壘利用所在社會的城市、街道等要素反對所在秩序的合法性,在一次又一次的戰鬥中給巴黎造成了巨大的物質損失和人員傷亡。但它的出現使巴黎可以有所憑藉,在重要的歷史關頭髮出自己的聲音,抵抗不願接受的一切。作為法蘭西政治、經濟以及文化的中心,巴黎的聲音常常會成為法國的聲音, 巴黎的抵抗常常會引發法國的抵抗。巴黎的街壘驅逐過暴君,顛覆過王朝,抵禦過外辱,見證過動盪。它給巴黎帶來過傷痛,但也開啓了其城市現代化的進程。修建街壘的鋪路石被雨果稱為“法蘭西民族的典型象徵”,其所承載的反抗精神,深深根植於法蘭西的民族性格之中,見證了法國的過去,並在無形中影響着它的現在以至未來。